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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谷的贊美詩

        2015-10-26 22:00:47吟泠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草棚天堂孩子

        吟泠

        去年夏天,我去天堂谷游玩時,偶然遇見了兒時的玩伴蘇九來。記得那時候,我們都住在機(jī)械廠的家屬院里,每天和著一大幫孩子,扛著自制的紅纓槍,玩著站崗、查路條和雞毛信之類的游戲,玩得不亦樂乎。年長我五歲的蘇九來,經(jīng)常會與種種好玩的游戲隔離開來,他只能站在一旁看,而不能參與其中。因他患有“羊角風(fēng)”,好端端的,突然就會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起來,很嚇人的。沒有伙伴們愿意跟他玩,特別是分組游戲,就更沒人要他了。因此,九來總是不遠(yuǎn)不近,站在一旁看我們玩的時候居多。那時候,他大約是很孤單的吧。

        當(dāng)九來的“羊角風(fēng)“發(fā)作時,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就會七手八腳,將他翻轉(zhuǎn)過來,掐他的人中或者手指頭。一陣手忙腳亂后,九來慢慢清醒過來,恢復(fù)正常了。不記得他家里給他看過這病沒有,似乎只是從過路的江湖醫(yī)生那里,討了什么便宜的偏方試了試。九來的父親是個勞改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究竟犯了什么罪,那時候的我們對此也毫不關(guān)心。九來的媽沒有工作,卻有三個孩子要養(yǎng)。九來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本指望他能跟別的孩子一樣,跟著建工隊到五七干校蓋房子,賺錢補(bǔ)貼家用,不想他卻是這種不爭氣的樣子。大院里很多跟九來年齡相仿的少年,暑假時都跟著建工隊在五七干校蓋房子,抵得上半個壯勞力了———好像,九來的媽,因此也不怎樣待見她這個長子的。有很多次,九來發(fā)病的時候,九來的媽就在跟前,卻不緊不慢地,隨便伸手掐他一下,土豆顏色的臉上,也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九來要是突然憋過去,她也沒什么要緊,倒像是希望他憋過去,走掉了的好??赡芤驗檫@個原因,院子里的一幫孩子,在九來的“羊角風(fēng)”發(fā)作時,七手八腳地伸手搭救他時,就像弄一頭小豬仔一樣,粗手粗腳的,我有點擔(dān)心他會那樣死掉。偏偏九來命大,皮實,好像就算刻意去弄,都弄不死他似的。在大人們看來,九來已經(jīng)是個廢物了。九來媽對九來的態(tài)度,是可以想見的。那個豐腴的女人,在機(jī)械廠的大院里,名聲也是很不好的。

        說來也奇怪,童年時的很多玩伴,就生活在小小的歌蘭城里??墒?,當(dāng)我們走出童年,似乎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好像我們不是生活在西北小城,而是蝸居在北京那樣人海茫茫的大城,相遇是很難很難的一件事似的。在歌蘭,我見得最多的兒時玩伴,是在教育巷里賣關(guān)東煮的崔淑慧。她原本是個美人坯子,因為一場火災(zāi),面目全毀了。家里人帶著她這里看,那里看,花了不少錢,總算治好了一些,別人見了她,不會退后兩步,感到害怕了。崔淑慧出這事的時候,剛剛是二十歲的年紀(jì)。據(jù)說,家里人把鏡子全藏起來,不敢讓她找到。她出事后,我一直沒有去看她。一則是膽小,一則是不忍。倘若那樣一樁事落在我頭上,我當(dāng)然不愿意被旁人看來看去,像免費參觀一頭怪物,然后丟下真真假假的唏噓與同情,去過自己歡歡喜喜的日子。我想,崔淑慧的想法,一定會跟我一樣的吧……后來,面目全非的她就擺起地攤,在教育巷里賣關(guān)東煮。教育巷正對著歌蘭一中的大門口,住讀和走讀的學(xué)生,有一兩千人,她的生意,自然是很紅火的。跟很多類似的女人一樣,她有一個不大精明的男人,還有一個不大如意的女兒……

        有一段時間,我就住在教育巷附近,進(jìn)進(jìn)出出,經(jīng)常能遇到崔淑慧,很多兒時伙伴的消息,都是從她那里聽來的。誰誰花錢做了官,誰誰炒墓地發(fā)了財,誰誰泡妞跟老婆離了婚,誰誰出了車禍,變成了瘸腿爛鴨子……似曾相識的名字,似曾相識的故事,隱隱在耳。關(guān)于九來的,倒是從來沒有聽到過。每次記得要問崔淑慧,事到臨頭又忘了,好像他就該是一個被徹底遺忘的人。后來,我搬了家,很少見到崔淑慧了。其實,我并不喜歡吃關(guān)東煮,可不知為什么,總要裝出喜歡吃的樣子。有時候,她也會免費給我炸一塊臭豆腐,我也不客氣地當(dāng)著她的面,粗粗啦啦,不顧形象地當(dāng)街吃起來。那種心無芥蒂,讓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們模模糊糊的童年。其實,我眼前這個面目全非的中年女人,也許早已經(jīng)不是崔淑慧了。

