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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10-21 03:33:27周李立
        文學港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藝術(shù)

        周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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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李立

        1

        有一年藝術(shù)區(qū)突然熱鬧起來。喬遠記得,藝術(shù)區(qū)的房租也是這一年漲上去的。新的工作室像沸湯上的水泡咕嚕嚕冒出來,很快又都砰啪幾聲相繼消失。安徽老楊和他帶領(lǐng)的包工隊最終成為這鍋湯里最不可能破滅的泡沫。老楊在這一年把自己的小電動車換成大電動車,最后換成摩托車。他用很難聽懂的安徽普通話告訴喬遠,太忙,沒時間簽裝修合同,如果喬遠接受報價,那就先付百分之五十定金?!斑@么多年,我還騙你?”老楊在電話里說得很誠懇。

        后來喬遠付了定金。老楊把摩托車停在喬遠工作室外,跨站在車身上,劈里啪啦數(shù)錢。老楊只收現(xiàn)金,連蔣爺?shù)幕钣嫸际?。和這里的藝術(shù)家不一樣,老楊不覺得蔣爺有什么了不起,也不明白大家為什么都在討好蔣爺。老楊不是藝術(shù)家,他是工程隊的頭兒,需要討好的人是建材市場可以調(diào)包換貨的供貨商老王。老楊跟喬遠好幾次說過,蔣爺?shù)膸鶝]有門,不只沒有門,連墻都沒有,“只有一個馬桶,莫事都沒,門都沒有……”老楊說安徽口音的普通話。

        “那是蔣爺?shù)娘L格,極簡主義。”喬遠說。

        老楊看上去還是困惑,“上他們家三樓,就看見光溜溜一個馬桶,莫事都沒,沒門,沒門……”他覺得這很好笑。

        喬遠沒再接話。他知道這場談話如果繼續(xù)下去只有一個結(jié)果——他永遠不會說服老楊。老楊對任何事都像對自己的裝修報價單一樣強硬,然后喬遠只能盡量去說那些讓老楊不至于更困惑的話。而那些話,可能都是不該說的。那些話在藝術(shù)區(qū)總會迅速流傳,像大風天氣里的柳絮,到處都是。

        可是有很多“不該”的事情,都正在藝術(shù)區(qū)發(fā)生。比如離喬遠工作室兩個路口遠的十字路口,那里曾經(jīng)是顯赫的飛白畫廊,現(xiàn)在重裝開張了,在裝修的腳手架終于拆掉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耐克體驗店。巨大的玻璃幕墻,就像女孩們水亮發(fā)光的面膜,完整覆蓋在藝術(shù)區(qū)斑駁的紅磚墻面上。耐克體驗店中英文的霓虹招牌,是面膜上露出的兩只嫵媚、流光溢彩的眼。耐克體驗店的裝修,不是老楊做的。找老楊干活的人,都是喬遠這樣的藝術(shù)家。用老楊的話說,“都是小個體戶”。老楊認為這不是好事,上下兩層六百平米的耐克體驗店,那浩大的裝修工程,誰都知道會是筆掙大錢的好買賣。老楊只是商人,他自己甚至都不會刷墻,所以他只按照商人的邏輯思考,這也許更好,老楊從不會碰到喬遠的那些問題。

        喬遠那時已經(jīng)賣出去五十幅小畫了,都是敦煌系列的人物畫,價格從每平方尺一千一直賣到每平方尺一萬。老楊給喬遠工作室刷水泥清漆地面的價格是每平方米一百。老楊不知道喬遠畫作的價格,他也不關(guān)心這個,但他還是一再表示,希望喬遠給工作室鋪上實木的地板,

        “水泥……清漆……”老楊遲疑著,問,“你打算給廁所裝門嗎?”他竟然幽默起來,其實他的安徽普通話讓他無論說什么,都是幽默的。

        喬遠想告訴老楊,這不是價格問題。每平方尺一萬的身價,讓喬遠很少考慮價格問題。盡管他當初在高校教選修課,每月拿五千塊錢工資的時候,也很少去想這些問題??赡苡行┤司褪沁@樣,總沒法讓自己成為一個商人。但喬遠也意識到,如果要向老楊解釋一個畫家的工作室裝實木地板是一件多么荒唐不現(xiàn)實的事情,那會更困難,尤其在老楊頻繁表達對極簡主義廁所的無比困惑后。最終,喬遠還是把地板問題歸咎于價格,為讓老楊更易理解——實木地板不劃算,只有耐克這樣的大公司,才會在藝術(shù)區(qū)用上實木地板這種奢侈的東西。

        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蘇聯(lián)時代修建的紅磚廠房。在北京,人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種像俄羅斯大媽一樣厚實的蘇式建筑。那些三到五層的板樓,都被踏實安置在二環(huán)路周邊。藝術(shù)區(qū)在四環(huán)路外,這里的廠房比那些三五層的小板樓更高大空闊,看起來就像苗條的俄羅斯姑娘結(jié)婚后迅速膨壯的體型。但它們內(nèi)部,卻是空蕩蕩的,至少喬遠剛來藝術(shù)區(qū)的時候是這樣。那是這世紀剛開始的幾年,北京城的房價還沒有成為神話,所以大面積的空房子并不顯得奢侈或者可恥。喬遠那時在藝術(shù)區(qū)走了整整一天,所見除了房子還是房子。透過綠色鐵窗棱中間黑糊糊的玻璃,可以看見廠房內(nèi)部,空無一物,仿佛窺見猛獸虛弱的腹腔。消失的工人和機器、閑置的食堂和公共浴室,以及墻上標語空留下的幾個無法辨認的字跡……一切都讓這里像一座遭遇撤離警報的空城。那些有生命的、沒生命的,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了。只有房子留了下來,委屈地等待侵略者到來。喬遠曾經(jīng)是侵略者,早期的侵略者。他們花了好幾年時間才陸陸續(xù)續(xù)拉幫結(jié)派,為自己在這里唐突的出現(xiàn)壯起足夠的膽來。有人甚至為此找了一些理論依據(jù),將工業(yè)時代氣息濃重的藝術(shù)區(qū),稱為“包豪斯”風格在中國的本土化實踐??赡芩麄冏约阂惨庾R到這說法的勉強,所以在那些文章里,很少提到藝術(shù)區(qū)在北京城西郊圓明園的前世——圓明園是農(nóng)業(yè)時代的么?圓明園藝術(shù)區(qū),如今仿佛被推翻的朝廷,只剩下依稀幾個親歷者,可以零星追憶當年榮耀。

        2

        之前有一天,娜娜光腳從喬遠的床上跳下來,冰涼的水泥清漆刷成的地面讓她尖叫。那可能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的早晨,娜娜在尋找拖鞋和快速跑去衛(wèi)生間兩個動作之間抉擇后,終于還是放棄了拖鞋。于是她現(xiàn)在成為老楊的支持者。實木地板,正好是娜娜這種女孩喜歡的東西——干凈、有溫度,而這兩個特點在藝術(shù)區(qū)都太稀有。娜娜昨晚還摟著喬遠的脖子,試圖讓他理解實木地板的好處——可以不穿鞋襪走來走去,再也不用擔心腳心受涼。

        喬遠認為自己不需要說服娜娜。他想,她只是一個女孩,在他的工作室打發(fā)一些青春。她看起來根本不像藝術(shù)區(qū)的東西那么堅固。但他的無動于衷也讓她懊惱,他不確定是否需要哄哄她了。

        藝術(shù)區(qū)的房子,仿佛永遠都不可能被摧毀,連那些雕塑都是生鐵或者水泥澆鑄的。在這里出沒的藝術(shù)家們,臉上也總是一種處于時空之外、堅硬又隔閡的神態(tài),仿佛任何日常普通的事物,也足以令他們露出懵懂和不理解的表情。他們的作品也是堅固的:比如畫油畫的于一龍,他把大頭合影的油畫從作品1號畫到了作品573號,所以他和很多人一樣,成立了工作室,再找來一些年輕的助手。這樣他們需要做的事情,便只剩下給作品編號了——從1號到573號,反正可以一直這么編下去。娜娜不了解這些事情——幾百幅都是畫大頭合影的油畫,這聽起來該是一件多么無聊的事。娜娜還在頻繁地換工作。喬遠有時會想,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全能藝術(shù)家,她竟然做過藝術(shù)區(qū)所有為年輕女孩預備的那些工作。娜娜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蔣爺?shù)墓咀鑫拿?,這已經(jīng)比她以前做服務(wù)員、前臺、接線生的工作好太多。但娜娜后來不干了。有一次主管讓她下班后留下來,因為“有重要的事情”,在意識到“重要的事情”其實是讓她站在那些男人們身邊,給他們面前正在簽字的合同翻頁之后,娜娜便愉快地離開了,仿佛她終于在這份不錯的工作里,找到了一個不錯的辭職理由。所以,娜娜其實更像那些脆弱的東西——陶瓷、玻璃幕墻,或者木地板、畫紙。

        幸好老楊這天來喬遠工作室的時候,娜娜不在。于是喬遠可以坦然做出決定——選擇從來都是這世界上一切麻煩的根源。

        老楊不情愿地開始計算水泥清漆刷地面的價格。他在一個皺巴巴的作業(yè)本上畫工作室的平面圖。圓珠筆歪歪曲曲畫出三四個長方形,分別代表院子、工作室、臥室,可能還有廚房兼儲藏室。

        喬遠覺得這太不準確,顯而易見,圖上的工作室比院子看起來還要大,但喬遠又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都是這樣做的?把一個裝修簡化成作業(yè)本上潦草的幾筆?喬遠以為老楊會進工作室來測量面積的,但看起來他并不打算離開自己的新摩托車。

        老楊終于畫完了草圖,他看著前方,目光向上,像是突然想起那些被忽略的往事一般,大聲說,“這樣,我跟另兩家同時做,也是水泥地!”

