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祝琴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100089；安慶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安徽 安慶246133）

王力先生最早確立“文選”“常用詞”“通論”三分的“古代漢語”教材編排體例，王先生在《古代漢語》“凡例”中說到，這三個部分不是分離的，“而是以文選為綱，其他兩部分跟它有機的結(jié)合在一起”，[1]1因此常用詞在古代漢語的教學(xué)過程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是，隨著高校教育改革中專業(yè)基礎(chǔ)課程課時的壓縮，“古代漢語”中“常用詞”部分常常被忽略。其實掌握并儲備一定數(shù)量的常用詞，對閱讀古籍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古代漢語教學(xué)中常用詞的教學(xué)同樣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有必要引起足夠的重視。

一、古漢語常用詞的范圍

一般所說的常用詞，是指經(jīng)常性使用的詞，是從使用頻率上確定的。符淮青 《現(xiàn)代漢語詞匯》說“常用詞就是當(dāng)代社會生活中最常用的詞。常用詞的研究同基本詞匯所說的 ‘普遍性’特征是相通的。”符先生還進一步指出：“常用詞的確定完全根據(jù)詞在最流行的書刊上運用的頻率。”[2]163-164但是，漢語詞匯史上所說的 “常用詞”，與現(xiàn)代詞匯學(xué)說的“常用詞”并不完全重合。古代漢語中常用詞的認(rèn)定不完全根據(jù)頻率，需要考慮釋讀的難易程度，因此漢語詞匯史上的“常用詞”更多是與“疑難詞”相對的，是從總體詞匯中劃定出來能夠代表漢語整個詞匯系統(tǒng)的那一部分，其發(fā)展變化可以決定詞匯發(fā)展的面貌。李宗江對詞匯史上的常用詞內(nèi)涵作了兩個界定：1）這類詞的所指與人類自身以及生產(chǎn)生活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而且這種關(guān)系不會因時代的不同而改變；2）這類詞的能指，包括語音和文字的形式曾經(jīng)隨著時代的不同而有過變化。[3]2-3王力先生在《古代漢語》中確定常用詞時也考慮了頻率，采用的是柔性標(biāo)準(zhǔn)，《凡例》“一二”說：“一、二冊的常用詞大致是以《春秋三傳》《詩經(jīng)》《論語》《孟子》《莊子》中出現(xiàn)十次以上的詞為標(biāo)準(zhǔn)，而予以適當(dāng)?shù)脑鰷p。減的是人名、地名和本書文選中不出現(xiàn)的詞，以及古今詞義沒有差別的詞，增的是古今詞義差別較大而又相當(dāng)常用的詞。三、四冊的常用詞一部分也是先秦的常用詞，另一部分是漢魏南北朝的常用詞，至于唐宋以后產(chǎn)生的新詞，則不再收錄。”[1]3王力《古代漢語》共錄常用詞1 086個；郭錫良《古代漢語》將王先生“常用詞”分解為不同的板塊：“古今詞義不同”例39個；“詞的本義探求”例33個；“引申義分析”例85個；“同義詞辨析”15組；“同源詞探求”10組等。 總體上說，古漢語中的常用詞是指與“疑難詞”相對的部分，重點是先秦時期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相對較高的 “非疑難詞”，至于這兩者之間的界限則是模糊的。厘清古代漢語“常用詞”的范圍，對于理解并掌握古漢語常用詞詞義十分必要。在沒有特殊說明的情況下，以下“常用詞”即指“非疑難詞”。