        在天堂谷意外相逢時,是九來先認(rèn)出我的。當(dāng)時,天堂谷忽然起了大風(fēng),漫天黃沙鋪卷而來。雨也來得極快,跑馬場上的游客四散而去,紛紛躲到附近的茶吧里避風(fēng)避雨。還有一些年輕人站在商鋪的屋檐下,嘻嘻哈哈,說說笑笑,模仿龔琳娜唱著《忐忑》,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們的年少輕狂。跑馬場外,還有一道長長的“之“字形草棚,草棚下有木桌木椅,稀稀落落坐著一些游客。我就坐在“之”字中間那傾斜的草棚子下面,九來———我童年的伙伴,就坐在我對面。其實,當(dāng)九來認(rèn)出我的時候,我也認(rèn)出他了。只要不整容,一個人的模樣,除了會變得老相一點,是不會有別的太大變化的。九來身邊,還坐著一個體態(tài)臃腫化了妝的婦人,年齡跟我差不多,面色紅潤,脖子上胳膊上都帶著金燦燦的首飾。她穿著一件艷麗的韓版連衣裙,懶懶挎著一個小小的花布手包,滿臉富態(tài),像個孕婦。我猜,那俗艷的婦人,一定是九來的老婆吧。像九來那樣有天然缺陷的男人,能娶到這樣的老婆,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知道,這樣評判九來,真的不夠厚道,但,當(dāng)九來笑著叫著“小五子”時,我心里真真是那樣想的呢———對于這一點,我不想說謊。

        “小五子”是我的小名,幾十年都沒人叫起了。九來那一聲,讓我莫名地有點小傷懷,油然生出一番夢幻感,毫不費力地,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扒嗝分耨R”“兩小無猜”之類的字眼,自然而然涌進(jìn)腦海里。簡簡單單的童年,像一輛出租車忽然打了個掉頭,端端回到眼前來了。我心里生出一點莫名地慨嘆來,曇花一現(xiàn),很快就落去了。

        眼前的九來,還是那個九來,可又不是那個九來了。比起小時候,他身材高大了很多,五官居然也好看了很多,臉上有著中年男人特有的沉穩(wěn)與滄桑。倘若不是記得他是個“羊角風(fēng)”患者,人到中年的九來,一眼看去,真是很體面的一個男人呢。我猜得不錯,那個花里胡哨的胖女人,果然就是九來的老婆。從九來那里驗證了這一點時,不知為什么,我心里有點欣然了,仿佛像九來這樣一個有缺陷的男人,活該就有一個不怎么樣的老婆才是。藏在我身上的小市民氣,總是不可思議地多,我知道這樣不好,可這不好,總會不經(jīng)意的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我是拿它沒辦法的。既然他還叫我小五子,我也就直接稱呼他九來,是半斤對八兩的意思了。

        這樣也好。

        跟九來敘舊時,才記得,除了“羊角風(fēng)”,他說話多少還有點磕巴的。因此,九來說話時,總是慢半拍,生生將天堂谷的一次偶遇,演繹得慢慢悠悠。我們像搖著一只小船,逆行在斜風(fēng)細(xì)雨的忘川之上;又像兩只舊舊的浮萍,漂在打著漩渦的薄暮時分的秋水中央。再加上那場絲毫不肯停下來的風(fēng)伴雨,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未嘗不是打發(fā)時間的好法子。說心里話,在天堂谷,我更想遇到另外一個童年的伙伴,比如紅櫻隊隊長“小老頭”,濃眉大眼的李維真,而不是九來。在內(nèi)心里,里里外外,我是看不上九來這個人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念頭。因此,跟他說話時,多多少少,是有著幾分隨意和懈怠的,是真正將他當(dāng)作很久以前那個死去活來的、不爭氣的九來的。倘若我知道九來其實是某建筑公司赫赫有名的項目經(jīng)理,跟他偶遇在天堂谷時,我斷不會用那樣不經(jīng)意的聲調(diào)和態(tài)度跟他敘舊。