        喬遠不知道這個提議意味著什么,是更低的價格?或者更快的工期?他也沒法判斷老楊的語氣是不是希望他表示同意,于是喬遠沒說話,他等著老楊說。老楊看起來卻只是急迫地想離開,他讓自己在摩托車上直起上身,又扣上安全帽之后,才突然想起來什么一般,對喬遠說,“三家,我同時開工,只是,你需要再等兩個月,但完工會很快,多好,是不?也給你省錢?!崩蠗钫f完便開始蹬摩托車的油門,一邊說,很多事都在等著他和他的摩托車呢。

        喬遠不在乎他晚兩個月開工裝修,但喬遠希望他的摩托在這天啟動以后,還會再回來這里。他有種不好的感覺,仿佛那轟一聲開走的摩托車,也會像當年的機器、工人一樣,憑空消失,只給他留下一座潦草的、未經(jīng)裝修的房子。

        老楊走后,喬遠還在工作室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他反應(yīng)過來,這種不祥預感的產(chǎn)生,跟老楊帶走的那百分之五十定金有關(guān)。但他又覺得自己可能多慮,老楊在藝術(shù)區(qū)做裝修已經(jīng)很多年,他們也認識了那么些年,所以應(yīng)該彼此信任,雖然在定金的問題上,老楊并未對喬遠有過格外的優(yōu)惠,因為他終究是商人——他還會想出三家工作室同時開工裝修的辦法,不知道他是不是從作品1號到573號的生產(chǎn)中得出了這樣的經(jīng)驗。流水作業(yè)、批量生產(chǎn),也許廠房里還殘余著這種工業(yè)生產(chǎn)的精神,于是也影響了藝術(shù)區(qū)的這些人。

        3

        喬遠那時開始裝修工作室,并不是非得趕上這一年藝術(shù)區(qū)開始大興修建的潮流。他對潮流并不敏感,可能跟他畫國畫有關(guān)。他只是突然空閑下來,在五十幅敦煌人物畫完成之后,他再也畫不出敦煌人物畫第51號。他仍然想判斷出這現(xiàn)象所預示的東西是好還是壞,但所有人都認為他只是懈怠。畫大頭合影的光頭油畫家于一龍,盡管忙得來不及裝修,但這天竟然能抽出時間跑來跟喬遠喝茶。

        老楊走后,喬遠和于一龍坐在院子里的那張舊沙發(fā)上,看路上各色行人。

        于一龍說,“歇幾天,再開工就可以了,有第一張就有第二張,第三張,第五十一張,這有什么呢,你需要自己的品牌?!?/p>

        “品牌?”喬遠不解地看著他,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很像蔣爺,慢悠悠的。他的光頭在午后陽光下閃著油彩的光,喬遠這時認為自己很像是西單大街上櫥窗里的那些塑料模特,擺著一種刻意的造型,被往來行人用眼光輪番掃描。他們希望看出什么來?靈感枯竭的畫家?作品573號的偉大?還是一種他們不熟悉的生活?

        藝術(shù)區(qū)的游客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了。喬遠曾經(jīng)以為這是他無法再把敦煌人物系列畫下去的重要原因。那些相機閃光燈照亮這座曾經(jīng)的空城,他無法在明亮的光線中,回憶起敦煌洞窟里一只小手電筒的光亮指向長耳寬額的佛頭產(chǎn)生的那種震懾,也許他還需要一次旅行、寫生,不一定是敦煌,也許是其他任何與藝術(shù)區(qū)不一樣的地方。

        “是的,品牌,要不他們憑什么買你的畫?”于一龍把下巴抬向路邊,剛好兩個學生模樣的姑娘按下了快門,把茫然的喬遠,以及因為抬高了下巴而更顯自信的于一龍,都裝進了她們的數(shù)碼相機。

        喬遠提議,他們也許不適合再坐在這里。櫥窗是展示商品用的,他們又不是商品。但喬遠又終于沒把后半句話說出口,他覺得于一龍不會認同自己。

        于一龍看上去對這提議很不理解。他抬頭,看了看天,仿佛為證明這是一個適合在室外喝茶的好天氣。于是他把目光從天空挪回喬遠臉上的時候,便顯現(xiàn)了一刻不易察覺的失望。他接著講關(guān)于品牌的理論——藝術(shù)不過是一些概念,現(xiàn)代藝術(shù)更是如此。概念?品牌不也是一些概念么?

        喬遠不安地左右觀望,像一個不敬業(yè)的人體模特,多讓人沮喪。而跟于一龍喝茶,并無助于緩解他的沮喪,除非于一龍能幫他再畫出五張敦煌人物畫。五張,是蔣爺要求的數(shù)目,就像在超市拿走五罐啤酒,蔣爺?shù)囊笸瑯用鞔_,四張要有佛頭,剩下一張要有飛天,但不能全是佛頭和飛天,那些東西屬于敦煌壁畫?!拔覀円氖乾F(xiàn)代藝術(shù)。”蔣爺說。

        可能是喬遠的不安讓于一龍意識到,自己也需要盡快趕回工作室了,他大概急于給作品574號拍板、編號,“時間不早,得回去了,小崽子們不給力!”他說??刹皇敲矗切┠贻p的助手們可不是每一個都擁有很好的悟性與天賦的,所以很多事,還得他親自斟酌。“這才是最關(guān)鍵的,”于一龍神秘地暗示著什么,“確保574號后的所有作品,都是我自己的品牌?!?/p>

        于一龍離開之前,如常拿走了茶幾上的一次性打火機。他時常去外地,或者外國,參加各種展覽、雙年展、年會,或者別的什么國際公司贊助的商業(yè)活動。這當然是重要的事情,拋頭露面是藝術(shù)家需要的東西。唯一的不好,是總得坐飛機,所以在機場,他扔掉了太多打火機。他抱怨,這讓他每次看見打火機,都很悲傷,他為那些扔掉的打火機悲傷,所以后來,他不可避免地養(yǎng)成了到處掠走打火機的習慣。他把這作為“藝術(shù)家的小怪癖”,故弄玄虛地講給《藝術(shù)財經(jīng)》的記者。于是在后來刊登的訪談文章里,便出現(xiàn)了這樣的小標題:《飛行與打火機——信息時代的當代藝術(shù)》。在同一篇訪談里,于一龍還說起,他將帶著作品588號參加歐洲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這也是媒體需要的爆料。喬遠是從這篇報道里,才第一次明確知道關(guān)于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的那些傳說,竟然都是真的。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也是熱鬧的藝術(shù)區(qū)這一年最神秘的話題,因為蔣爺?shù)奶栒俸徒M織,讓很多人都覺得,歐洲仿佛北京昌平一樣,不過一步之遙。藝術(shù)家們躍躍欲試,只是最后的名單定下之前,誰也沒有勇氣宣布自己已經(jīng)勝利。但于一龍可以,可見他的自信,也可見他的前途或者市場——其實都是一個東西。

        4

        一個月以前,喬遠才第一次見到蔣爺。那是在蔣爺家,一座三層小樓,外墻是水泥本色的灰,遠遠地便能看見那些裸露在外的粗細不同的管道,大概是水管或者裝有電線的PVC管道——人們通常都想方設(shè)法遮掩起來的那些東西。那些東西,在蔣爺家里都是公開的——包括那個沒有門的著名衛(wèi)生間。

        蔣爺?shù)男遣辉谒囆g(shù)區(qū)里。那天喬遠跟著于一龍沿環(huán)形鐵路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然后轉(zhuǎn)過一個不經(jīng)意的彎,就突然站在了蔣爺家門口。柳暗花明,其實也讓人措不及防。喬遠覺得自己并沒有做好準備。

        幸好于一龍看起來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把手伸進鐵門,輕輕做了一個動作,便打開了門栓。鐵門向院落內(nèi)的方向,吱呀一聲打開,同時傳出狗叫。兩只歡快的大狗,像發(fā)情的小獅子,并排沖他們咆哮。于一龍討好一般去哄它們,大概嘟囔著它們各自的名字,英文的名字,喬遠沒有聽懂,但似乎起作用了。兩只狗輪流趴下,在門口的水泥地面上,一左一右,像兩只石雕的獅子。