二、古漢語常用詞詞義

由于語言的發(fā)展，詞匯詞義從古到今也處在不斷變化中。詞從本義到引申義，甚至分化出另一個詞，多是詞義演變的結(jié)果。有些常用詞的常用義是本義、有些是引申義。從詞義系統(tǒng)上看，本義和引申義的關(guān)系密切，掌握本義是分析詞義引申的必要條件，但是常用義更多的是從使用（usage）的角度說的，在掌握如何求本義與闡明引申義的前提下，進一步學(xué)習(xí)詞的常用義更為必要。閱讀古書，重要的是掌握一批常用詞的常用義，常用詞常用義的古今差異，既有“隱別”的部分，也有“殊異”的部分。所謂“隱別”是指許多常用詞古今詞義有聯(lián)系又有差異，一般不容易分別，這在閱讀古書時容易引起“不求甚解”或“以今役古”的現(xiàn)象。 比如“領(lǐng)”，《說文》“項也”，段玉裁認(rèn)為“項當(dāng)作頸”，即“脖子”，上古多用于人，如：

（1）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

（2）先君舍與夷而立寡人，寡人弗敢忘。若以大夫之靈，得保首領(lǐng)以沒。（《左傳·隱公三年》）

現(xiàn)代漢語“衣領(lǐng)”義的“領(lǐng)”早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是從“脖頸”義轉(zhuǎn)喻而來的，因此需要辨別清楚。 比如“引領(lǐng)”之“領(lǐng)”是“脖頸”，而“領(lǐng)袖”之“領(lǐng)”是“衣領(lǐng)”，其他用法也都與“脖頸”義有關(guān)。人體部位詞中這種現(xiàn)象比較多，如“眼”本指“眼珠”，是“目”的組成部分，后來的“眼”才指稱“目”，據(jù)汪維輝的研究，“眼”在口語中替換“目”不晚于漢末[4]31。

再如“僵”，《說文》“偃也”，是指“向后仰倒”，泛指“倒地”。如：

（3）后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巵酒進之，妾知其藥酒也，進之則殺主父，言之則逐主母，乃陽僵棄酒。（《戰(zhàn)國策卷二十九·燕一》）

（4）睚眥姜芥，尸僵路隅。丞相欲以贖子罪，陽石污而公孫誅。（張衡《西京賦》）

現(xiàn)代漢語“僵”之常用義為“僵硬”義，大概在六朝時期產(chǎn)生，[5]77如：

（5）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驮唬骸安回?fù)子也?！庇谑鞘似?。（《搜神記》卷十一）

現(xiàn)代漢語中有些古語詞還保留了“僵”之“倒地”義，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已不再是“僵”的常用義了。

還有一種容易造成古書誤解的情況是常用詞的今義是古義的一部分或古義是今義的一部分，因而容易以今義役古義。如“愛”在現(xiàn)代漢語只有“喜愛、歡喜”，但在古代漢語里，除了“喜愛”一義，還有“憐惜、吝嗇”義，而后者更為常見。如：

（6）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老子》四十四章）

（7）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孟子·梁惠王上》）

上兩例中的“愛”，如果理解為“喜愛”，就錯了，就犯了“以今役古”的毛病。

“殊異”部分是指常用詞的常用義古今差異較大，不容易看出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造成“殊異”的原因，有的是因為詞義引申的結(jié)果，引申義保留，而本義消失了，不易找到引申義的來源。如“年”，《說文》：“谷孰也”，段注：“年者，取禾一熟也?！毙蠒m疏《爾雅》“周曰年”條：“年者禾熟之名。每歲一熟，故以為歲名?！薄澳辍钡谋玖x是“稔熟”（五谷成熟），其早期字形正如是解，因此容庚先生說“從禾從人，人亦聲”[6]501，用谷物成熟的一個周期表示一年，這在西周金文中就已經(jīng)有了。后來本義越來越隱晦，表示時間的“年”成了它的最常用的意義，又隨著字形的演變，其本義就更不是古漢語初學(xué)者所能掌握的了。再如“糞”，本為“掃除、棄除”義，段玉裁說“古謂除穢曰糞，今人直謂穢曰糞，此古今義之別也?！薄凹S”本為動詞，后來轉(zhuǎn)喻為名詞，若不是有一定古漢語基礎(chǔ)的讀者，就很難看出本義與引申義之間的聯(lián)系了。有些詞已經(jīng)看不出古今義之間的關(guān)系，比如“偷”，先秦指“茍且”義，兩漢以后產(chǎn)生了“偷盜”義，并一直沿用至今，但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明確。再如“藝”，上古是“種植”的意思，后來有了“技能”義，再由“技能”發(fā)展出“藝術(shù)”，這個過程也是不太明朗的。

