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我一個老農(nóng)民還能出書了?！?8歲的秦秀英略帶拘謹?shù)卣驹谏虾沟奈枧_上。讓她來到書展的是一本叫做《胡麻的天空》的書，她覺得這件事情挺不可思議的。在博客上，她這樣介紹自己——“40后，農(nóng)民老太，喜做自然筆記。”

用圖文并茂的博文，記錄60年鄉(xiāng)土與社會的變遷

《胡麻的天空》這本書的內(nèi)容，主要摘自秦秀英的博客。在那里，她發(fā)表了一篇篇圖文并茂的博文，先在紙上作畫，用相機拍下上傳，然后配上幾段短文。

在這些博文里，讀者看到許多上了年頭的鄉(xiāng)村記憶——

村里鬧了雞瘟。秦秀英把自己從姐姐家要來的一公一母兩只雞圈在糧倉里，一天給它們喂兩次土霉素，不讓它們接觸外面的空氣。過了幾天，村里的雞死光了，秦秀英把自己的雞放出來，母雞還下了17個蛋，引得大伙一陣驚嘆。

這件事情讓秦秀英引以為傲，她仔仔細細地把整個過程和場景重現(xiàn)出來。先用鉛筆打好底，再用黑色水筆加深輪廓，最后用彩色鉛筆上色，兩只白雞和一群金黃的小雞仔躍然紙上。

秦秀英還曾經(jīng)畫出一把扎好的糜草笤帚。改革開放前，河套地區(qū)經(jīng)常種糜子。除了用來做糧食，人們還割下糜穗，把籽打落，曬干以后扎成笤帚用來掃炕，軟軟的密密的，“比現(xiàn)在賣的刷子好用多了”。

秦秀英把這種從上世紀80年代就再沒見過的作物還原到畫紙上，標上“這是稈子”、“這是穗子”和“籽籽”。

手繪的筆記和拍攝的照片一起貼在博客上，秦秀英在下面回復(fù)網(wǎng)友：“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做的，再過多少年更不知道了，留個紀念吧。”

有出版社看中了秦秀英的圖畫和文字，將它們集結(jié)出版，在書腰上印上“60年鄉(xiāng)土與社會的變遷”。作家劉震云為她作序：“自己‘記錄’自己，才是真實的個體生命的歷史。個體生命的歷史之中，已經(jīng)包含著族群的歷史，民族的歷史，人類的歷史——而不是相反?！?/p>

對“人類的歷史”，秦秀英不是很懂。她把自己的寫寫畫畫推薦給妹妹：“做了自然筆記，煩心事能少想一點?！?/p>

從偏遠農(nóng)村來到大城市，鄉(xiāng)情和往事始終難以忘懷

在4年以前，秦秀英的手中還沒有畫筆，更沒摸過電腦，甚至連大字也不識幾個。定居上海的二兒子呂永林，把她從內(nèi)蒙接來小住。從此，回家對秦秀英來說便意味著，走進電梯，升到25層的半空中，把自己關(guān)進鋼質(zhì)防盜門背后的兩室一廳。

從大城市的住宅環(huán)境角度看，二兒子的家算得上一處非常舒適的居所。25層樓高隔絕了市井嘈雜，從陽臺望下去，可以看到這座“園林式的現(xiàn)代化小區(qū)”開售時的賣點之一——修剪規(guī)整的草坪環(huán)繞著設(shè)計精致的人造湖泊和水泥涼亭。只是，這分安靜與規(guī)整，對秦秀英來說還需要適應(yīng)。

秦秀英曾經(jīng)擁有一處很大的院落。在距離上海2000多公里的河套平原上，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市下轄的一個叫做“二喜民圪蛋”的村子，秦秀英和丈夫在一片種不出莊稼的高地上，親手搭蓋起了一進兩開的正房、偏房、騾子圈、羊圈、雞窩、豬圈和谷倉。院墻外圍長著一叢叢芨芨草，院子大門口還有一棵壯實的白刺。家里喂著花斑的胖豬、白色的羊羔、棕毛的騾子、灰色的貓咪和雜毛的狗，還有毛色鮮亮的公雞領(lǐng)著幾只母雞在院里踱步。秦秀英從地里勞動回來，一開門，豬和騾子會叫喚幾聲，雞、狗和貓都躥到她跟前，滿院子都熱鬧起來。

秦秀英覺得動物是通人性的，人對它好，它就對人有情有義。有了動物，人的生活也能添一點“活樂”。而如今，兒子、兒媳白天出門上班，擰開門鎖，迎接她的是冷冷清清的屋子。

雖然每天都去公園晨練，秦秀英并沒有交到本地的朋友。起初，看到公園里有人跳廣場舞，她會站在后面跟著學(xué)。但是當有人想跟她聊天，她卻聽不懂人家的上海話。幾次下來，她便不再試著與人搭話，也不往人堆里湊，只自己一人繞著公園散步。走在公園的草地上時，秦秀英偶爾會想起遙遠的老家。二喜民圪蛋的路也是這樣松軟，“一下雨都是泥糊子”。

在大部分時間里，秦秀英一個人待在硬邦邦的鋼筋混凝土高樓里。大字不識幾個的她不愛看電視，只能做做飯，烙個餅，時不時縫個鞋墊、枕套之類的小物件。二兒子呂永林問母親：“在家悶不？”她說：“在內(nèi)蒙也差不多，習慣了?！?/p>

呂永林覺得，近20多年來，母親的天地越來越小。在他的記憶中，二喜民圪蛋的院落不僅是他兒時的樂園，也是母親的“世界和舞臺”，承載著她“最輝煌”的盛年。在那里，秦秀英忙碌著春種秋收、飼養(yǎng)家禽牲口，一雙巧手把家中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條。