        院子很大,架著燒烤用的不銹鋼爐子。陽傘下是白色躺椅和方形小茶幾。一個角落,堆著形狀怪異的木料、石頭。還有整齊的草坪,上面散落著幾個水泥墩,大概也是做凳子用的。喬遠猜想,再過兩個月,白天會逐漸漫長得難以打發(fā)。黃昏時分,這個院子便會成為一個不錯的地方,藝術(shù)家們會喜歡這里的烤肉和啤酒、彩燈和音樂。也許他們還喜歡這里看起來不加掩飾的質(zhì)樸風格。雖然喬遠也發(fā)現(xiàn),蔣爺家里用來喝茶的茶具,其實都是昂貴又脆弱的英國骨瓷,上面有復雜的巴洛克風格的玫瑰花紋飾,小碟子輕巧得幾乎沒有份量,讓他擔心自己隨時會將手里的云南滇紅茶潑出去,幸好他腳下只是簡單的水泥地面,不是花樣繁復、很難清理的阿拉伯地毯,也不是見不得水的實木地板。

        “年輕人……”在于一龍為喬遠做過介紹之后,蔣爺坐在一張很大的木椅上,慢慢說著話。

        他們都坐在各種造型的木椅上,沒有座墊,全身所有部位都不能與椅子貼合,對骨骼關(guān)節(jié)肌肉全方位地進行考驗,很像是故意不讓人久坐的那種設(shè)計。

        蔣爺擅長設(shè)計,尤其是木器。近年木制家具開始熱賣,哪怕它們并非都是那些昂貴的紅木做出來的,也能賣出天價。這當然是因為創(chuàng)意,藝術(shù)品的所有價值都來源于此。

        蔣爺并不親自完成作品,所以他開了公司,招攬了不少年輕的、聰明的,看起來也誠實可靠的年輕人,為他完成那些作品。當然更關(guān)鍵的是,那些年輕人都手腳麻利,像于一龍。

        于一龍沒在蔣爺?shù)墓靖苫?。他是油畫家,主要畫很好辨認的人物頭像。作品1號到作品573號,每一張都不一樣,但每一張又很像。這真是奇妙的事。但于一龍時常說起蔣爺,他心懷感恩,因為要從作品1號畫到573號,這可不像人們想象中那么簡單。他應(yīng)該是這里的???,在一樓的大客廳,他可以熟練地幫阿姨布置那些精巧的英國骨瓷茶杯。

        這是四月,空氣微涼。北京城的四月是最尷尬的月份,春天短暫的掠過人間。人們被一種蠢蠢欲動的氣息迷醉,時常表現(xiàn)錯亂。比如現(xiàn)在,于一龍穿著夏天的圓領(lǐng)T桖,牛仔褲腿卷了兩卷,露出匡威的藍色帆布鞋,還有沒穿襪子的腳踝。而喬遠似乎還在冬天,黑色皮衣緊緊裹在身上,似乎在遮掩整個冬季囤積在肚子上的那些脂肪。

        遮掩,一定是一個不好的詞。在蔣爺家的大客廳,喬遠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意識。他那時還看見了一個女孩,遠遠地,在客廳另一頭的餐桌前,翻著雜志或畫冊之類的東西,那其實應(yīng)該是餐廳和廚房。

        喬遠覺得在藝術(shù)區(qū)見過她。他不確定她和蔣爺?shù)年P(guān)系。這是敏感的事情,需要遮掩的東西。于是喬遠不敢再看她。他假設(shè)在他們中間,有一堵不透明的墻。

        蔣爺與喬遠想象中的樣子,看起來很不一樣。蔣爺名聲在外,卻很少在媒體露面。他的形象,人們只能通過那些藝術(shù)報刊記者拙劣的描述來想象。在那些文字里的蔣爺,有時粗暴傲慢,有時又文質(zhì)彬彬,滿口臟話又字字珠璣,尖銳刻薄又在情在理,就像這個時代很多矛盾的東西一樣,人們喜歡這種神秘。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蔣爺,喬遠在大學時代就知道這種說法。后來喬遠入住藝術(shù)區(qū),發(fā)現(xiàn)蔣爺并不是黑暗中的隱者,他時常出現(xiàn)在藝術(shù)區(qū)的宣傳海報或者影像作品里,在藝術(shù)區(qū)曝光的這些圖像中,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溫和的作家,面目并不如言辭兇悍,甚至有些其貌不揚。

        喬遠有過很多次機會見蔣爺。他知道這些機會對于年輕的藝術(shù)家來說意味著什么。但他放棄了,不是故作姿態(tài),他只是無法適應(yīng)以那些太勉強的方式結(jié)識一個人、一個名人。像很多年輕人一樣,急切地撲上來,遞上故弄玄虛的名片,在一分鐘時間里講完一生值得炫耀的事,再可憐兮兮地要求提攜……年輕人一定要這樣做么?喬遠不反對他們的方式,他甚至還羨慕他們的自如。但喬遠自己總是做不好,他始終沒有辦法把自我介紹做得不卑不亢,也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說出內(nèi)心那些真正的愿望——希望追求自己的藝術(shù),這聽起來不過是虛偽又無力的藉口。于是喬遠只好在這樣的機會面前退縮,像不會示好的情人,一邊忿忿不平于那些油嘴滑舌的廉價情話,一邊又替自己毫無用處的自尊心感到惋惜。

        這天于一龍帶喬遠來蔣爺家,是因為于一龍說,“這是蔣爺?shù)囊馑?,他想見你?!眴踢h試圖追問出這邀請的含義是善意還是惡意,但于一龍只是謹慎地執(zhí)行著蔣爺?shù)闹噶?。于一龍摸著自己的光頭,黑框眼鏡讓他顯得過分嚴肅,他囑咐喬遠,“最好還是去”,他大概看出了喬遠的遲疑和膽怯,“你還想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于一龍的語氣并不輕松。在所有涉及蔣爺?shù)脑掝}上,他的語氣都不輕松。他是山東人,高大白凈,穿格子襯衣或者圓領(lǐng)T血,所以他很受女孩們喜歡。但他并不隨和。他身邊的女孩,也都不能長久。大概她們都很難忍受他認真起來的樣子。而他的認真,又只用在另一個老男人,蔣爺身上,這該更讓女孩們灰心。

        喬遠突然想起來,他是在于一龍的工作室,見過那女孩的,在餐桌邊看雜志的女孩。是的,不會錯的。她有特別的膚色,黝黑的健康的,像皮毛光亮的棕色小馬。在所有女孩都被慘白得可怕的粉底覆蓋了的臉蛋中,這樣的膚色,很讓男人們一見難忘。

        喬遠短暫的走神,大概讓于一龍擔心起來。于一龍給喬遠的杯子倒茶,說:“哥們兒,你是不是要來點口味更重的東西提神?”

        喬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假裝自己的走神不過是因為忐忑。他的確忐忑,這不是他喜歡的氣氛。小時候他跟父親去給父親的廠長拜年,他記得自己一坐在廠長家的真皮沙發(fā)里,便一直想要小便??墒撬桓艺f。父親低聲下氣跟廠長聊天的聲音,聽起來那么陌生,他連拽拽父親的衣角都不敢。那是最可怕的事情,在陌生人家里,還必須忍住小便。后來他被父親嚴厲地罵過,因為他那天在廠長家的表現(xiàn),完全“呆得像個腦癱兒”,“我不知道怎么會有你這樣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兒子?!备赣H說。他覺得父親的話聽起來不絕情,而是充滿悲傷,便立即開始后悔自己沒有在廠長家里好好表現(xiàn)。在廠長希望他能當場用毛筆畫兩筆畫的時候,他希望自己那時沒有沉默地搖頭,好像那會要了他的小命。

        當然,喬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歲了。小學時給廠長拜年的尷尬已經(jīng)不再對他有什么困擾,或者,是類似的情形不斷上演,他終于開始麻木,不再跟自己過不去。他已經(jīng)知道如何表現(xiàn)得像個正常的成年人,哪怕只是短暫的、不到位的表演,那并不真的難受。

        喬遠順著于一龍的玩笑,說,“蔣爺?shù)牟鑼ξ乙呀?jīng)是重口味了,真提神啊!”一邊讓自己真的打起精神來。

        蔣爺隔著巨大的茶幾,坐在另一頭的木椅上。這時他笑起來,聲音并不大。喬遠讓手里的茶杯乖乖處在胸口的位置,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充滿期待。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很像那種討好老師的平庸的學生。他為此又得意又羞恥,這也許是人們都會同時遭遇的兩種情緒。

        他這時看清蔣爺?shù)臉幼?,盡管隔著長長的茶幾——這讓他們?nèi)朔路鹪谶M行一場盛大的宴會。蔣爺看起來其實還很年輕,至少眉目清秀,并不像那些角度詭異的照片里一般,讓人害怕??Х壬「褡拥膰恚谛厍按畛鲆坏辣壤m當?shù)姆指罹€,剛好把米色風衣外套在黃金比例處分隔開。喬遠從茶幾一側(cè)看過去,還能看見他米色褲子搭成的二郎腿,翹起來的腳上,是一只藍色的匡威帆布鞋。于一龍也穿同樣的帆布鞋。