三、如何掌握古漢語常用詞詞義

掌握古代漢語常用詞的詞義，我們認(rèn)為至少需要做到兩點：一要有系統(tǒng)的觀念；二要有歷史的觀念。

所謂系統(tǒng)的觀念，是指一個詞的詞義不是孤立的，而是與別的相關(guān)的詞相聯(lián)系，處在一定的系統(tǒng)中，是有章可循的。正如蔣紹愚先生所言：“詞義指的是一個詞在和其他詞的對立（contract）關(guān)系中所處的地位，也就是在語義場中的地位?！盵7]57-58這也適用于常用詞詞義。例如表示人體部位名稱的詞，既是詞匯中的基本詞，也是常用詞，人體部位名稱本身是個大系統(tǒng)，不同的部位又能組成小系統(tǒng)。下面以表示“腿部”名稱的詞為例?！巴取痹诂F(xiàn)代漢語里由“大腿、小腿”組成；但是在古代漢語里，主要是由“股、脛、腳”構(gòu)成。要了解這些詞在古漢語中的使用以及意義變化，需要從語義場的角度來掌握?！肮伞?，《說文》中“股”“髀”互訓(xùn)，都是指人的大腿，但在使用頻率上，“股”占絕對優(yōu)勢。如《左傳》中“股”凡18見，無“髀”，《史記》中“股”28見，“髀”2見。

（8）既陳而后擊之，宋師敗績。公傷股。（《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9）至則族滅瞯氏首惡，余皆股栗。居歲余，郡中不拾遺。（《史記·酷吏列傳》）

（10）上既聞廉頗、李牧為人，良說，而搏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xí)r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

從上古到近代，“大腿”義都是“股”的常用義，明代的《金瓶梅》中都還有保留，但從元代開始用于“屁股”，同時產(chǎn)生了合成詞“大腿”指稱“股”，“股”開始退出“大腿”語義場，逐漸被“大腿”替換。掌握了這些，再去理解“兩股戰(zhàn)戰(zhàn)”“股肱之臣”“股掌之間”中的“股”就比較容易了。

“脛”，《說文》段注指“膝下踝上”的部位，即現(xiàn)在所說的“小腿”。如

（11）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 （《莊子·天下》）

成語“不脛而走”，仍然保留此義。但后來“脛”又泛指整條腿，王念孫《廣雅疏證·釋親》“股，脛也”條：“凡對文則膝以上為股，膝以下為脛······散文則通謂之脛?！笨梢姟懊劇睆闹浮靶⊥取钡街浮罢麠l腿”是常用義發(fā)生了變化。但是“脛”在中古以后基本退出了“腿部”詞匯場，只是保留在部分詞中。

《說文》“腳，脛也。 ”段注“《東方朔傳》曰：‘結(jié)股腳’，謂跪坐之狀，股與腳以膝為中。腳之言卻也，凡卻步必先脛。”“腳”指稱“小腿”在先秦時期就有用例：

（12）羊起而觸之，折其腳。（《墨子·明鬼下》）

但是在先秦時期“腳”就有混指的傾向。如：

（13）孫子臏腳，兵法修列。（司馬遷《報任安書》）

本例的“腳”到底是指整條腿，還是只指“小腿”是有爭議的。到漢魏時期，“腳”的常見用法是統(tǒng)指下肢，使用對象擴展到動物和器皿，只有極少數(shù)例子開始用于表示“腳掌”義，這就與“足”相同了，如：