后來，呂永林的大姐到了鎮(zhèn)上工作，二姐和哥哥在縣城讀技校，父親和三伯父在鎮(zhèn)上合開了一家木材加工廠。1992年，在家人的勸說下，母親終于依依不舍地搬到了鎮(zhèn)上。然而，由于沒有文化，秦秀英只能打打零工，在家里經(jīng)營起一個兩三米長的日用品柜臺補貼家用。在經(jīng)歷了木材廠倒閉、二女兒下崗、大兒子下崗、大女婿去世等一連串的生活變故之后，她的精神世界愈發(fā)灰暗，不愿意多跟人接觸。2006年，渡過難關(guān)的兒女們?yōu)楦改冈诳h城買了房子。從鎮(zhèn)上搬進城市后，秦秀英覺得自己更加封閉。幾年后，她的老伴也病故了……

秦秀英常常坐在家里回想過去的事情。這大半輩子積攢下來的苦難，足夠供她反復(fù)回憶，然后一遍一遍地帶著眼淚念叨給子女聽——

十二三歲時，秦秀英背起輟學(xué)的姐姐從前用的布書包，走十幾里路去上小學(xué)。怕被同學(xué)笑話，每天中午她都要躲在教室屋后才肯掏出午飯——母親給她裝在包里的一根蘿卜。如此堅持了一年半，她還是不得不輟學(xué)回家。步入青年，秦秀英在父母包辦下結(jié)了婚。她與丈夫的相處并不甚和睦。在她看來，丈夫的性格“沖動”“武斷”，而她只得一再地忍耐和退讓。

面對秦秀英反復(fù)的訴說，二兒媳芮東莉感覺有些無所適從?！白聛砭透阈踹兑郧暗目嚯y生活。有點像祥林嫂，訴起苦來沒完沒了的，而且眼淚隨之而來。”除了做一個孝順的聆聽者，她再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婆婆相處。這位語言學(xué)博士一邊苦惱自己與婆婆之間似乎找不到共同話語，一邊害怕自己無意間流露出厭倦會刺痛婆婆的心。

呂永林更是不忍讓母親的后半生為悲傷的往事所掩埋。在大學(xué)中文系任教的他常常思考，在關(guān)心愛戴和吃穿用度上的孝敬之外，還要為母親創(chuàng)造一片屬于她的天空?！罢f句大不敬的話：在這個世界上，不光是父母創(chuàng)造兒女，兒女也要‘創(chuàng)造父母’?！?/p>

幸運的是，呂永林和妻子找到了答案。

在兒子和兒媳的幫助下，她學(xué)會電腦打字、上網(wǎng)、開博客

2011年3月，秦秀英又一次來到上海。在兒子和兒媳的“精心預(yù)謀”下，64歲的她顫抖地握起鉛筆，完成了她的第一篇“自然筆記”。

在二兒媳芮東莉看來，觀察并描畫身邊的動植物是一項沒有技術(shù)門檻、不受語言文化限制的好消遣。讓她驚喜的是，熱愛自然生靈的婆婆很快就愛上了這種記錄大自然的方式。

秦秀英從公園撿回花瓣，細心描摹，想著畫下南方的花草帶給內(nèi)蒙的親人看看。為了按照兒媳的要求加上植物名稱、時間、地點和天氣情況的注釋，輟學(xué)50多年之后，她開始重新“學(xué)文化”。

兒子、兒媳手把手地教母親。除了寫字，只上過一年半小學(xué)的秦秀英還學(xué)會了電腦打字、上網(wǎng)、開博客和用數(shù)碼相機拍照。

熟練起來之后，秦秀英描繪的題材，不再限于眼前的自然物。存留在記憶深處的故事，開始從她的筆尖緩緩流出。作為母親的忠實讀者，呂永林和芮東莉發(fā)現(xiàn)，原來母親的回憶里并不是只有憂傷和苦楚。

在一筆一筆的細致勾描下，秦秀英逐漸尋回了失卻的故鄉(xiāng)。獨自一人坐在屋子里，只要鋪展開筆紙，二喜民圪蛋的土地、莊稼和動物們，就可以回到她的身旁。

1981年包產(chǎn)到戶分配牲口，“沒權(quán)又不會溜須”的秦秀英，分到了一頭瘦小又愛咬人的騾子。悉心喂到第二年，它已經(jīng)長成了賣力的大騾子，而且知恩圖報，記得誰對它好。

下一年冬天，秦秀英在三妹妹家看到一只斷了一條腿的“拐子雞”，她心疼它搶不上食，瘦得皮包骨，就把它帶回了家。后來，這只拐子雞貢獻出了最多的小雞和雞蛋。

還有1985年養(yǎng)的那只“比人還精”的狗“小狼”。它為秦秀英看家護院，趕小偷，逮耗子，攆牲口，晚上護送在鄰居家看電視的她回家?！坝行±窃?，甚也不怕！”

呂永林覺得，母親的心思越來越澄澈，就像故鄉(xiāng)一片片胡麻上方的湛藍天空。他很欣慰，母親在晚年找到了合適的表達方式，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己的空間。

秦秀英的博客在繼續(xù)更新。前不久，一只八哥闖進了呂永林的家里，毫不客氣地撲棱著翅膀討要吃食。面對這個不速之客，秦秀英和兒子、兒媳又驚又喜，根據(jù)它的叫聲給它取名叫“小覺”，為它買來了鳥食和鳥籠，但又舍不得把它禁錮在里面。相伴了一段時日，“小覺”突然飛走了，一家人傷心了好一陣子。

家中恢復(fù)了寧靜。秦秀英展開畫紙，細細地描畫起“小覺”深咖啡色的羽毛和明黃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