        蔣爺說,“喬遠……畫得不錯!”他說話很慢,中間又停下來,不斷用火柴點煙斗,再抽一口,慢慢吐出煙圈?!拔蚁?,你也許可以給我畫幾幅畫?!甭L的鋪墊都通過煙圈完成了,所以蔣爺直截了當,說出要求——五張敦煌人物畫,四張要有佛頭,一張要有飛天。

        這樣更好,喬遠突然放松了。他覺得自己是從這時開始喜歡蔣爺?shù)?,蔣爺沒有那些讓人困惑的話。喬遠根本不擅長在迷霧重重的話語迷宮里揣摩說話人的真實用意。

        “哦,真的?那太榮幸了!”喬遠的驚喜并不是裝出來的。他終于可以放下那脆弱的杯子,又覺得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兩只空出來的手,于是沒有必要地,再拿起了杯子。

        “下半年吧,我有大動作?!笔Y爺說。

        于一龍又說了些什么,可能關(guān)于“大動作”。但喬遠沒有留意,他想起了別的問題,“給他幾幅畫,是免費么?他們算是合作么?還是這里有一些他并不熟悉的規(guī)則?”他知道,這些問題都不應(yīng)該問。

        于一龍說,“蔣爺不會虧待你的,蔣爺沒虧待過任何人。”

        喬遠也點頭說是,暗自希望自己那些問題,于一龍也有能力做出解答。

        但這都不是最糟糕的時刻,在他們開始談?wù)撁傻吕锇驳娘L格的時候,喬遠意識到更糟糕的問題——他很后悔自己喝掉了太多紅茶,現(xiàn)在他想要小便。他當然不至于膽怯到羞于提出這樣的請求,但他隨即想到了蔣爺家沒有門的衛(wèi)生間——這讓簡單的問題似乎復雜起來,他猜想他們都是怎么解決的,關(guān)于沒有門的衛(wèi)生間的使用問題,于是他又遲疑了片刻,希望于一龍可以停下他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以便留意到他需要幫助。

        “你,有什么問題么?”蔣爺問。

        喬遠笑著說,“沒事,只是,想用下衛(wèi)生間?!彼_始希望小時候那個廠長,也能有蔣爺?shù)拿翡J,可以關(guān)注到客人的不適。

        “哦,外面,你帶他去下?!笔Y爺示意于一龍,很快他又搖頭,說,“還是唐糖帶吧,一龍,我們接著說話?!?/p>

        房間另一頭的女孩——原來叫唐糖的女孩——立刻站了起來,顯出很高的個子——她竟然沒有在起身的時候讓笨拙的木椅子發(fā)出一點聲音。她看起來訓練有素,長長的米色亞麻布裙子、緊身的短袖黑襯衣,在空闊的房間里飄過來,也是無聲無息的。她示意喬遠跟他走出客廳,來到院子里。喬遠離開的時候,聽見于一龍的聲音在說,“您這個大動作,太好,太有想法了,我覺得它更大的意義,在國際化……”

        唐糖穿了一雙木屐。喬遠很奇怪,這樣的鞋子為什么走起來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她這時轉(zhuǎn)頭回來,問他是不是喬遠?

        “你認識我?”

        “我認識娜娜。你是娜娜的男朋友,喬遠。我早聽說了,但沒見過。蔣爺說喬遠今天要來,我就想是不是娜娜的喬遠……”她說話很快,說完便笑起來,跟娜娜很像,很多女孩都是這么笑的。

        “哦,難怪我覺得,我們好像見過?!眴踢h說,一邊迎上去,跟她并排走。

        “是嗎?你確定這管用嗎?說我們見過,你這樣跟女孩搭話?”她的胸脯在緊繃的黑襯衣里起伏,似乎很老練。

        “不,我記得我們真的見過,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在于一龍那里?”喬遠說完便意識到唐突,他直覺唐糖并不愿意聽到于一龍的名字。

        唐糖果然嚴肅起來,她說,“一龍啊,他不錯,就是有點,我也不知道,有點冷酷吧!”

        “哦,他是不錯?!眴踢h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什么。

        “就是這里了,給客人用的衛(wèi)生間。”唐糖停下來。

        喬遠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唐糖還在原地。她在抽煙,又遞給喬遠一支,說,“待會兒吧?!眴踢h不確定自己是否應(yīng)該離開蔣爺?shù)囊暰€這么長的時間,在蔣爺?shù)募依?,跟一個漂亮的女孩一起。

        但她又說,“我,真的不想進去……”

        喬遠于是也點上煙,用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來的打火機,中南海淡淡的味道,是喬遠常抽的煙。

        “娜娜怎么樣?”唐糖問。

        喬遠感激她避開了于一龍和蔣爺?shù)脑掝},他還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剛剛的表情足夠告訴他,在她和他們兩人之間,肯定發(fā)生過一些不該說的事。

        “娜娜,她這兩天發(fā)燒,生病了,她不好好吃飯,身體總是不好,換季的時候就感冒。”喬遠相信自己至少可以輕松地談起娜娜,那是不需要遮掩的東西。

        “哦?我好長時間沒見她了?!?/p>

        “是嗎?你們隨時可以見?!眴踢h說。

        “不,我想,還是算了吧!不過,我很喜歡她,我們以前玩得不錯?!碧铺钦f。他覺得跟她談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她似乎總是把話說到一半,便停住了,這和蔣爺不太一樣,雖然喬遠跟蔣爺說話也不容易,但那屬于另外一種不容易。

        “她,我說娜娜,就是個小姑娘?!眴踢h說。

        “我不是么?”唐糖扭過臉來看他,她眼睛很大,長睫毛不知道是天生還是被睫毛膏拉長的。藝術(shù)區(qū)女孩們的長相,總有太多不真實的地方。卷曲的棕色頭發(fā),剛好落在肩膀上。緊實飽滿的肩。讓她看起來真的很像健壯的小馬。

        他說,“不,你比她健康,你是大姑娘?!?/p>

        唐糖滿意地笑了,然后告訴他,她曾經(jīng)是游泳教練,在體育學校學了四年游泳。“是不是很厲害?”她問。

        “是,看不出來,很厲害,你怎么來藝術(shù)區(qū)了?”喬遠順口問。

        “因為,因為于一龍,他帶我來的?!碧铺钦f。

        喬遠不再問下去。他已經(jīng)想起第一次見唐糖的時候,在于一龍的工作室,墻上顯眼處掛著于一龍新完成的作品。喬遠不記得那是作品多少號。但這幅作品不一樣,因為畫上的姑娘,赤裸上身,露出軟潤的紅撲撲的像西紅柿的乳房,好像馬上會掉下來的乳房。于一龍對表情驚訝的喬遠說,“是不是很不錯?還有更不錯的,你待會就能看見模特本人了?!眴踢h很快便收斂起自己的表情,他不會讓自己像游客一般,對藝術(shù)區(qū)各種奇艷的東西,大呼小叫。他老練地笑著,希望自己的表情跟于一龍同樣淡定。

        后來他果然看見了畫中的人,只是她是穿著衣服的。她簡單地沖喬遠點頭,便一閃而過,不知道去工作室哪個角落了。她大概并不愿意認識他,藝術(shù)區(qū)有很多喬遠這樣的年輕藝術(shù)家,他們并不那么重要。她對他不耐煩地點頭。這不過出于禮節(jié)。于一龍也并沒有給他們做介紹,他大概覺得他們不需要認識,不是么?這是他的姑娘,他的模特,就像他的畫一樣,是唯一不能和藝術(shù)區(qū)的朋友分享的東西。

        可是,他們?yōu)槭裁捶珠_了?唐糖現(xiàn)在在這里,蔣爺家里。她自如地進出,表情淡漠,對每個來客也不再做禮節(jié)性的招呼。

        喬遠咳嗽起來,大概一口煙抽得太快。他想盡快抽完這支煙,回到蔣爺?shù)目蛷d。唐糖在旁邊的垃圾桶上,擰滅了煙頭。

        她說,“你對娜娜很好?!?/p>

        “是嗎?”他開始希望自己能謹慎地應(yīng)對她,她就像蔣爺家里的骨瓷茶杯一樣,脆弱、危險,稍不留意便讓人做出不應(yīng)該的舉動。

        “是的,比于一龍好,我本來不應(yīng)該這么說的,但因為你是喬遠,娜娜說,你值得信任,你不像于一龍?!彼f,似乎想趕在他們進客廳之前,把所有話都講完。

        “一龍也很好,不是嗎?蔣爺很看重他?!眴踢h答。

        她皺起眉頭,這讓她看起來一下老了很多,她說,“他只在乎別人看重他,他一點兒也不看重自己?!?/p>

        “什么?”

        “怎么說呢?你知道,蔣爺?shù)拇髣幼髅??”唐糖問?/p>

        “不知道?!?/p>

        “嗯,具體,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肯定跟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有關(guān),我聽說,花費有三千萬?!?/p>

        “三千萬!”