        實話說,我并沒有多少心思打探九來的現(xiàn)在和往昔,頂多,我會在不忙的時候去教育巷,告訴崔淑慧,某個時刻,我在天堂谷遇到蘇九來了,那個總是口吐白沫的“羊角風(fēng)”,看上去他混得不錯,僅此而已。有很多舊人,舊事,多半都是這樣,被輕描淡寫地提起來,再放下去,像餐桌上的一次性筷子。九來卻不同。九來似乎對這不期而遇,久別重逢,有著很濃的熱情似的。他問起我的父親母親,問起我的姊妹們,還問起我的丈夫和孩子,甚至還有我的工作,仔仔細(xì)細(xì)的……我多多少少有點被他感動了。看不出,九來倒是一個很念舊的人。我呢,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告訴他,我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是突發(fā)的腦溢血,走得很快,人倒是沒受什么罪……這樣聊的時候,我心不在焉,看著陰沉沉的天,希望風(fēng)雨停歇下來,我也好早點起身返程。天堂谷,名字聽上去很美,其實卻是個又遠(yuǎn)又荒涼的地方,四周全是起起伏伏的沙漠,因跑馬場和沙漠越野項目,吸引了城里很多閑人來此游玩。我也是這些閑人中的一個,趁著假期,來這里騎騎馬,沙漠沖浪,玩?zhèn)€尖叫和刺激,帶著一身疲憊與塵沙,然后回家。

        不想在這里遇到了九來。還有他的老婆。還有舊日的一些時光。

        看得出來,九來的老婆是個好脾氣的女人,也是個不善言談的女人。她時不時會扭過頭,看著遠(yuǎn)處烏沉沉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沙漠,然后再轉(zhuǎn)過頭,看看我,微微笑一下,意思很是含糊的,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她也不插進(jìn)我和九來的說話,完全是局外人的樣子。正因為這樣,我也不想和九來多聊。九來卻是打開了話匣子,雖然一字一句,說得慢騰騰的,卻小溪流水一般,汩汩有聲,不肯停歇下來。那么,我也學(xué)她老婆,當(dāng)個聽眾好了。反正雨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手機(jī)也讓我玩得沒電了。果真是有些無聊的了。

        九來自話自說,說東說西,說了很多人與事,我多半都點頭或搖頭,配合著他的話,做出一點反應(yīng),保持著起碼的禮貌。畢竟,他也是奔五的人了,看著他斑白的頭發(fā),額頭的皺紋,和說話的熱情,我不忍心站起身,換一個地方避雨。實話說,九來說話,是那種讓人犯困的說話,又平淡,又無趣,我的態(tài)度,當(dāng)然越發(fā)地隨意和懈怠起來了,架起來的二郎腿,不時東搖西晃,有幾分說不出的輕慢了??墒?,當(dāng)他說到他的兒子壯壯時,我放下翹起來的二郎腿,眼睛蹭地亮起來了。

        他,九來的孩子,居然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留學(xué)。這所大學(xué),可是我家女兒心儀已久的大學(xué),因為沒有錢供她出去,我也只好在心底想想罷了。因為這個,我一直都有一點失敗感,藏得很深的。表面上我不介意這個,很開心的樣子,實際上卻不然。我的幾個閨蜜們,個個都是“白骨精”,老公又都很出息,她們的孩子出洋鍍金,是情理之中的。但,九來的孩子居然也在墨爾本讀書,這讓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爽。據(jù)我所知,我們小時候那幫泥猴子當(dāng)中,最有出息的紅纓槍隊長“小老頭”,都沒有將孩子送到國外去,名不見經(jīng)傳的蘇九來,卻悄沒聲地將孩子送出去了。想起他小時候那種不招人待見的造孽樣子,我的不爽與失衡,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說,童年時那幫泥猴子中,誰家的孩子去留學(xué),我都覺得有可能,唯獨蘇九來的孩子去留學(xué),太讓我受刺激了。再說,倘若九來的孩子是去非洲留學(xué),倒也罷了,不料他家孩子去的,還是費用超級昂貴的澳洲,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供得起的,四年大學(xué),沒一二百萬,大約是搞不定的,留學(xué),可不是到國外游玩一趟。這事實,讓我心里立馬就像砌起一道墻來,堵得慌。

        聽九來說起他留洋在外的孩子,我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對九來又是恭喜,又是慶賀,又是羨慕,心里千百滋味,莫可名狀。生活從來都不是我所想象的那個樣子,生活從來都在我的想象之外,九來的孩子在國外讀書,即是之一。我的小市民情緒,明顯地發(fā)酵起來,一陣小小的眩暈,從心臟蔓延開來,使我很不舒服。我連連喝著手里的康師傅綠茶。雨在草棚子外飄灑著,天堂谷一片清涼。其實,我真的沒那么渴。但不知為什么卻有一種強(qiáng)烈的饑渴感,心里火燒火燎的那種感覺。

        這個九來,還有這等本事,真是沒看出來啊。我多少有點悻悻然。他,蘇九來,一個羊角風(fēng),又沒念過幾天書,憑什么呢?