（14）六者，地有熱沙，走行其上爛人腳。（東漢失譯《雜譬喻經(jīng)》卷下）

“腳掌”義的“腳”對“足”的替換大概是在隋唐時期。[8]180-183

因此從系統(tǒng)性上看，古代漢語中表示“腿部”詞匯場的常用成員有“股、脛、腳”，“股”指“大腿”，“脛、腳”都指“小腿”，但“脛、腳”也用于指稱“整條腿”，是典型的“部分指代整體”。

名詞的系統(tǒng)性是這樣，動詞的系統(tǒng)性也不例外。如以“行走”語義場為例，古代漢語里表示該語義場的常用成員有“步、行、趨、走、奔”等。 “步”，《說文》“行也”；《釋名·釋容姿》“徐行曰步”，即“慢走”。 如：

（15）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戰(zhàn)國策·趙策》）

“行”，《說文》“行，人之步趨也。 ”《段注》：“步，行也，趨，走也。二者一徐一疾，皆謂之行，統(tǒng)言之也?！卑炊斡癫玫囊馑迹靶小笔莻€上位詞，指行走，徐行叫步，疾行叫趨，一般的行走就是行。如：

（16）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論語·微子》）

“趨”，“走”，《說文》“趨，走也”；“走，趨也”?！夺屆め屓葑恕贰凹残性悔?，疾趨曰走”，可見 “趨”與“走”之間是對等的，有類同關(guān)系，“趨”是快走，“走”是一般的跑。

（17）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論語·微子》）

（18）君子力如牛，不與牛爭力；走如馬，不與馬爭走。 （《荀子·堯問》）

“奔”，《說文》“奔，走也”；《玉篇》“走，奔也”；《釋名·釋容姿》“奔，變也，有急變奔赴之也”。走、奔實為同義詞，走是主動地跑，速度可快可慢；奔多是因事急而跑，有被迫奔走的意思。

（19）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 （《詩經(jīng)·周頌·清廟》）

“奔”即“疾走、奔跑”義，后引申為“逃亡”。

從系統(tǒng)性上看，“行走”義常用詞根據(jù)移動速度的快慢，有“步——行——趨——走——奔”。系統(tǒng)的觀念還可以從 “同義詞”“反義詞”的角度加以說明，深入的討論可以參閱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

所謂歷史的觀念，是指要從詞匯史的角度認(rèn)識常用詞的詞義變遷。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中說到兩個問題：一是“詞是怎樣變了意義的”；二是“概念是怎樣變了名稱的”。[9]564-587詞義不同于所指，詞義反映的是人們對所指內(nèi)容的認(rèn)識和觀念。詞改變意義的表現(xiàn)，傳統(tǒng)上從詞義范圍的擴大、縮小和轉(zhuǎn)移來說明，擴大和縮小是比較容易觀察的，轉(zhuǎn)移的情況要復(fù)雜得多，轉(zhuǎn)移的現(xiàn)象也比前兩者要多，這是歷時詞匯學(xué)研究的難點。有些以往被歸入轉(zhuǎn)移的實例甚至很難說是真正意義的轉(zhuǎn)移，比如說“臉”原來指的是 “兩頰的上部”，所以人有雙臉 （“笑從雙臉生”），后來指整個的“面部”。“臉”的詞義由原來指稱面部的部分到后來指稱整個面部，這種意義的改變是通過轉(zhuǎn)喻法得來的，是部分代替了整體，新義的所指包含了舊義的所指，很難說是“轉(zhuǎn)移”。王先生指出，詞義的變化與修辭手段有密切關(guān)系，其中重要的是隱喻法（metaphor）和譬喻法（allegory）。[10]573比如“首”和“題”，“首”原指“人的頭部”，隱喻為“器物的頂端”，進一步譬喻為“集團的領(lǐng)導(dǎo)者”，即后來的“首領(lǐng)”，如：