        “是的,都有贊助。誰不想去歐洲呢,是吧?”她說,“于一龍也想去,你也想去,我知道?!?/p>

        喬遠未置可否,其實他并不知道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那是什么?聽起來和他的敦煌人物畫,關(guān)系并不大。

        她說,“他們都瘋了,每天都有人來這里,好像這里賣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的門票一樣。”她大概意識到自己說出了很精彩的話,便又笑起來,滿不在乎,說,“可真是!蔣爺也許就是在賣門票,只是看他們都拿什么東西來換門票。你呢?你有什么?”

        喬遠不確定她的話是否在表達一種蔑視。他含混地說著敦煌人物畫的細節(jié)。可是,她好像知道他只是在回避她的提問,她打斷他,說,“你不需要像他們那樣的?!?/p>

        說完他們已經(jīng)走進了客廳。她突然變得和善,幾乎不動聲色,引導喬遠坐回他剛剛坐過的那把木椅上,又小心翼翼為他們換了熱茶。

        大概是離開的時間太長了些,坐下的那一瞬間,喬遠覺得這椅子真是冰涼。那涼意甚至穿過骨骼抵達心臟、大腦,將他全部凍結(jié),以至于他很長時間都無法集中注意力,進入于一龍和蔣爺還在進行中的漫長的談話。他們的談話中,似乎真的出現(xiàn)了“郎波蒂”。

        于是后來喬遠沉默的時候便越來越多,他不確定那些關(guān)于康定斯基、能指所指的話題有什么緊迫性,必須要在這樣一個不舒適的季節(jié)、不舒適的椅子上討論完畢。喬遠猜想,他們只是礙于他在場,才只說那些沒什么要緊的問題。

        有一瞬間,他想起了發(fā)燒的娜娜。她生著病,于是脾氣也變得古怪,像進入更年期。她也許才是他目前更緊迫的問題。他想提前離開,不過是五幅畫,不至于讓他勉強自己在這里消磨時間??墒撬?,自己做不到。他已經(jīng)是成年人,可以做任何勉強自己的事。他看了看于一龍,覺得自己看出了于一龍臉上同樣的違心和不適。他希望自己錯了,于一龍跟他不一樣,唐糖剛才就是這么說的。

        于一龍這時告訴他,剛才,蔣爺已經(jīng)說過了,以后歡迎他經(jīng)常來這里坐坐。

        “交流么,這很重要,男人嘛,力比多需要相互激發(fā)?!笔Y爺說。

        喬遠很配合地笑過,才表示感激,順便又感謝了蔣爺對自己作品的賞識。

        蔣爺說,“我欣賞有才華的年輕人,以后合作的事情很多?!甭犉饋淼嗡宦?。但喬遠卻相信他也許對于一龍也是這么說的,在很久以前,某個尷尬的下午,在同樣的位置上。他也許對很多人都說過同樣的話。但那些人現(xiàn)在去了哪里?

        在藝術(shù)區(qū)越來越復雜的空間里,他們每一個,都在一個注定的位置上,眼巴巴地拿出自己擁有的全部。他們在期待什么呢?是別人的關(guān)注、喜愛,還是賣出作品、換一間更寬敞的工作室?他們可能對自己擁有的東西并不明確,對想要得到的東西也不是那么清楚,那他們又怎么完成這種置換,就憑任何人一句“你很有才華”的陳詞濫調(diào)么?

        于一龍仍然在附和蔣爺?shù)脑挘@是這個下午他做的主要事情,他說,“是的,我早這么說過,蔣爺你得相信我的眼光?!甭犉饋硭娴臑榇说靡?。

        但蔣爺卻突然沉下臉來,在喬遠還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蔣爺大聲說,“你早說過屁!再說一遍,你有什么眼光?”

        于一龍被嚇住了,楞了片刻,才小聲笑著,“我只有屁眼光……”他很厲害,至少現(xiàn)在看起來蔣爺?shù)陌l(fā)怒不過是長輩對晚輩開的充滿愛意的玩笑。

        蔣爺大概對這回答很滿意,竟然能迅速用慈祥的語氣說,“一龍啊,還是很不錯的,要謙虛……”

        于一龍可能只是對喬遠的在場感到難辦。這樣的時刻,也許經(jīng)常出現(xiàn)。很多人都喜怒無常,于是他們才令人害怕,讓人必須謹慎地表達尊敬。蔣爺也是這樣,這并不是嚴重的問題。嚴重的只是,喬遠不應(yīng)該看見這一幕。

        后來于一龍便一直避開喬遠,在他們步行回藝術(shù)區(qū)的路上,于一龍變得沉默。他看起來很疲倦,跟剛剛?cè)ナY爺家的興奮狀態(tài),完全不一樣。出門的時候,那兩只狗正在吃飯。不銹鋼的食盆看起來太大,于是狗也沒胃口。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兩只狗只是懶懶地抬起眼皮看一眼,便不再有任何反應(yīng)。

        唐糖送他們到門口。喬遠走在于一龍和唐糖中間,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尷尬的一個位置。他擔心他們都想往對方身上扔石頭,只不過礙于喬遠在場,才盡量保持平靜。但火藥味兒仍然掩飾不住。這是一座極簡主義的住所,沒有東西可以被掩藏住,連那些陳年的情事也是。喬遠對他們充滿同情。他猜想,于一龍從前一個人來蔣爺家里的時候,是如何應(yīng)對唐糖的?但他很快又覺得自己只是多慮,他們都有能力應(yīng)付這種局面。他們不像他。他或許不應(yīng)該為他們?nèi)魏稳藫?。他只該擔心自己,擔心生病的娜娜。其實,他為什么不生病呢?至少大病一場,可以給他充足的理由,從現(xiàn)實中逃離,逃開這些不被遮蔽的問題。

        “她跟你說什么了?”于一龍問。這是回藝術(shù)區(qū)的路上,于一龍的第一個問題,讓喬遠意外。喬遠自己倒有很多問題要問于一龍,但他不確定在于一龍沮喪的時候,那些問題是否合適。

        “她說,你很不錯?!眴踢h如實答道。

        “我不錯?哼哼,我哪里不錯了,我錯大了,我大錯特錯了……”于一龍說。

        “怎么了?”喬遠問。

        “她應(yīng)該恨我的,她還說我不錯,這算什么?她本來那么喜歡我,我把她送了,她為什么不恨我?”于一龍嚷起來。

        “怎么了?”喬遠再問。

        “算了,不說了?!庇谝积堄旨涌炝四_步。走了兩步,他又停下來,“蔣爺說了,你的五幅畫,他買,價格比你現(xiàn)在要好,希望你重視,盡快給他?!彼鹿k地說完,像是終于完成了一件什么事情,但他是否忘記了“郎波蒂”的事情?

        “哦,真的么?我本來還想問……”喬遠覺得這應(yīng)該算個好消息,不是么?但他從于一龍的口氣里,沒聽出什么喜悅。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你他媽還想問什么?”于一龍聽起來快要發(fā)火了,“都不是好人!他媽的!”他憤怒地說。

        過了一會兒,于一龍似乎又平靜下來,他們已經(jīng)快走到藝術(shù)區(qū)了,他說,“對不起,哥們兒,我失控了,這真是好消息,對你來說。”

        喬遠謙虛地笑著,其實他并不確定自己是否值得這樣的重視。于一龍說,“把握住吧!這里就是這樣。機會,就像女人的安全期一樣,不抓緊,就過去了?!?/p>

        然后,喬遠大概是在一個月也沒有畫出一張佛頭或飛天之后,才意識到他錯過了什么。他在藝術(shù)區(qū)入住已經(jīng)四年,剛好是拿到本科學位需要的時間。四年來,蔣爺?shù)谝淮翁岢鲆淖髌?,這意味著他的畫作價格,也許會從每平方尺一萬賣到每平方尺兩萬,或者五萬。五張敦煌人物畫,想來一點也不困難,畢竟他已經(jīng)畫過五十張了。但可能五十張都只是平時成績,只有這五張才是畢業(yè)作品。他或許壓力過大。已有573號作品的于一龍,在此時更讓喬遠對自己缺乏信心。

        5

        這天于一龍走后,娜娜回來了。

        在臥室,她脫掉長風衣,露出風衣里莓紅色的比基尼,喬遠便知道,她還是去了耐克體驗店的開張慶典活動。

        昨晚娜娜終于數(shù)清楚了,她一共有五套比基尼,雖然她其實從沒去過海邊。她出生內(nèi)陸,于是更有理由向往陽光沙灘。她把它們都鋪在床上,神情像少女為自己準備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穿上的嫁妝。

        耐克體驗店的開張慶典活動,已經(jīng)在藝術(shù)區(qū)做了很長時間的宣傳?;顒右?guī)則是,看哪個女孩當眾以最快速度穿上耐克的法蘭絨帽衫和褲子。第一名將得到去泰國旅行的機會,其他人將得到帽衫和褲子。唯一的要求是,女孩的外套里面不能穿其他衣服,只能穿比基尼。