        九來笑著說,為了供壯壯念書,他把城里的七套房子全賣了,真正是砸鍋賣鐵了。不過,值得!九來說,他自己是木頭人一個,沒啥本事,有這么一個出息的兒子,這輩子知足了……九來的眼角眉梢,全是幸福,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瑵獾没婚_。他的笑容,讓我想起巧克力,想起桃酥,也想起蜜棗之類的好吃食,是叫人垂涎的。他的老婆聽他那么說,也是笑而不語,配合著他的絮叨,很是默契的樣子。這,難免叫我心生羨慕了。據(jù)我所知,我們這般年紀(jì)的夫婦,大多都各自為政,不咸不淡地過著日子,即便一起出去玩,也都含有完成“政治”任務(wù)的色彩,有著幾分的不得已。像蘇九來家的,安安靜靜地聽著事不關(guān)己的話舊,不躁不惱的婦人,倒也是不多的。他們之間自然而然的默契,決不是扮出來的那種。九來,倒也算是一個有福的男人呢。何況,人到中年,所有的愿望,幾乎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比錢財,比官位,都不如比孩子的成器叫人欣慰。據(jù)我所知,我們機(jī)械廠大院里的那幫泥猴子當(dāng)中,有不少孩子,都走上了歪路,偷的偷,搶的搶,拘留的拘留,收監(jiān)的收監(jiān),聽起來,很是叫人生畏的。還有一個兒時玩伴的孩子,居然還吸上了毒,根本就無法走回頭路了……像我這樣的,孩子還算聽話,本本分分的,已經(jīng)算是教子有方,謝天謝地了。從崔淑慧那里得知大院子里第二代們的消息時,一驚一懼之間,也曾為自己的孩子尚且乖好沾沾自喜。一度,我也靠著這樣的平常心自我安慰,找個平衡,將日子打發(fā)過去。但是,我在天堂谷遇到了蘇九來,因“羊角風(fēng)”沒念過幾天書的蘇九來。

        看著他多少有點炫耀的姿態(tài),我無話可說。或者,我根本無法沉默,喚著他的小名,滿嘴流油,說了很多言不由衷的恭維話。羨慕、嫉妒,乃至是隱隱約約,九曲回腸的淺淺恨意……都是有的。承認(rèn)這一點,是需要勇氣的。這些,我都不管不顧……總之,在天堂谷遇見蘇九來后,我心里的不舒服就開始在體內(nèi)蔓延了。我不想為此說謊。我沒有理由眼紅蘇九來的好運氣,也沒有理由眼紅生活的好安排,更沒有理由怨懟我的好強(qiáng)與付出幾乎都白費了……難言的情緒,找不到發(fā)泄的地盤,緊緊實實窩在胸口,渾身上下只有兩個字———難受,莫名地難受。

        但是,久別重逢的九來意識不到這些,他艷俗而豐腴的老婆也意識不到這些,兩個人臉上金黃色的蜜意,一眼可以望穿。我的情緒是藏在水中的魚,幸福的他們,是發(fā)覺不到一點點蛛絲馬跡的。他們沉浸在他們的幸福中,把幸福的樣子,一點一滴地描繪出來,就像在刺繡,在作畫……毫無保留。假如我從來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頭發(fā)斑白的男人,作為一個聽者,他的那些話語,是讓人溫暖,也讓人陶醉的。

        我驚訝這個“羊角風(fēng)”的記憶力,居然是那樣好。他記得最深的一個人,居然是早就被伙伴們遺忘在腦后的崔淑慧。也難怪,崔淑慧沒出事前,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坯子,這一點,大概只有九來還記得那么清楚。連我都忘了崔淑慧曾經(jīng)是個美人,九來卻還記得。九來居然也還記得四十年前,五六歲的我,不小心掉進(jìn)院子里那口大井里的舊事。我被九來的母親撈了上來,免于一死。那口井很大,也很深。但九來的母親是南方人,水性好,體力也好。我因此逃過一劫,得救了。聽九來這樣一說,我也隱隱記起來這樁舊事,覺得剛才對九來所存的心思,實在是不夠好。好在,那樣的心思,九來是看不出來,也感覺不到的。他看到的只是我化了妝的、虛與委蛇的恭喜。我心里悄悄噓了一口氣。