（20）勿為戎首，不亦善乎！ （《禮記·檀弓下》）

“題”，本指“額頭”，也隱喻為“物體的一端”，如：

（21）黑齒雕題，鯷冠秫縫，大吳之國也。（《戰(zhàn)國策·趙二》）

（22）堂高數(shù)仞，榱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孟子·盡心下》）

進一步隱喻為“標(biāo)題、題目”義，如：

（23）謝看題，便各使四座通。 （《世說新語·文學(xué)》）

這些詞的意義發(fā)生變化多數(shù)都是語用認(rèn)知上的隱喻和轉(zhuǎn)喻造成的。

一般來說，在人們的認(rèn)知世界里，概念一旦形成，就不會消失。從這個角度看，同一個概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用不同的能指來指稱，這也是詞義變化的表現(xiàn)，正所謂“概念改變了名稱”。我們以“仆倒”語義場動詞為例，古代漢語里表示該語義場的常用成員有“偃、斃、僵、仆、倒”等。但這幾個詞并不是在同一個歷史層面上的，如果籠統(tǒng)地將它們歸為同義詞，就不妥當(dāng)，也就是說不同的歷史時期“概念改變了名稱”。

“偃”，《說文》、《廣雅》皆曰“僵也”；段玉裁《說文》注、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皆曰“凡仰仆曰偃”。如：

（24）陽州人出，顏高奪人弱弓，籍丘子鉏擊之，與一人俱斃。偃，且射子鉏，中頰，殪。（《左傳·定八·一》）

楊伯峻注：“《釋文》以偃且為人姓名，不從。此謂顏高雖倒地，尚有弱弓，臥而仰射，中子鉏面頰，死之?！焙榱良b曰“偃是卻倒”，可見“偃”本為“仰仆”，指向后倒，段注又說 “引申為凡仰之稱”，例（24）則是“仰臥”之義，描述“斃”后的狀態(tài)。 朱駿聲說“前覆曰仆，后仰曰偃”、“伏而覆曰仆，仰而倒曰偃”。如：

（25）乘輿迤邐入宣政門，訓(xùn)攀輿呼益急，上叱之，宦者郗志榮奮拳毆其胸，偃于地。（《資治通鑒卷第二百四十五·唐紀(jì)六十一》）

胡三省注“偃者，偃仰而仆也”。古代學(xué)者多沒有嚴(yán)格的歷史觀念，如上面朱駿聲將“偃、仆”相對就不適合，從考察的歷代文獻看，“偃”到中古以后基本不用，偶爾出現(xiàn)的用例多為存古。與“偃”同時的還有一個“斃”，或?qū)懽鳌蔼嫛?，例?4）杜預(yù)注“仆也”，古注多以“仆、踣”釋“斃”，邢昺疏《爾雅》“（斃、踣）皆前覆也。 ”《左傳》“斃”凡23見，既可以指具體的“前覆”，又指一般的“仆倒”，進而引申為“敗亡、死亡”義。

“僵、仆”最早見于《戰(zhàn)國策》，如：

（26）本國殘，社稷壞，宗廟毀，刳腹折頤，首身分離，暴骨草澤，頭顱僵仆，相望于境。（《戰(zhàn)國策·秦四·頃襄王二十年》）

《說文》段注“僵謂仰倒”，古注多用“偃”釋“僵”；《說文》“仆，頓也”，段注“仆謂前覆”。 這是就具體義論，若從抽象義看，則“偃、斃、僵、仆”均可表示一般的“倒”。

“仆倒”義的“倒”首見于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東漢用例都很有限，作為常用詞當(dāng)在南北朝以后[10]77。如果不考慮“渾言”無別，這樣就可以得出以下“仆倒”義詞匯的歷史變化：

