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中國文化的一個突出特性，就是不鼓勵冒險，排斥極端，崇尚的是磨去棱角之后的圓通。圓通原本是描述鵝卵石的最佳用詞，光光溜溜，渾渾圓圓，無凸無凹，無牽無礙。鵝卵石并非天生就沒有棱角，只是被水流沖刷久了，才變得如此憨態(tài)畢現(xiàn)。人也一樣，越來越豐富的閱歷，猶如契訶夫筆下的“套子”，將人日益裹纏，使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漸漸淪落成了模式化的“套中人”?；蛱鸹蚩嗟拈啔v，有的化為了經(jīng)驗，有的轉(zhuǎn)為了教訓(xùn)，它們就像糖或醋，腐蝕著人，蛀蝕著人，使人恍若離岸漂移的小船，從而與生命的本真，漸行漸遠(yuǎn)。人不是越活越膽大，而是越活越膽?。徊皇窃交钤接衅?，而是越活越?jīng)]脾氣。面對諸多的不可預(yù)知，人總想讓自己更安全一些，更討別人喜歡一些，于是紛紛棄荊棘而擇鵝卵石以效仿，無可厚非。毫無疑問，圓通屬于一種相對正面積極的人性，它利己但不損人，甚至還呈現(xiàn)出幾分體恤他人的寬厚。尖錐與利刃，這些鋒芒畢露之物，終究是令人望而生畏，并唯恐避之不及的。與人相處，多一點溫和，多一點慈悲，多一點口有遮攔，多一點適可而止，不失為做人的道德。

圓通源遠(yuǎn)流長，大行其道，儼然已固化為華夏子民的精神路標(biāo)。然而，圓通是一把雙刃劍，在攻擊敵手的同時，也可能刺傷自己。圓通久了，人無疑會鴕鳥化，烏龜化，體現(xiàn)于日常生活，則是言不由衷，八面玲瓏，得過且過，拿著明白裝糊涂?？追蜃訉A通稱為“中庸之道”，并大加倡導(dǎo)。他心目中的“君子”人格，就是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不前不后，永遠(yuǎn)躲于人群的中間地帶，讓他人的身體，遮擋住自己的顏面，不顯山露水，不張牙舞爪。何以如此？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懼怕“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圓通并非對任何人都適用。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立志于文學(xué)的人，依賴圓通，是也很難寫出不朽篇章的。中國文人的悖論隨處可覓，其中之一就是在現(xiàn)實世界里也許很拘謹(jǐn)，但在虛幻的文墨領(lǐng)地，卻極其張揚，肆無忌憚到了棄事物的本來面目于不顧的地步。不說別的，單說夸張，就足以令人瞠目：偷天換日，?？菔癄€，天翻地覆……諸如此類的極端化表述，在漢語的詞庫里，近乎于泛濫。很多謹(jǐn)小慎微的人，在面對紙頁時，膽大妄為，以炸藥包般的姿態(tài)，似乎要以筆為引線，將天炸出個窟窿來。這樣的反差，看似不正常，實則正常，它在提醒我們，生活是生活，藝術(shù)是藝術(shù)，彼此之間雖無清晰的邊界，卻也不能混淆。在生活中，可以稀里糊涂，可以裝聾賣傻，但在藝術(shù)中，卻必須錙銖必較，必須刨根究底。糊涂之于生活，可能是一種善，但之于藝術(shù)，卻是一種惡。糨糊般的文字，黏稠若稀泥，無筋無骨，唯有依附高墻才能短暫存活，卻永遠(yuǎn)無法獨自昂首屹立，其壽命，不會比曇花更長。

文學(xué)要圓通，更要方正。圓通是皮毛，方正是內(nèi)核；圓通的是文筆，方正的是思想。文筆再好，不過是衣飾，而內(nèi)容與思想，才是構(gòu)筑文學(xué)生命絢爛多姿的血肉與靈魂。思想不是標(biāo)新立異，而是基于對現(xiàn)實世界的透徹洞察所形成的價值譜系。愛與憎，渴望與厭棄，作者無法遮掩，無處躲藏，也無法回避，讀者都能從字縫間慧眼辨識。具有大品格的文學(xué)宛若玫瑰，看起來很美，摸起來有刺。

世界需要溫暖，社會需要良知，人性需要救贖，于是文學(xué)才應(yīng)運而生，且大放異彩。文學(xué)不是人皮膚的潤膚露，而是人心靈的滋養(yǎng)品，肩負(fù)著對愛的傳遞，對善的呵護(hù)，對光明與正義的執(zhí)著與守望——這是文學(xué)存在的意義，也是每一位文學(xué)參與者的天然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