鄢烈山
本文所說的吳海,是北京“桔子水晶酒店集團”的CEO吳海。2015年3月,他在網上發(fā)表寫給李克強總理的公開信《做企業(yè)這么多年,我太憋屈了!》,此事在5月中旬發(fā)酵,以他受邀進中南海與總理對話達到高峰,所引起的社會反響,媒體已有廣泛報道。
我很崇敬吳海先生,但對公開信中的一句話,卻實在忍不住,要寫出來辨析一番。原話是這樣的:“我是東城區(qū)的政協委員,而且連續(xù)三屆是優(yōu)秀政協委員,我沒有寫過一篇為自己企業(yè)說話的政協提案,沒有求政協領導、區(qū)領導為我們企業(yè)辦一件事,是因為我覺得我如果這么干了,我就是一個不正直的人?!?/p>
我完全認同吳海先生是一位正直的人,如他所說,“前年凱雷(吳海所在桔子水晶酒店集團在中國的投資者,全球最大的私募基金)投資到我們的境外公司,部分股東轉讓了股份,我們居然主動要求老老實實地交了上千萬的所得稅,據說這是北京市第一個交這種稅的企業(yè),當時還報到了國家稅務總局,因為北京市不知道該怎么收”。
吳先生做經營這么多年,對“國情”比我等書生有更切身、更廣泛的體驗,十分明白若直言而開罪某些權力機關的后果。他在信中一再說:“企業(yè)不敢說的原因就是怕報復,在針對企業(yè)的管理法規(guī)不明確或者不合理的情況下,舉報了相關部門的一個人,剩下的人可以用合法的手段整死你”,“一旦出聲他們的企業(yè)就會遭到滅頂之災”;“政府管理人員是大太太的孩子”,他們結成了利益共同體,會同仇敵愾。公開信結尾,他不無隱憂地說:“不知道寫完這篇文章會不會給企業(yè)帶來滅頂之災……”從個人利害角度講,他想必知道10多年前,鄉(xiāng)黨委書記李昌平以《我向總理說實話》一書陳述“三農”困境,雖轟動一時,卻終于不得不辭職流浪,歷經坎坷。
盡管如此,他仍然鼓起勇氣,把自己辦企業(yè)遭受的“憋屈”訴諸總理和公眾。其表現的勇氣以及正直品格,與那個信奉“武死戰(zhàn),文死諫”道德的清官海瑞,備棺上疏嘉靖皇帝可堪一比。
然而,他的前述引文,以否定句式的判斷所彰顯出的“正直”觀,我一是不大認同,二是完全不認同。
“正直”與否屬于道德判斷,如果涉及公正,也可能屬于法律問題。它與所有道德和法律價值觀一樣,都是隨社會歷史條件在變化,細論起來很復雜。同時代的人,觀點也不一樣,孔子就不贊成老子的“報怨以德”之說,他認為應該“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大家知道,孔子不贊成父子之間互相檢舉揭發(fā)犯罪事實,他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維護父慈子孝的人倫基礎),直在其中矣。”
先說我對吳海先生“正直”觀不大認同之處:“沒有求政協領導、區(qū)領導為我們企業(yè)辦一件事,是因為我覺得我如果這么干了,我就是一個不正直的人”——如果是求領導辦徇私枉法的事,肯定是不正直;如果是用賄賂去“求”,那也肯定是不正直。如果是正大光明、理直氣壯地“求”領導,要他們出面為維護企業(yè)的合法權益講公道話,就談不上“不正直”吧?
公開信說:“記得有一次我們一家酒店客房里的一盒薯片過期了幾天(辯解一下,我們都是快過期時拿出來同事們分著吃了,可能漏了一間房,我絕對認罰),結果被客人舉報查了,最后一盒過期幾天的薯片罰了我們三萬,因為規(guī)定是‘金額不足一萬的,處以兩千以上五萬以下罰款,剛開始要罰五萬,后來找人說情罰了個中間值。我想問的是,什么情況罰兩千,什么時候罰五萬?為什么不能夠清楚地說十倍、二十倍產品銷售額的金額罰?如果我們認識人管用的話,我一定只會被罰兩千?!薄涣P三萬,不還是找人說情了嗎?如果找了區(qū)領導來說情,只罰兩千,就“不正直”了?