        聽起來這是一個很有想法的活動,當然,如果自己的女朋友沒有要求去參加比賽的話。娜娜對此躍躍欲試,她認為這是穩(wěn)賺不輸?shù)谋荣悺_@讓喬遠有些不快,他想象她穿著比基尼,在耐克的玻璃幕墻前,和女人們哄搶一件帽衫——這場面真是不堪。女人們其實都是目光短淺的,她們喜歡計較那些渺小的利益。

        “萬一,萬一贏了,我們可以去泰國旅行……去芭提雅……”娜娜一邊說,一邊把五套比基尼的內(nèi)褲在床上拼成一個五角星的圖案。她歪著頭看床上的五角星,很快又往另一邊歪過去,顯得猶豫不定。她也許被這個選擇難住了,從五套比基尼里挑出最完美的那一套,選擇從來都是困難的事情。只是她對這件事情的認真,讓喬遠感到羞恥,因為她竟然希望去討好那些湊熱鬧的男人們的眼光。但喬遠沒有再說什么。他想起,他們的關(guān)系正處于一個微妙的階段。

        “你是畫家,你幫我挑一個顏色吧?從這五套里面?!蹦饶茸罱K向喬遠求助。他靠著臥室的門框,覺得自己最不愿聽到的數(shù)字可能就是“五”了——他很長時間也畫不出那五幅畫。蔣爺已經(jīng)開始顯而易見的冷落他,又明確告訴他,“如果已經(jīng)盡力了,那就這樣吧。”

        那是有一天,喬遠在藝術(shù)區(qū)一個畫展開幕式上見到蔣爺?shù)臅r候。蔣爺一手握著煙斗,另一只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他又換了米白色的風衣和同色的格子圍巾,蔣爺被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人圍起來。很多人都去了那個開幕式,包括喬遠的大學同學,應(yīng)天。在漸熱起來的五月,應(yīng)天穿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表情莊嚴像牧師。應(yīng)天為蔣爺從人群中開出一條路來。應(yīng)天總有這樣的能力——無論做什么事情,看起來都老練得像他已經(jīng)這樣干了很多年。他這天的事情,也許是確保蔣爺可以避開這支由記者、仰慕者還有游客組成的隊伍。蔣爺看見了喬遠,他舉起煙斗,是在招呼他。喬遠卻只覺得,應(yīng)天黑墨鏡下那雙眼睛,釋放出了警惕的目光。喬遠向蔣爺走過去,這幾步路,他走得備受矚目。蔣爺看起來并不高興,他開口便問,“小子還有時間到處遛達啊?作品,什么時候出得來?”喬遠討好地笑,他說,正在努力。蔣爺說,“抓緊了,別讓我看錯你!”但喬遠焦慮的,已經(jīng)不是蔣爺態(tài)度的冷淡,而是應(yīng)天明顯的敵意。應(yīng)天跟隨蔣爺多年,喬遠不知道他具體做什么,但肯定不是畫畫。應(yīng)天不畫畫,也不會木工。喬遠曾經(jīng)以為他擅長創(chuàng)意,那是大學時代。后來他又讓喬遠覺得,他其實什么都擅長,武術(shù)、起草合同、新媒體、公關(guān)、養(yǎng)狗、用大麻葉卷煙、烤五花肉……總之是除了畫畫之外的任何事。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都說在盡力……”蔣爺話沒說完,但人已經(jīng)走遠了,喬遠只記得自己聽見蔣爺最后的話是,“如果盡力了,那就這樣吧!”像恨鐵不成鋼的家長。

        這樣,繼續(xù)這樣?在藝術(shù)區(qū)這片大工地上日復一日等待靈感么?他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也許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的名單已經(jīng)確定,那里根本不會有他的名字。他還真是擅長讓所有人失望,父親、蔣爺、老楊,也許還有娜娜。

        盡管覺得所有的比基尼都不合適,娜娜不應(yīng)該穿比基尼在藝術(shù)區(qū)出現(xiàn),更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耐克體驗店——耐克體驗店本身,也不是應(yīng)該在藝術(shù)區(qū)出現(xiàn)的東西。但現(xiàn)在,喬遠覺得自己沒什么精力去計較所有那些不應(yīng)該的事,他也許可以至少不讓娜娜失望。于是,他向她建議,莓紅色,也許。

        她疑惑地看著他,說她會再想一想。

        他們在一起已經(jīng)四年,或許三年,她從來都不是他們之中遲疑的那一個。她其實早已經(jīng)有了決定,他想。她說過,她五歲的時候就知道,要讓自己的發(fā)夾顏色和裙子協(xié)調(diào)。

        看起來無論如何,她都會去參加那個嘩眾取寵的、讓他別扭的耐克體驗店的活動了——她真的天真到會認為自己能獲得去旅行的機會么?還是其實她只是愿意讓更多人在室內(nèi)的鎂光燈而不是海邊沙灘的陽光下,見證她穿比基尼的美麗的身體曲線。

        他說,我們可以去旅行的,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想去泰國的話,我們不需要這種免費的東西。

        他想,這是最后的努力了。他還不能坦然說出那些真正的原因。她太年輕了,年輕到讓他無法對她做出任何要求。他能做的,也許從來都只是給予。那一瞬間,他又想起了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該死的郎波蒂。他對這個地名的認識,其實目前都仍僅限于歐洲的一個城市。他其實真沒那么在乎去不去郎波蒂,哪怕是代表北京的當代藝術(shù)家,去參加國際性的展覽,就像他對男人們都上癮的歐洲的啤酒和足球,也沒那么在乎一樣。

        娜娜看著他,神情表示——她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事實上,在這之前,他們已經(jīng)將“是否去旅行”的話題談?wù)撨^太多次了,以至于旅行這個浪漫溫情的行為,如今已經(jīng)成為敏感話題。她知道他正在一個焦慮的階段,也曾頻頻嘲笑他可能正好進入了男人的生理期。旅行的提議最初也是他提出來的,這讓她迅速興奮起來。機場和旅店之間的旅行生活,就像那種真空包裝的食品,是與他們的日常生活隔絕的、迥然不同的。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提議,因為他無法忽略的現(xiàn)實問題:五張敦煌人物畫仍然只是一摞廢棄的草圖,看起來他永遠也完不成它們。她很失望,這是罕見的情形,她懂得讓自己舒適,所以很少讓自己失望。但他還是讓這發(fā)生了,因為在這樣的時候去旅行,這是不可能也不現(xiàn)實的??雌饋?,她似乎在試圖讓自己擁有新的期待。她說,“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畫畫,我也許可以去旅行?!敝蟮诙?,她就向他宣布,她已經(jīng)從蔣爺?shù)墓巨o職了?,F(xiàn)在,萬事俱備,她將旅行去了。她得意洋洋,像說著一個美夢,語氣并不當真。如此看來,他想,終究怪他,他不該提起旅行這件事。那就像另一種可能,旅行也許會將他們久已凝滯不動的生活,另存為一段新的片段,他已經(jīng)向她描繪出了這片段的新鮮刺激,于是后來一切看起來,都蠢蠢欲動、呼之欲出,只有他,像無法啟動的汽車,會一直停留原地。哪怕他無比確信,他其實比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需要一次旅行。

        他突然明白了娜娜用神情想告訴他的東西,那是什么——“你是說真的么?你真的還要討論旅行的事么?”

        但娜娜終于說出來的話卻是,“當然,我想去泰國,海島,我會去的。但我不知道,你想去哪里?”

        他說,“你想去就行了,我隨便?!彼麨樽约旱难圆挥芍愿械揭唤z羞恥。他已經(jīng)會熟練地說出這些討好她的話了,盡管這些話,并不一定總是管用。

        娜娜脫下連衣裙,開始試穿比基尼,以確定第二天她應(yīng)該穿哪一套,在耐克體驗店出現(xiàn)。她脫和穿,對他都沒有絲毫回避。他不確定她是否還發(fā)出了一些不削的聲音,從她小巧的鼻子里。

        她把莓紅色比基尼的帶子,在后背處打了一個松松的蝴蝶結(jié),動作輕巧熟練,根本不需要喬遠幫忙。那是她的事,與他無關(guān)。她轉(zhuǎn)過身來,他看見她明顯的鎖骨,像閃著魚鱗光澤的小翅膀,仿佛隨時都會帶她飛走。他很想去抱她。她正面朝向他,彎腰換上比基尼的小褲子。他沒動。在這樣的時候,任何舉動都只不過讓他更輕視自己。她鎖骨處那對小翅膀,他想,那是她最漂亮的地方。

        她穿著比基尼,在臥室里對著鏡子,做出了一些扭捏的姿勢。她也從鏡子里,給過他幾個短暫的、挑釁的眼神,像是在故意激怒他。他告誡自己,不要上她的當。如果他如愿被激怒,那他就真的輸了。所以,他只是淡然地微笑,甚至還用自認為最酷的手勢點燃了香煙,他假裝很享受地靠在門框上,看她的表演。他疑心自己的樣子,和第二天耐克旗艦店里那些男人們是很一致的,流露出可以理解的簡單的滿足,內(nèi)心里滿滿的都是情色的狂想。

        她似乎知道,他的樣子不過是裝出來的。她從鏡子里看他,問,“真的嗎?你隨便?你怎么連自己想去哪里都不知道?”

