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春,解放軍過江,吳紅生就地轉(zhuǎn)業(yè)留在了安家舍。他的老家在江北,也不知道何縣何鄉(xiāng),他也不說。他雖沒什么文化,但平易近人,和誰都聊得來,不像個鄉(xiāng)干部的樣子。有人和他說起這個,他哈哈大笑,說,我不就是個穿了幾天軍裝的農(nóng)民么,還有什么架子?
在他所有的底層朋友中,挑水阿祥是走得最近的。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阿祥的全名,知道他姓汪的就更少了,大家只知道阿祥是挑水的,一天到晚就是挑水,這家飯館的水缸滿了,去給那家老虎灶上挑,接著又去下一家。阿祥個子不高,但敦實(shí)有力,大腿粗得像兩只水桶,挑著兩滿桶水,一步是一步,水不晃一點(diǎn)出來。他就憑力氣養(yǎng)活自己,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晚上就睡在許家診所里,免費(fèi)住。三十多了,也沒說上個媳婦,但看他也不著急。晚上喜歡喝口酒,酒量大,酒德好,一般不醉,偶爾喝醉也不撒酒瘋。那時的鄉(xiāng)干部也沒幾個人,本地的下了班就回家了,吳紅生就會找阿祥來坐坐,問問鎮(zhèn)上的情況,阿祥會一五一十,把犄角旮旯的事都講出來?;焓炝耍⑾榫屠蠀抢蠀堑慕辛?,有時老吳留他喝酒也不推了,坐下就喝,比老吳還喝得多。老百姓就說,共產(chǎn)黨真是老百姓的黨,換了過去,鄉(xiāng)長坐在獨(dú)輪車上,阿祥這樣的人站在邊上叫一聲先生,人家眼皮都不會抬一下的。
老吳和阿祥不僅交上了朋友,后來還成了親戚了。土改后,阿祥分了地分了房,老吳就把自己的表妹介紹給了阿祥。老吳的表妹和老吳說話是一個口音,她姓李,老吳叫她春鳳,阿祥也叫她春鳳,滿街的人就都這么叫了。春鳳嫁過來時,把街上的人都驚著了。這春鳳太漂亮了。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會嫁給阿祥這樣的人呢?何況老吳自己也沒有老婆,表妹也是可以做老婆的啊,林妹妹不就是賈寶玉的表妹嗎?
阿祥和春鳳結(jié)婚后不久,老吳也和小學(xué)的小封老師結(jié)婚了。
有腦子好使的人就說,這事不會那么簡單。
過了一年,老吳和封老師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兒子。春鳳卻毫無動靜。又過了二年,老吳又有了個女兒。春鳳還是沒有動靜。有腦子好使的人就說話了,我說不那么簡單吧,人雖漂亮,卻是個不下蛋的。旁邊有人說話了,即使不會生,阿祥找到這么漂亮的老婆,也是有福了。旁邊的人就都點(diǎn)頭,說,是是是。
阿祥對沒有孩子,起初并不在意,娶到春鳳他就已經(jīng)滿足得不得了了。再說,他也問過診所的許先生,生不生孩子也不一定是女人的問題,也可能是男的有問題。許先生說,有空可以來查一查,回去和春鳳一說,春鳳說,要查你去查,我不去。阿祥也就沒去。春鳳沒有自己的孩子,對別人家的孩子,就喜歡的不得了,特別對老吳家的,經(jīng)常去看,去抱,有時還把大的帶回家住,小封帶孩子辛苦,也樂得春鳳幫襯。因?yàn)楹⒆拥脑?,兩家?jīng)常在一起,尤其是晚飯,常在一起吃,小封春鳳照料孩子,老吳阿祥喝喝酒,其樂融融。
讓那位腦子好使的說對了,事情還真沒那么簡單。
事情是小封生了第三個孩子后出的。這個小丫頭是個人精,特別討喜,四五個月就嘴里嗚里哇啦的,好像聽得懂大人說話了。小封前面有倆孩子了,越發(fā)忙不過來,春鳳就一直幫著帶,幾個月下來,就離不開了,有時晚上回家了,還要找個借口再來一趟,看一眼小家伙,回去才睡得踏實(shí)。有次,小封正和小丫頭在瘋,春鳳站在旁邊,就說嫂子真是有福,有兒有女的,瞧這丫頭,誰見了不喜歡。小封也正在興頭上,隨口就說,你要喜歡,就領(lǐng)回去養(yǎng)唄,我還嫌吵呢。小封說過了,第二天就忘了。春鳳卻上了心了。她知道小封是隨口一說,當(dāng)不得真,口氣里透出的是對丫頭的喜愛,也有女人的得意。但春鳳卻睡不著了,仿佛內(nèi)心深處有個最柔軟的東西,被小封一句戲言給撩得再也安靜不下來了。
過了幾天,老吳就帶玩笑似的對小封說,你說把二丫頭送春鳳啦?小封一聽,心里就不開心了,你春鳳怎么倒當(dāng)真啦,即使當(dāng)真,你也可以對我說,怎么還要通過老吳來說。小封裝傻道,就是我舍得,你能舍得?老吳嘿嘿一笑,反而不便表態(tài)了。這事好像就這么過去了。
又過了幾天,住春鳳家隔壁的童家媳婦來家里,說了些閑話,就說到春鳳和阿祥了,說兩人真可憐,家里冷冷清清的,幸虧有你家老吳照應(yīng)。說著說著,童家媳婦低聲對小封說,前幾天我看到你家老吳從春鳳家出來,眼睛還是紅的呢,好像哭過的,我又留心春鳳,過了老大一會兒才出門,眼睛都還是腫的,也不知這兄妹倆遇到什么傷心事呢。小封不能說不知道,只得模糊地說道,什么事?還不是老家那些傷心事。哎!