        九來換了話題,可話題依然是讓我無法輕松的。他說起我的四個姐姐,兩個妹妹,加上我,是大院里赫赫有名的“七仙女”。因此,我的父親并不喜歡我們;也因此,他對母親很不好。他酗酒,毆打那個可憐的女人,經(jīng)年累月,在大院里是很有名的。我們集體不喜歡那個一家之主,及至年長,反而恨他極深。特別是母親去世后,每次去看父親,每次看到他精氣神都那么足,好像還能活很久的樣子,我心里都有一種特別擁堵的感覺。當(dāng)九來提起“七仙女”時,我毫無保留地將這種陳舊的情緒表達(dá)出來,絲毫沒有忌諱九來的老婆也在場。對我家過往的一切,九來了然于心,大院落的生活,是全然裸露和敞開的,我們的童年沒有隱私可言。比如我四姐,因急性闌尾炎發(fā)作,卻被醫(yī)生在手術(shù)中誤縫了輸卵管的事,也沒能逃脫眾人的慧眼與口舌。于是四姐也成了另一個“羊角風(fēng)”,成了一個不能下崽的石女子。因了這個原因,四姐一生都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記得我們家也沒有因此跟醫(yī)院發(fā)生什么不愉快,事情就那么悄悄地過了,好像想竭力捂著、蓋著、不想聲張的,反倒是我們自己了,好像反倒是我們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們那個忙著酗酒、毆打母親的父親,眼里也并沒有這七個野花般自開自落的女孩子。在他看來,四姐的手術(shù)意外,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反正,七個女子,這么多呢,一個落下殘缺,還有六個好著呢,不妨事的……記憶中的父親,模糊而冷漠,是我們成長過程中嚴(yán)重缺席的一個空洞符號。因我家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內(nèi)蒙一個,新疆一個,陜西一個……姊妹們一個比一個嫁得遠(yuǎn)。多少年來,各人忙各人的生計,大家顯然就成了客人,有著說不來的生分和距離……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拉拉雜雜,倒了不少苦水。好像,九來就該是這些往事的一個最好的聽眾,就像關(guān)于九來那個留學(xué)的兒子,我也是最好的一個聽眾一樣。不知不覺,我們居然聊得酣暢淋漓,跟身邊那場夏日的暴雨一樣。

        想起來,關(guān)于童年,關(guān)于逝去的時光,我很久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地用語言表達(dá)出來了。我像一個碎嘴婆子,用口水討伐著往昔,不依不饒。而老實巴交的蘇九來,倒是一個適宜的知根知底的聽者。

        當(dāng)我用戲虞和滿不在乎的口吻說起我年事已高的父親時,蘇九來居然放下臉色,動了氣。好像我欠了他很多錢。好像他的手指,忽然被針那樣尖細(xì)的金屬刺了一下??傊哪樧兞祟伾?,變得不太好看了。他知道我有足夠的理由恨那個人,恨我們破碎不堪的童年,恨父親的暴力與冷漠,可是,九來卻陰沉沉地說,還是不要恨了,語調(diào)怪怪的。又說,好好待見他———好不好好待見他,這跟九來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操的哪門子心呢?我很不以為然。便宜話誰都會說,我并不領(lǐng)九來的情。在對待父親這件事上,我的心是堅硬和冰冷的。我也忽然想起他的勞改犯父親,他是因為有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而如此告誡我的么?我不知道。要知道,九來跟我一樣,也有著父愛缺席的童年。

        本來是去天堂谷尋歡作樂的,結(jié)果卻遇見了蘇九來。他慢慢晾曬著他的幸福,我傻子一樣看著他細(xì)細(xì)撥動他幸福的琴弦。我旁觀著他的生活篇章,他那俗艷卻賢良的老婆的豐腴與紅潤,忽然間覺得自己的清瘦與暗黃,失眠與厭食,是那么不留情面地暴露了我的糟糕狀態(tài)。好像我們剛剛兵不血刃地較量了一場,而我是不折不扣的一個敗將。雖然天堂谷的雨下個不停,我卻呼吸不暢,有中暑的感覺了。