        他那時能看見她赤裸光滑的后背、莓紅色比基尼包裹的略寬的臀。從鏡子里,他還能看見她起伏的身體正面,肚皮上有一顆很明顯的痣。這也許并不好,藝術(shù)家總相信美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美是含蓄的??墒牵麄冊谝黄鹨呀?jīng)太久了,彼此看得太清楚,透徹得就像看鏡子里的自己。

        “你想去歐洲么?”娜娜問。

        “什么?”他其實知道她問什么。

        “歐洲,郎波蒂?!?/p>

        他遲疑了片刻,才回答,“我其實,沒太所謂。”

        她在蔣爺?shù)墓竟ぷ鬟^,她知道那些關(guān)于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的事。年輕藝術(shù)家們爭先恐后向蔣爺示好的時候,也許她正為他們的杯子倒上熱茶。她也知道,他一個月焦慮、煩躁,甚至假裝要開始一次并不必要的裝修,這都不過是因為他無法完成的那五張作品——那也許是他去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的門票,不是么?如唐糖所說。但唐糖也說過,他不需要像他們一樣。他們,于一龍、應(yīng)天、所有人……他們似乎都比他更知道如何拿到一張門票。只有他一無所有。他曾經(jīng)畫過五十幅畫,但現(xiàn)在一張也不屬于他。他根本不應(yīng)該把自己的名字,跟郎波蒂聯(lián)系在一起。

        “算了,沒事。”娜娜好像并不相信他的回答,“沒太所謂”——仿佛他們在一家新開的餐館,討論該點什么菜。

        娜娜從不問那些不該問的事。他曾以為這是她最大的優(yōu)點,但現(xiàn)在他不這么想了。因為她其實都知道,什么都知道,這讓所有的沉默都變得難以承受。

        他祈求著,該死,接著問下去??!他從沒現(xiàn)在這么渴望為自己解釋一番。

        6

        喬遠收拾了院子里的茶盤和煙灰缸,又回到臥室。娜娜的比基尼已經(jīng)換過了?,F(xiàn)在,她穿著寬大的黑色體桖,上面印著巨大的喬布斯頭像,看起來很像耐克體驗店里的姑娘穿的那種衣服。他猜想,她是否已經(jīng)在那里,在耐克體驗店,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這完全有可能。

        從她的樣子,他暫時判斷不出她是否贏得了這天的比賽,以及,更關(guān)鍵的問題——她會去泰國旅行么?

        “回來了?”他問。

        “嗯?!彼盐宸N顏色的比基尼,各卷成一個小小的卷兒。

        “怎么樣?”他問,語氣平淡,也許所有的戀人在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并終于平靜后,都是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的。

        “挺好的。”她客氣地答道,“很多人都去了,挺熱鬧的。”在他聽來,這卻是最不客氣的回答。她明明知道他在問什么,但她拒絕回答。

        他希望自己只是習慣性地多慮。贏大獎、去泰國,這件事情太不現(xiàn)實,需要太多的運氣,可能性很小。她不會去泰國的,她只是想要做點什么事情、讓他不舒服的事情。

        “哦?!彼蝗徊恢涝撜f什么,這真是糟糕的一天,他無法對所有人,說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老楊、于一龍,還有娜娜,可是,說出來又有用么?那些問題,也不會得到解決或者緩解,它們依然糾纏在他的生活里。

        “你呢?今天,過得怎么樣?”娜娜已經(jīng)收拾好那一堆小卷兒,坐在一張她常坐的小沙發(fā)上。他們總是這樣進行一些談話,娜娜可以面對鏡子,時刻注意自己的表情。

        “我?上午老楊來,收走了定金。但是兩個月后才能開工,因為,我也不知道因為一些什么原因。下午于一龍來,喝茶。就這樣?!彼M约旱恼Z氣可以不這么沉悶,仿佛當年在他任職的理工科學院講選修課一樣,他總是無法讓臺下的學生對他說的東西發(fā)生任何興趣,因為他自己,其實也不會對此感興趣的。

        他想,真的就這樣過去了么?旅行,還有那些模糊又尖銳的問題,地板的問題、五張敦煌人物畫的問題,就這樣被自己省略了?他平鋪直敘著這不容易的一天,仿佛所有的問題都不存在,或者都已經(jīng)被解決掉了。

        “哦,那很好的?!蹦饶日f,聽起來他們正在進行的談話是溫和而日常的。但他知道,這都不正常,她跟他說話的樣子,根本就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他微笑著,點了一支煙。煙霧升起來,是淡藍色的。他曾經(jīng)用這種淡藍色畫線描,工筆的藍色佛頭。那是他最早賣出的一批畫里的一小幅。穿羊絨長裙的中年女人用猩紅指甲的手指,提走了那幅畫,她看起來并不讓人討厭,而其他所有買畫的人,都讓他感到厭惡。他猜想這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跟母牛護犢類似。那些畫,五十幅敦煌人物畫,都是他的孩子。五十個孩子一個不剩,換來眼前這種生活。這種交換漫長得似乎要持續(xù)一生,他卻已經(jīng)沒有勇氣培育第五十一個孩子了。他突然意識到,或許所有的問題都是同一個問題。靈感枯竭,藝術(shù)家永遠逃不出的噩夢。

        他想去開窗,煙霧讓這間不大的臥室更局促。他站在娜娜身后,探身去拉合金的窗戶。這動作讓他比平時需要更多的力氣??墒撬麤]有成功,大概用力的方向不對。也許很多事都不對。一只蒼蠅,被他驚得從窗玻璃上突然彈開。他和那只蒼蠅,同時被彼此驚嚇。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蒼蠅,錯過了季節(jié),正不要命地往玻璃上撞,一次又一次。他覺得自己也是一只蒼蠅,在禁閉的空間里,以為自己在向似是而非的光亮的方向飛去,事實上,只不過徒勞無功、頭破血流。他又退回來,坐下,任憑煙霧積累的淡藍色越變越深,也沒去打開窗戶。

        娜娜沒有贏得耐克體驗店的那場比賽。這并不令喬遠意外。她說,“那沒什么要緊的,我覺得,還挺好玩的。”但他再也不敢提起旅行的話題,直到她有一天給喬遠看微博,那里有一些人在泰國旅行拍下的照片,她說,“我還是得去?!甭犉饋?,她只是在說明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一個容易實現(xiàn)的簡單愿望,她并不是在詢問他的意見。在旅行這件事上,她已經(jīng)將他忽略、排除在外。他認為這樣也不錯,至少他在告訴她“決定不鋪木地板”的時候,也不必忐忑、仿佛對她有所虧欠。他甚至很滿意至少解決了地板的問題。雖然很多的問題,都像再也沒有出現(xiàn)的靈感一樣,沉淀在生活里,沒有進展,也不知道如何解決。于是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在盼望老楊能早一天出現(xiàn)。老楊電話里說,會先派個工人來測面積。喬遠覺得那很不錯,至少表示自己已經(jīng)開始著手做一件事情了,而不是讓日子停滯、無所事事。

        在藝術(shù)區(qū),沒有人應(yīng)該無所事事。于一龍的油畫已經(jīng)有了作品580號了,離參展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的588號似乎更近一步。應(yīng)天更忙一些。有一天他出現(xiàn)在喬遠工作室外,喊著“Guten Morgen”,又解釋說這是德語的“早上好”。喬遠不意外,應(yīng)天就該什么都會,他還會去歐洲,穿著黑色西服套裝,警覺的眼光里有些殺氣,永遠站在蔣爺身后一米遠、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倒是應(yīng)天自己感到了無趣,大概這場德語表演沒有取得他預料中的效果。娜娜纏著應(yīng)天,她向他學會了德語“你好”的另一種說法。她還想學西班牙語和泰語,應(yīng)天說他也會,但是“改天改天”——他很忙,不值得把時間浪費在教女孩說外語上,何況這女孩還是喬遠的女朋友,那就更不值得了。但改天,再一次出現(xiàn)的應(yīng)天,已經(jīng)不穿西服了,他成為策展人,身上的中式對襟仍然是黑色的,那是六月,“這至少比西服涼快些?!眴踢h想。策展人應(yīng)天小心翼翼地避免談?wù)摗巴庹Z這種小玩意兒”。他問喬遠,有什么進展沒有?這樣的話,喬遠那時聽來,覺得這更像是一句嘲諷。但應(yīng)天看上去又很誠懇,他手臂交叉抱在胸前,感慨著,“你看看,看看,藝術(shù)區(qū)現(xiàn)在比菜市場人還多,這些人都瘋了,都瘋了……”他表現(xiàn)得很委屈。大學時代應(yīng)天曾風云一時,因為他為班級畫展拉來一筆不菲的贊助。但班級畫展結(jié)束后,他在慶功酒宴上發(fā)怒,對所有人拍胸脯說,“你看看我是誰,我是應(yīng)天!”喬遠此時突然理解了大學時代的很多事——應(yīng)天做了努力,做了別人做不到的很多事,但他并沒有獨樹一幟,這足夠他委屈。獨樹一幟,這是太難的事情。藝術(shù)區(qū)是一片越來越恐怖的森林,所有人都在“獨樹一幟”。

        喬遠想問問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的事情,希望應(yīng)天可以告訴他目前蔣爺?shù)膭幼鳌5€沒開口,應(yīng)天就說,“都瘋了……他們都要去郎波蒂,你相信么?他們怎么都能去郎波蒂呢?”