本來話到這兒也就完了。不知道怎么了,這童家媳婦走的時候,腳都跨過門檻了,又回頭問了一句,封老師,這老吳和春鳳,是什么表親啊,姑表還是姨表?
得,真所謂一句話喚醒夢中人。小封和老吳結(jié)婚這么多年,從沒去過老吳的老家,也從沒聽說過有其他什么親戚。她也問過,老吳只不耐煩地說一句,沒什么人了。難道家里除了這個表妹,其他人都死光了?
從此,童家媳婦這一問,就成了小封心里的一根刺。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封越來越感覺到這對表兄妹有點(diǎn)不像,要拔出這根刺的愿望也就越加強(qiáng)烈了。小封漸漸看出,老吳是真心想把二丫頭給春鳳的。有一天她就對老吳說,你把你和春鳳你們老家那點(diǎn)事說出來,我才會同意把丫頭過繼給她。
小封做夢也沒有想到,她逼出了一段讓人傷心欲絕的往事。
1940年,農(nóng)歷龍年六月初一,吳紅生十七歲,正準(zhǔn)備著第二天做新郎呢,他娶的是鄰村的漂亮姑娘春鳳,十六歲。不知是哪個惡人多嘴,這事讓炮樓里的鬼子知道了,夜里就把新娘搶進(jìn)了炮樓,后來又送進(jìn)了城里。紅生打聽到了她的下落,就想著去救她,托人說情,花錢去贖,都可以。
紅生到了城里,遇到一個人,正好在春鳳關(guān)著的地方做雜役。他聽紅生說是來救人的,狠狠的搖了搖頭,說,不可能了。這姑娘長得漂亮,才幾天,就被這幫畜生折磨得不成人樣了。那些日本兵排著隊(duì)在外面等,每人手里拿一個小紙袋,上面寫著“突擊一番”幾個字,里面是避孕套清潔液,他每天都要倒掉好幾桶呢。那些日本兵知道新來的是良家女子,就偷偷地不用紙袋里的東西。這個雜役是個饒舌的人,等自己說完了,才問紅生要救的是什么人,當(dāng)聽說是他的新娘,才連聲嘆息著罵自己多嘴。
紅生沒有救出春鳳,也沒有回家,直接就投奔了抗日游擊隊(duì)。
春鳳在里面一年多,身體就壞了。家里托人帶進(jìn)去一包煙土,春鳳吃了眼看不行了,才弄出來的。抬出幾里地,眼看真的不行了,連摳帶吐,把煙土又給弄出來,才撿回一條命。
抗戰(zhàn)勝利后,紅生也曾想再跟春鳳結(jié)婚。但是已經(jīng)不行了,一看到春鳳他就會想起那個雜役的話,仿佛看到一隊(duì)日本鬼子在她門口排隊(duì)。紅生回部隊(duì)前,對春鳳說,今生做不成夫妻了,但他會管她一輩子,不會叫她吃苦。
往事講完了。紅生好像做了一件一直想做,又一直沒有勇氣做的事,一旦做了,渾身反倒有一種又痛又輕松的感覺。小封已是淚流滿面。雖然聽說過這種事,但一旦發(fā)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心里還是有一種從沒有過的傷痛,痛徹心肺。小封一把摟過老吳,說,你這么些年,熬過來不容易??!
二丫頭過繼給阿祥春鳳后,取了個不像女孩的名字,是小封起的,叫汪銘刻。
兩家人因?yàn)橛秀懣踢@個紐帶,就更像一家人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有了銘刻,春鳳臉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阿祥不知道什么,紅生、小封,還有春鳳,都把往事埋在了心的最深處。
有一天,“文革”突然來了,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來了,而且跟誰都有關(guān)系,誰也跑不了。
這是一個刨根究底的時代。
什么陳芝麻爛谷子都要再翻出來。外調(diào)的人滿世界跑。
這一年,銘刻已經(jīng)小學(xué)四年級了。有點(diǎn)懂事,又似懂非懂。外調(diào)回來的人宣布,李春鳳是日本婊子。當(dāng)吳紅生掛著走資派的牌子游街時,李春鳳也被掛上日本婊子的牌子游街。
第二天早上,銘刻去灶屋,發(fā)現(xiàn)娘已經(jīng)吊死在梁上了。
爹爹阿祥已經(jīng)出門去喝酒了。早上喝酒容易醉,最近他卻偏喜歡早上就去喝。
作者簡介:
卞優(yōu)文,自幼愛好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發(fā)表若干作品。常州市新北區(qū)作協(xié)主席、新北區(qū)教育局長,多年從事教育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