        這時候,草棚子的盡頭處,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詠,起起落落,像藍(lán)色海浪的竊竊私語,又像大風(fēng)吹著金色流沙。據(jù)旁邊馴馬的蒙古騎手說,那是幾個基督徒在唱贊美詩。他們每周都會來天堂谷。他們喜歡這個地方,或者跟這個地名有關(guān)吧。只要來天堂谷的游客,都有機(jī)會聽到這奇妙的贊美詩。聽到贊美詩響起來,九來站起身,笑著跟我告別。他的老婆也站起身,沖我無聲地笑笑。這么好脾氣的女人,真是少見。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我和九來呱噪個不停,她卻一聲不響,聽我們聊,帶著模糊到空洞的表情,不說一句話。真不知她的好脾氣是從哪里修煉來的。再加上他那個爭氣的兒子,我想,生活待他不薄,九來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九來想去草棚子盡頭處聽贊美詩,“挺好聽的呢?!本艁碚f。我們便不聊了??床怀鰜?,他還有這個雅興,還存有幾分少年氣息。臨別時,他還專門叮囑我,要好好待見他———那個他,當(dāng)然是指我老邁的父親??墒?,這跟九來有什么關(guān)系呢?雖然我們的童年長滿了鐵銹,但九來這軟和的話,究竟使我有了細(xì)小的感念和唏噓。這情緒像曇花一現(xiàn),很快就落去了。也就是說,我早就不是一個無病呻吟,故作傷懷的女人了。天堂谷一遇,我記得最為清晰的一件事,就是蘇九來的兒子蘇壯壯在澳大利亞留學(xué)。還有涂抹在蘇九來夫婦臉上那蜜色的幸福。靠著數(shù)綿羊,或擺成一個赤裸裸的“大”字,以及微信中各種各樣的心靈雞湯,我對抗著失眠的折磨。

        夏天過去是秋天,秋意一天天濃了。長裙替換了短裙,脖子上也系上了果綠色的繁花絲巾。不單如此,晨昏之間,還要在長裙上搭一件開襟的小衫。隨著更衣的節(jié)奏,街景也變得清涼了,是恰到好處、自然而然和不可違逆的那種清涼。只有我知道,從夏天到秋天,因為天堂谷,其實我一直耿耿于懷。我的胃口和睡眠質(zhì)量時好時壞,渾身上下都是隱隱約約的中藥味兒。我知道我沒病,但確實一直在吃那難吃的中藥。老中醫(yī)把脈時,我總會不自覺地避開他的眼神。那一刻,我恍惚迷離,答非所問,身心不能合一。老中醫(yī)卻只是淡淡一笑,是洞悉迷局的世外高人的那種模樣。

        你應(yīng)當(dāng)可以想象得到,這個秋天的午后,在教育巷那里,我又遇到了面目全非的崔淑慧。我裝作去那家生意興隆的教育書店給女兒買教輔書,這個理由,可算是冠冕堂皇了,跟模擬試卷的要求一樣,是一個非常標(biāo)準(zhǔn)和令人滿意的答案了。因此,我一定會在教育巷遇到崔淑慧。因是刻意遇到她的,我的情緒,多少是有些不自然的。畢竟我不是一個演員。

        實話說,當(dāng)時我又是格外會表演的,是無師自通,手到擒來的那種演法。來一塊臭豆腐。我對她說。我呵著雙手,掌心來回對搓著,擺出白吃的那種架勢。其實,初秋的時候,還沒清涼到需要呵手的地步。我的矯情,是碟子里的水,是一眼見底的。實話說,對崔淑慧賣的這些垃圾食品,我并沒有什么胃口。但,我居然會吃得很香。好像我吃得很香的時候,就詮釋了我不可思議的幸福,也詮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么近,薄如蟬翼;同時又有多么遠(yuǎn),隔了天涯似的。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和沖刷,跟這個賣垃圾食品的街頭小販,該說的話,實在早已經(jīng)說完了,很多話,都是沒話找話,都是在做無用功,真真是敷衍和應(yīng)付了。我想,我和崔淑慧都明白這一點,但彼此都那么藕斷絲連地敷衍和應(yīng)付著彼此,都又有著莫名的、也是難以釋懷的一點依戀。似乎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辜負(fù)我們那銹跡斑斑、純良無辜的童年。

        崔淑慧身上穿的,是我送給她的薄毛衫,毛衫是醬油色的,加上她的臉,她當(dāng)然是一個顯得很老氣,也很怪誕的女人了。住在教育巷的時候,每到換季之時,我都送給她很多毛衫,有我的,也有女兒的,質(zhì)量都還不錯,只是舊了,或者過時了。因此,崔淑慧的衣服,跟很多賣關(guān)東煮的女人一樣,湊湊合合地來,沒什么好講究了。她給我一餐盒關(guān)東煮,我得以大快朵頤,誰都不屑于提起這些舊衣物的事,這就是我們的過去和情誼。