其實,吳海先生非常清楚,在當下的治理環(huán)境中,不求人、不受憋屈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開宗明義地寫道:“企業(yè)是個不敢反抗的奴才,公仆是爺不是仆。如果按地位排的話,政府管理人員是大太太的孩子,國企是偏房生的,而私營企業(yè)則是婊子生的……”吳先生說,“十八大”前,每逢三節(jié)(端午、中秋和春節(jié))有關政府管理人員公然要企業(yè)交“特種稅”(索取賄賂),企業(yè)不敢說“不”。違心地遵行違紀違法甚至犯罪的“潛規(guī)則”,這么多年,吳海先生就是這么憋屈過來了。
按照孔夫子的道德標準,“匿怨而友其人”,即心有不滿或不屑,當面卻說好聽的話,陪笑臉,表示很恭敬(“巧言,令色,足恭”),以保持友好的關系,這是很不正直的,“左丘明恥之,(孔)丘(我)亦恥之”。然而,這么正直(包括直率),孔夫子自己其實也做不到。
當時,魯國有個權勢人物叫陽貨(又叫陽虎),孔子視他為亂臣賊子,不想去見他。陽貨給他家送禮物,孔子不僅沒有拒收,還按照禮儀要求去登門拜謝;自作聰明地挑了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去,卻偏偏在路上遇到了陽貨。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是利害計較,跟人品正直與否沒有太大關系;必須求人時還得忍辱負重求人,這個道理吳總其實比我懂。關鍵是要大家合力改變大環(huán)境,讓正直者可以不做“不敢反抗的奴才”。吳海先生行使公民權利寫公開信,就是這種努力的表現,令人敬佩。
再說我對吳海先生的“正直”觀完全不能認同的地方:“我沒有寫過一篇為自己企業(yè)說話的政協提案……是因為我覺得我如果這么干了,我就是一個不正直的人?!?/p>
吳海先生作為外資企業(yè)在中國的CEO,辦企業(yè)多年,國際國內視野應該比較開闊。他寫“如何建立中國國家品牌”“如何促進文化繁榮”,這些當然是有價值的建言。不過,既然吳海先生也意識到這樣的提案“涉及面都太大了”,為什么作為東城區(qū)政協委員,就不能“寫一篇為自己企業(yè)說話的政協提案”呢?如果寫了,怎么“就是一個不正直的人”了呢?眾所周知,既是“政協提案”,是政治、政策和法律性的建言和對策,就算是為“自己企業(yè)說話”,也不可能是要什么具體的東西,而不過以親身經歷為例,以點帶面地提建議罷了。這有何不可?
恰恰相反,人大的政治民主,政協的民主協商,之所以要有廣泛的代表性,代表、委員名額分配要兼顧各地區(qū)和各個界別平衡,不就是要讓大家都有表達各自利益訴求的機會嗎?否則,所謂參政議政,找些個超脫地域、行業(yè)等具體利益的專家學者豈不是更好?
其實,“民主”這東西的基礎一點都不神圣,反而很世俗,就是人人都有表達合法利益訴求的機會,經過平等協商或經過公開辯論,達成共識,或按規(guī)則(通常是數人頭而不是砍人頭)形成決議。說到底,民主就是非暴力的利益博弈機制而已。所謂“無代表,不納稅”,就是這層意思的集中體現;而越是到基層(社區(qū)、村鎮(zhèn)和企業(yè)),表達利益訴求的提案和議題就應該越具體,可以細化到是否修一座橋補一段路,是否可以開一家酒店。
吳海先生作為區(qū)級政協的委員,他代表的界別應該是企業(yè)界,特別是外企或外企的中國員工。他基于自己辦企業(yè)的甘苦,提出一些為“自己企業(yè)說話的政協提案”,既合乎情理,要求黨政機關規(guī)范管理、改進服務,也必然帶有共性和對其他企業(yè)的普惠性,功德無量,怎么就“不正直”了呢。
恕我冒昧,吳海先生對政治民主的本質和運作機制的認識還有些模糊,相應的“正直”觀也出現了偏差。對此,我覺得有必要辨析一番,但這無損于我對吳先生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