圖1 “仆倒”義常用詞的更替

同樣，上文分析的“行走”概念，在古代用“行”，后來用“走”；“跑”的概念，古代用“走”，后來用“跑”。有的概念長期共用幾個詞，如“船”這個概念，很早就有“舟、船”兩個詞，它們來源于不同的方言，但進入通語的時間有先后?！爸邸毕冗M入通語，戰(zhàn)國時，文獻中始有“船”，然后兩詞長期共存，大約西漢后期起，舟、船保持著文白關(guān)系，口語中用船。[4]77一般來說，某個概念的名稱更替不是突變，都有一個共存競爭的時期，如表示“起身”概念的詞，在戰(zhàn)國中期以前主要是“興、作”，戰(zhàn)國秦漢時期與“起”競爭，在秦漢之際，“起”完全替換了早期的“興、作”。[11]86-101常用詞的變化還與概念外延的擴大與縮小有關(guān)，如表示“嘴”的概念，古代有“口”（人的嘴）“喙”（鳥獸的嘴）的區(qū)別，“喙”早在先秦偶有作用于人的，但“口”絕不能作用于鳥獸，“嘴”是后起字，開始與“喙”同義，《五音集韻》“觜（嘴），喙也”，后來泛指人和鳥獸的嘴，甚至指稱器皿，如“壺嘴”等。從概念外延上講，“嘴”的概念外延擴大了。只有具有歷史的觀念，從詞匯史上看常用詞的變遷，才能準(zhǔn)確把握具體語境中的詞義，才不至于犯“想當(dāng)然”的毛病。

總之，重視系統(tǒng)性，是共時的研究；具有歷史的觀念，是歷時的研究，兩者結(jié)合，才能更好學(xué)習(xí)、掌握古漢語常用詞詞義，理解常用詞的現(xiàn)狀及歷史演變的正確之道。

四、結(jié) 語

古代漢語所說的“常用詞”是指與“疑難詞”相對的“非疑難詞”，“疑難詞”是訓(xùn)詁學(xué)研究的主要對象，“常用詞”則是詞匯學(xué)研究的主要對象，因此古代漢語的“常用詞”沒有一個嚴(yán)格的標(biāo)準(zhǔn)，在一定語料范圍內(nèi)，需要參考相對頻率來確定。從古今義的差異看，古漢語常用詞詞義既有“隱別”的部分，也有“殊異”的部分，重點是在“隱別”的部分。掌握這些“隱別”和“殊異”的詞義差別需要樹立兩種觀念：一是要有詞匯系統(tǒng)的觀念，二是要有歷史層次的觀念。這樣才能更好地掌握古漢語常用詞系統(tǒng)，為古代漢語的教學(xué)與學(xué)習(xí)服務(wù)。

高等院校的《古代漢語》課程是為提高大學(xué)生閱讀古書的能力而設(shè)的，這一目的常被忽視，王先生最初以“文選”為綱，即是這一宗旨的體現(xiàn)。但是，隨著課程學(xué)時的減少，多數(shù)教員都是以 “通論”為主，古漢語語法理論的教授占用了大量的時間，而真正讓學(xué)生閱讀古書的訓(xùn)練非常少，常用詞則更是少有提及。我們在《〈古代漢語〉學(xué)習(xí)輔導(dǎo)與習(xí)題集》中專門為“常用詞”設(shè)了一章①，這里即是在此基礎(chǔ)上增刪修改而成。

注釋：

①洪波,陳祝琴,等.《古代漢語》學(xué)習(xí)輔導(dǎo)與習(xí)題集.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即出。

[1]王力.古代漢語（校訂重排本）[M].3版.北京：中華書局，1999.

[2]符懷青.現(xiàn)代漢語詞匯（增訂本）[M].2版.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

[3]李宗江.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

[4]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5]李小華.“僵”之“仆倒”和“僵硬”義演變更替及相關(guān)問題[J].古漢語研究,2009（2）.

[6]容庚,金文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7]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8]李慧賢.漢語人體部位詞語歷時演變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xué)，2007.

[9]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0]陳祝琴，裴鳳娟.《說文》“釋語”所見東漢“仆倒”義常用詞[J].安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5（2）.

[11]陳祝琴，裴鳳娟.姿態(tài)動詞“興、作、起”的共時同現(xiàn)與歷時替換[J].勵耘語言學(xué)刊，2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