        看著崔淑慧熟練地給我炸臭豆腐,我腦子里全是銀灰色的童年,也全是天堂谷的那場雨。不知為什么我忘不掉蘇九來,那個死去活來的“羊角風(fēng)”。我期待崔淑慧主動提起蘇九來?;蛘撸忍崞稹靶±项^”,或者別的舊人與舊事也好。她不提,我來提,可總得先有人打個圓場,把線頭拉出來才好。因為,倘若專門來教育巷,卻沒有提起蘇九來,我就耿耿于懷,我就感覺我心里像有一條小蛇在蠕動,而且此時一定要爬出某個神秘的洞口。可崔淑慧并不懂我的心。她低著頭,一心一意地炸臭豆腐,還應(yīng)付著過往路人的點餐,確實不太有工夫格外關(guān)注我這個老主顧的情緒。為了將謊話圓滿,我果真到附近的教育書店給女兒買了兩本教輔書打掩護(hù)。站在教育書店門口看崔淑慧,她的背影像一個醬油瓶子,細(xì)瘦伶俜,四周彌漫著不太好聞的煙火味。

        如此看來,蘇九來真真是極適宜于被遺忘的一個舊人啊。但,因為他不幸的童年,和幸福的中年,我卻如此固執(zhí)地記住了他。記得在盛夏時節(jié)的天堂谷,九來真真切切還提到了崔淑慧,別有柔情。但在這個似曾相識的老地方,崔淑慧顯然忘記了蘇九來,忘得干干凈凈。

        我要的臭豆腐,崔淑慧已經(jīng)給我炸好了,金燦燦,油汪汪的,我卻沒有一丁點食欲,反而有一點惡心的感覺。我端著餐盒,等著臭豆腐晾涼一點,其實也是在故意拖延一點時間,好聽到崔淑慧像往常那樣,不經(jīng)意地提起“小老頭”、李維真、特別是蘇九來這個兒時的玩伴。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有這樣強(qiáng)烈的心愿,妖魔附體了似的。我知道,天堂谷的夏天并沒有過去,那場暴雨還在我的天空下著,我被它淋得無處躲身。因了他的好運道,或者,因他格外提醒我要修正對父親的態(tài)度,還有那個好脾氣的、安靜而艷俗的胖女人,我無法忘掉那個“羊角風(fēng)”……可眼前的崔淑慧,偏偏是患了健忘癥似的麻木樣子,絕口不提那些舊人舊事,不提他,故意跟我作對一般的沉默。

        我心有不甘,也有幾分莫名的氣惱。好像我專程從郊區(qū)趕到教育巷,就是為了跟崔淑慧說一說蘇九來。買書和回味臭豆腐,不過是一個漂亮的借口。

        猶豫半晌,我故作輕松地說,去年夏天,我去天堂谷玩的時候,你猜猜我遇到我們大院里的誰了?天堂谷,歌蘭小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崔淑慧當(dāng)然知道天堂谷就代表著幸福和歡樂的意思。我這樣說,是想故意引起她的好奇心,這樣,當(dāng)她反問時,我就很自然地提起蘇九來這個舊人來。畢竟,幾十年來,幾乎從來沒有人提起他,好像他就該是一個被遺忘在角落里的人。可偏偏,崔淑慧一點都不來電,她對我的拋磚引玉,表現(xiàn)得很漠然,那種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讓我略略有些無趣了。好像誰都能一眼看穿,我就是一個輾轉(zhuǎn)半個歌蘭小城,專門前來翻閑話的、瀕臨更年期的黃臉婆。

        崔淑慧還是沉默不語,她被油鍋中的臭豆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我又不能把話說一半,藏一半,這讓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只好自話自說,說夏天的時候,在天堂谷,我居然遇見蘇九來了,就是那個“羊角風(fēng)”———我額外補(bǔ)充了一句,訕訕的。停了停,我終于說出了自己最想說的話———你知道嗎?蘇九來說他的兒子,居然在澳大利亞留學(xué)呢!說完這話,面對崔淑慧這個醬油瓶子般細(xì)瘦的、面目全非的女人,我終于長吁一口氣,變得舒暢了很多。我的開襟小衫和長裙下面,似乎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口,附在我體內(nèi)的妖魔,從這些隱秘的洞口,一瞬間逃得無影無蹤。我終于讓我自己變得舒服了很多。

        崔淑慧抬起頭來,定定望著我,一字一句地說,美女,你可聽好了:蘇九來,可是跟我妯娌住了十幾年的門對門呢。他的獨生兒子蘇壯壯,三年前就死了,是在紅蘋果酒吧喝酒時,被人捅了十九刀呢。救護(hù)車趕到時,那孩子渾身的血都流干了———聽人說,他死得很慘。聽說,九來兩口子跪在那里,一抷,一抷,想將地上的血攬到他們自己懷里呢……咳咳。

