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軍
我們到達(dá)臨渙的時(shí)候,秋雨越來越密,雨霧籠罩著老街,黑色小瓦的老房子愈發(fā)顯得蒼老了,屋頂上黃了葉子的草,在秋雨里更加寂寥,也更顯老街的拙樸。茶館的長方形爐子“咕咚咕咚”沸騰著,冒著水汽,頂?shù)盟畨氐纳w子“撲哧撲哧”地響。臨渙不產(chǎn)茶,而茶、茶館卻是臨渙的特色。臨渙現(xiàn)存20余家老茶樓,最有名的兩家是南閣茶樓和怡心茶樓。南閣茶樓和怡心茶樓緊緊相連,歷史都超百年,門面同樣陳舊古樸,門前鳥籠鸚鵡學(xué)舌,茶客三三兩兩,一邊品著棒棒茶、一邊吸著大煙袋,打牌、下棋、賞花遛鳥……
怡心茶樓女主人穿麻質(zhì)對襟盤扣衫,衣擺繡一枝淡墨色的蘭草,這間古老的茶館立刻就靈動起來。她熱心地給我們介紹臨渙茶館的歷史、現(xiàn)存數(shù)量、分布情況等,還說每家的茶壺、茶碗都不一樣,我們既然大老遠(yuǎn)來了,也要去別家茶館看看。
我要了一壺“紅茶棒”茶,女主人麻利地裝茶、蓄水,白底紅花的茶壺、土陶釉色粗茶碗擺到石質(zhì)的茶桌,在釉色碗里倒入深紅色的茶水。啜飲,入口綿軟,留有余味,不知是茶的味道還是茶客抽大煙袋的味道,一股特有的經(jīng)年氣息悠悠而來。我來的正是時(shí)候,因?yàn)橛晏?,鄉(xiāng)親們不用下地做農(nóng)活,晨起后,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茶館消遣。檐前雨聲清脆,館內(nèi)茶客端著老煙袋,瞇著昏花的老眼,聊著老舊的往事,到處都寫滿舊光陰的影子。
“老”是臨渙的味道,但這里的人卻不守舊,不拘泥。由于來臨渙采風(fēng)的攝影家、記者、文人越來越多,當(dāng)?shù)厝藢Υ肆?xí)以為常。他們對外地人都很友善,面對鏡頭大多數(shù)人都毫無局促之態(tài),不忸怩、不做作,自然如初,對周圍的一切變化波瀾不驚,這一點(diǎn)是我最喜歡的。我端起茶碗和他們一塊喝茶,他們很友善地回答我的各種問題。有一個比較善談的大爺,像孩子一樣俏皮,他從臨渙茶館系列攝影作品,竟然講到了梵高的《向日葵》、達(dá)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等名畫,也許他也僅僅知道這些畫作的名字,但這又有什么要緊呢?知識的多寡和怡然自得的生活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聽著他們無拘無束地聊社會百態(tài),海闊天空地談古論今;看著他們或躺或坐的隨性姿態(tài),時(shí)光的快慢與他們的生活好像沒有多大干擾,他們的臉頰被茶水浸潤,臉上滿是安寧,慢慢地過生活,這也許就是臨渙這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給我的無上饋贈吧。
好茶需要好水?!都t樓夢》里妙玉招待黛玉、寶釵的體己茶就是雪水煮出來的,這里的水也不例外,臨渙有四大古泉,據(jù)《宿州志》記載,早在宋代,臨渙的“回龍泉水”就常作為禮物,被商人帶往汴梁等一些重要城池。臨渙茶館用的茶料不是一般的茶葉,是專門取自兩百里以外的六安的茶梗(加工茶葉的剩余產(chǎn)品),臨渙人把這種低廉的茶梗叫做“紅茶棒”“棒棒茶”。這些貌似無用的茶梗和臨渙的泉水相遇,仿佛才子遇到佳人,天造地設(shè)的登對,各自的好凸顯淋漓,霧氣結(jié)頂、入口綿甜、色艷味香。一旦將茶帶出臨渙,其他地方的水再也泡不出這種味道。
檐下有兩人抽大煙袋,年老者老董,特意穿藍(lán)底繡花唐服,唐服污垢疊疊,黑黝瘦削臉,灰白的胡子,一臉的滄桑磨難。年輕者,略顯癡呆,坦露上身,大褲襠褲子,用布帶系腰,渾濁的眼神望著雨珠發(fā)愣??囱b扮,二人生活不易。老董煙袋半丈長,煙嘴白玉色,“呼嚕呼?!钡爻?,應(yīng)客人要求擺各種造型拍照,臨了,客人隨意給個十塊八塊的以表謝意。我這里說謝意而不說拍照費(fèi),是因?yàn)槁犃怂麄兊墓适?,使我對這這位老者充滿敬意。茶客說,老人姓董,河南人氏,自幼流落本地,過著乞丐、幫工日子,后來野地里撿到這個癡呆兒,不忍舍棄,取名“自來”,意思是自己跑來的孩子,他領(lǐng)著這個憨兒子?xùn)|一家、西一家地討飯,從不做偷雞摸狗之事,慢慢也把孩子養(yǎng)大了。后來,來這里喝茶、游茶館的客人多起來,他就操起大煙袋在茶館里表演喝茶、抽煙,客人隨便給兩個錢,錢多錢少,也從不和客人爭執(zhí)。就是這樣乞討的生活,誰知在汶川地震的時(shí)候,他卻捐了500塊錢。好多人拍他,是做一個對比,一個衣衫襤褸、生活不濟(jì)的乞討者,內(nèi)心的仁慈和善良不比那些穿名牌戴珠寶、衣衫光鮮的人差。
茶客指著茶館內(nèi)外陳設(shè)說:你看這里的茶館很舊,茶桌凳茶很舊,燒水的茶壺很舊,茶碗也很舊……就是這些舊吸引著外地客,也是這些舊讓我們本地人知道哪些是我們的本,無論社會怎么發(fā)展,怎么噪噪,我們?nèi)匀贿^我們自己的生活,你們說偏于一隅也好,閉塞也好,總之,我們覺得喝喝茶、聊聊天,一天的日子也就過去了。我不知道這個健談的茶客經(jīng)歷過怎樣的生活,但他的話卻句句在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著不過是一種精神需求,你很難界定餐餐大魚大肉和素食、青菜、豆腐的食客,哪一個更幸福?
我說,這個老街的秩序整頓一下才好,你看那些三輪車、電瓶車、自行車都亂停亂放。他“呵呵”一笑說,這就是我們這里真實(shí)的生活,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隨性而為。買了菜,順便來喝壺老茶,一塊錢隨意消磨時(shí)間,閑聊一下家常里短、世相百態(tài),然后摸著喝得滾圓的肚子怡然地晃回家。
臨渙人煮泉飲茶的傳統(tǒng)已然揉進(jìn)了每一個平凡的日子,使得他們無論是面對我們的鏡頭,還是面對世事變遷,都能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從容。這古舊的老街亂而不躁,雨水沖刷得黑瓦更加黑亮,也許這才是臨渙的本色,日子不急不躁,步子不快不慢,色彩也不濃烈,街道還有那么一些狹窄。明天怎么樣,暫且不管,且來一壺“棒棒茶”,把日子在茶香里慢慢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