        “是么?誰會去?”喬遠不確定自己是否也屬于應(yīng)天說的“他們”中的一個——在應(yīng)天看來根本不配去郎波蒂的那一個?

        “這事兒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睉?yīng)天說,喬遠覺得這一次應(yīng)天是對的。不過,很多沒意思的事情,人們還是熱衷的。喬遠根本不懷疑,應(yīng)天對郎波蒂的渴望,同樣,他也不能否認自己其實也是這么希望的,如果他能順利完成五張敦煌人物畫的話。

        娜娜似乎更喜歡熱鬧起來的藝術(shù)區(qū)。她在耐克體驗店結(jié)識了若干扎馬尾的小姐妹。那些女孩看起來都很像,仿佛同一顆花生里剝出來的一排花生米,白白的圓臉和恰到好處的酒窩。她們不關(guān)心郎波蒂,她們只關(guān)心限量版的耐克鞋。這讓喬遠想起唐糖,他從未聽娜娜說起過的唐糖。唐糖不是花生米,她是黝黑神秘的核桃仁。這樣的想法讓喬遠快樂,這大概是那段時間難得的樂趣之一了。關(guān)于唐糖的事,他試圖向娜娜詢問,但似乎沒有合適的機會,娜娜現(xiàn)在也快成為那種花生米一樣的女孩了。喬遠又希望能在藝術(shù)區(qū)看見唐糖,但想起她身邊的蔣爺,又覺得最好不要見到她。他于是又去了一次于一龍的工作室,希望再看見唐糖的半身裸像,但在那里層層疊疊的大頭油畫中,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對紅潤的乳房。喬遠為這可笑的舉動鄙視自己,他明白,就像自己的五十幅畫一樣,唐糖的畫像現(xiàn)在也不會屬于作者于一龍。繁忙的于一龍無暇顧及喬遠的心思,但他們依然會談?wù)摾刹ǖ伲@是藝術(shù)區(qū)所有人都在談?wù)摰氖虑?。于一龍暗示喬遠,一切終會水落石出,只是目前時機未到,“那是一個奇跡,魔術(shù)一樣”,于一龍的倦容并沒掩蓋住他的興奮,這讓喬遠覺得于一龍其實已經(jīng)忘記唐糖了,這似乎也是不錯的結(jié)局。

        7

        但老楊和他的工人都沒在約定的時間出現(xiàn)。老楊沒有失約,而是有了更緊急的情況出現(xiàn)?!拔乙W洲了,現(xiàn)在準備護照,我沒有護照,還有簽證,那是什么東西,我不知道,但我沒時間了,那會很麻煩……”老楊在電話里道歉。

        “歐洲?”喬遠覺得自己像在玩“連連看”游戲,正費力地把老楊和歐洲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起來。老楊來自安徽南部某縣,小學文化。他相信運氣,因為每天打牌,運氣是重要的東西。他說:“我前半生運氣不好,后半生還行?!彼麃肀本┠悄暧錾戏堑?,所以小半年都沒人找他做裝修。他只能在五環(huán)外的村里租房,跟手下七八個安徽小工匠住在一間平房里。他會一點木工,但不是太精通。后來他得到一塊木料,覺得還不錯,但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只能放在平房門口。那木料竟然真的被一個年輕人高價收走了,他后來聽說那是塊老木頭,有人就喜歡在村里“撿漏”。他開始明白為什么年輕人居然還擔心他當時舍不得賣。于是他開始倒騰木材,也開始后悔當初賣老木頭賣得太便宜,他不再相信那個年輕人,但他自己也不太懂這個。他還是做裝修,年輕人給他介紹了藝術(shù)區(qū)的生意。那時非典已經(jīng)平息,村子里剩下的包工隊已經(jīng)不是太多了。他的運氣來了。

        “是的,蔣爺非要我去,說是個作品,我不知道我怎么算個作品,我生意太忙,不愛去,但蔣爺說不讓我出一分錢,又說不只我去,他要讓九百九十九個中國人去郎波蒂,嘿!九百九十九個人,我想那有什么呢,那就去唄!”老楊說。他的運氣會越來越好。

        “行為藝術(shù)。”喬遠小聲說,“九百九十九個人去郎波蒂的奇跡?!?/p>

        “什么?是,是行為藝術(shù),有個名字,叫‘幻覺’?!崩蠗钫f,口吻很像蔣爺。他又說,“你的裝修,我回來再做,我記著的!”這就是安徽普通話了。

        像老楊一樣,喬遠身邊的很多人,都逐漸開始為護照、簽證之類的出行準備而忙碌?!盎糜X”項目的媒體宣傳已經(jīng)開始,一切水落石出,不再是秘密。

        應(yīng)天是公關(guān)團隊里重要的一員,也是首批去郎波蒂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的成員。他仍然宣稱“這件事情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因為他只是九百九十九分之一的那一個。

        到七月的時候,藝術(shù)區(qū)終于安靜下來,很多人都去了歐洲。老楊、于一龍、應(yīng)天、唐糖、門房老李、耐克體驗店的導購、早餐店的老板娘……他們分成三批,輪流飛赴歐洲度過一周的時間?!盎糜X”項目很早就啟動,但很多細節(jié)一直被秘而不宣。它只是蔣爺?shù)淖髌?,參展的唯一一件中國作品。喬遠和娜娜都沒有參與,他們各自都有充足的理由讓蔣爺對他們搖頭。

        于一龍出發(fā)的那天,喬遠和娜娜坐在院子的沙發(fā)上,看他拖著箱子,興致勃勃地朝他們揮手。那一天,拉桿箱碾過藝術(shù)區(qū)水泥路面的聲音,很長時間都沒有平息,形成的巨大噪音像是正上演著一場兵慌馬亂的撤離。只是這一次的撤離,他們的心情是愉悅的,因為在這免費的、倍受關(guān)注的出國旅行結(jié)束后,他們還是會回來的。

        娜娜心有不甘,她又說起耐克體驗店的那次比賽,認為“所有的好事,都沒趕上”。但她很快又釋懷了,因為她說,“那么多人,肯定不好玩?!彼_始認真策劃去泰國的事情,現(xiàn)在,這件事又有了更吸引她的魅力,因為那跟她們,那些花生米一樣的女孩們,都不一樣,她認為那很酷,跟別人不一樣。這讓喬遠對旅行的話題不再有怨恨,因為他們終于對這件事有了相近的認識。娜娜只擔心她的小姐妹們回來后,會“開始翹尾巴”,這是她唯一需要打足精神去小心翼翼應(yīng)對的危機。

        那是藝術(shù)區(qū)最安靜的三個星期,更對比出之前大半年的喧鬧。耐克體驗店開張一個月的酬賓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海報、鮮花拱門之類的裝飾物已經(jīng)撤下,只在玻璃幕墻上留下一些深淺不一的印跡,有一種突如其來的蕭瑟,仿佛突然降溫的天氣。很多工作室都門窗緊閉,因為藝術(shù)家走了。于是游客也不見了。畫廊零星開業(yè),或者干脆放假。早餐店停業(yè)一周,因為老板娘也去了歐洲,郎波蒂。路上偶然閃過一兩個人,看起來都是午睡剛醒的倦怠模樣。有一瞬間,喬遠疑心自己現(xiàn)在是這里唯一的一個人,盡管他知道,娜娜就在不遠處的臥室里的那張床上,沉睡在一個綿長的夢中,就像四月的時候,她生病那次一樣,他知道她安穩(wěn)地在房間里,便感到踏實。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郎波蒂把一切都改變了。他當時并沒告訴娜娜,蔣爺要見他,還想要他的畫——也許他早就有預感,這并不是奇跡和魔術(shù)。但她總是會知道的,這對他們都不是一段容易的日子。

        喬遠坐在院子里的舊沙發(fā)上,抬頭看了看天——的確是一個適合在戶外喝茶的好天氣。他只聽見風聲,低沉的、不知在何處刮過的風。他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來藝術(shù)區(qū)的那個下午,似乎也聽見過同樣的風聲??諘绲膹S房像死去的城堡,讓人不安。那個下午的時間,似乎被拉長過,如今想來,像一個漫長又陌生的長鏡頭。

        現(xiàn)在,喬遠覺得自己哪里也不想去了,旅行的念頭此刻看來,就像一個可笑的、失敗的魔術(shù)表演,從始至終都在穿幫。這里粗笨的紅磚、層高十米的廠房、廢棄的水泥煙囪,還有他的工作室、他親手修整的院落,他和娜娜一起種的樹,墻角那些報廢的畫框、草圖、干透的水粉顏料……都令他著迷,讓他覺得自己只能屬于這里,無論什么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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