        崔淑慧面無表情,邊說邊繼續(xù)她的翻炒煎炸,最后那兩聲咳嗽,將很多很多的意思都掩蓋了。一股更加濃烈的油煙味升騰起來,白茫茫的,把她難看的面孔遮住了。喔喔……喔喔……我語無倫次,說不出話來了。我的腦子好像成了鐵片,突然被焊條焊接起來,一動也動不了了。好像,我走在一座舊舊的木橋上,走到正中間時,突然發(fā)現(xiàn)木橋是斷了的。我無法穿過一些東西,也無法折身返回了。在那座斷橋上,我一定是被高手點中了死穴。我定住了。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跟崔淑慧說了再見,又如何匆匆逃離了教育巷,像一個大發(fā)橫財?shù)耐练嘶虻昧耸值馁\子一樣。我想,那一刻,我的模樣,一定是古怪極了的。

        事實上,我并沒有因此而改善飲食問題與睡眠質(zhì)量,相反卻每況愈下。表面的理由是女兒越來越臨近高考,我壓力太大,事實卻不然。我想忘掉蘇九來,忘掉那個不招人待見的“羊角風(fēng)”以及他的命運,可我做不到。之前那個生生被遺忘在角落里的人,如今卻端端坐在神龕之上,發(fā)著異樣的光,不由得我不張望他。

        就這樣,秋天越來越深,接著冬天也到了,然后又是春天和夏天……一切終于塵埃落定,我不用再受某種煎熬了。女兒高考成績很不理想,勉勉強(qiáng)強(qiáng)上了二本線。若在以前,我會自己作踐自己,會佯裝生病,臥床不起,拒絕按時吃飯,或者使別的法子,讓自己和別人不開心,像我的二樓鄰居那樣。但是,不知為什么我就變了一個樣子。我給女兒買了她喜歡的大擺花裙子。我?guī)еC了一個很時髦的發(fā)型。我想,只要能看見她,哪怕她有點丑,有點近視,有點駝背……都無所謂。因為,她是我唯一的女兒。以前,自詡聰敏的我,其實并不明白一些事情,是蘇九來的命運教會了我,讓我忽然間開了竅。

        當(dāng)然,我給女兒最大的快樂,還是帶她到天堂谷去瘋玩。夏天的天堂谷,是歡樂和幸福的代名詞,是浪漫和刺激的集合體,歌蘭小城每個人都知道呢。

        那個禮拜天,我們一家三口在天堂谷玩得很開心。我不記得已經(jīng)有多久,我們沒有這樣一起開心地玩了。天堂谷游客很多,除了本地人,還有很多是從周邊省區(qū)驅(qū)車來的。沙漠沖浪的、賽馬的、在白色的蒙古包前翩翩起舞的……盛夏時節(jié)的天堂谷,真正是歡樂的海洋。在這歡樂的海洋中,那對初次來天堂谷的父女很快就被歡樂吞噬了,消失在人群中。

        天堂谷對我而言,已經(jīng)失去了新鮮感??墒?,舊地重游,我又該何去何從呢?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賽馬場,忐忐忑忑地朝那個長長的“之”字形的草棚子走去。我想在這里遇見他,又怕遇見他。我戴著墨鏡,戴著花邊涼帽,壓低帽檐,有意無意,打量著在草棚下面歇涼的各色人等。一年又一年,我想知道,蘇九來,我兒時的玩伴,那個可憐的“羊角風(fēng)”,在這誰也不記得誰的塵世上,他是不是別來無恙?

        沿著草棚子來來回回,都沒有看到蘇九來的面孔。還有那個艷俗豐腴的女人,她的臃腫富態(tài),安靜少語,一度讓得知真相的我淚水涔涔,念念不忘。

        這時候,草棚子的盡頭處,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詠,起起落落,像藍(lán)色海浪的竊竊私語,又像大風(fēng)吹著金色流沙?;酵皆诔澝涝?。他們每周都會來天堂谷。他們喜歡這個地方,或者跟這個地名有關(guān)吧。

        我心里忽然莫名地一動,不由自主地向草棚子盡頭處走去。

        在草棚子的盡頭,在天堂谷金色的沙丘上,在贊美詩的悠揚曲調(diào)中,我果然看見了頭發(fā)花白體體面面的蘇九來,還有那個已經(jīng)明顯消瘦下來艷俗的婦人,還有九來懷中那個粉嘟嘟的嬰兒———恍惚間,我驀然悟出了什么。我看見有游客情不自禁地靠近蘇九來,也靠近那個仙果般的紅粉嬰兒,紛紛夸他有一個多么可愛的小孫子。蘇九來和他的婦人,一臉蜜色,笑而不語,并不向旁人做一點點說明和解釋,好像這樣被誤會著,倒是一樁很美好的事情似的。在天堂谷的贊美詩中,只有我這個昔日的“七仙女”生著一雙慧眼,看穿了其中的假象。

        那嬰兒的名字,不出我所料,果然就叫做蘇壯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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