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穎
爺爺今年八十三歲了,面對他的日日老去,我?guī)缀趺恳惶於荚谥谱魉纳恚荷眢w狀況、生命期望、最適年齡……計算結果是,假如他能活到九十三歲就好了,那時我應該二十六七,那么我必須得在二十五歲結婚,二十六歲生孩子。如果我沒有在二十五歲結婚,二十六歲生孩子呢?這樣他將永遠見不到他的孫女穿上漂亮的婚紗,永遠無法摸到曾孫可愛的臉蛋。
前幾天他因血糖過高昏厥被抬進醫(yī)院,醫(yī)生連連擺手,說連血糖測試儀都測不出一個值來,爆表了!小醫(yī)院不敢隨便亂治怕出人命,還是轉到大醫(yī)院去吧。那時我才深深意識到,我的計劃可能還是太過樂觀了,他啊,或許撐不過這長長十年。
其實曾經對爺爺有些反感。小時候,我暑假住到埔尾爺爺家,無所事事,就從早到晚看動畫片。爺爺坐在旁邊數落我:“都看一整天動畫片了,還看?。恳膊蝗懽鳂I(yè)!眼睛都快看瞎了吧?”我總覺得煩:我看動畫片關你什么事???是不是我搶了你的薌劇臺你不滿意啊?
后來,他為了方便治病住到了我們家,接送我放學的任務便落到了他身上。每天下午我在上課時,他就去小學旁邊的中山公園逛個半天,等到放學時間再到后門接我。我常嫌棄他,因為他老愛把舊襯衫的扣子解開,胸膛大敞,瘦得皮包骨,第三根肋骨下還有一片難看的傷疤。我聽說那傷疤上的皮是從大腿上的好皮削下一片移植上去的,而關于傷疤的來歷他諱莫如深,我作為晚輩也無法探究,只是覺得非??植廓b獰。
因為他身上濃重的鄉(xiāng)土氣息,有一次同學指著他問我:“這是你爺爺嗎?”我竟像被鉛灌住喉嚨,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點頭也不搖頭,尷尬地站在那兒。他看到我,皺巴巴的滿是白色胡茬的臉上漾起微笑,向我走來。不知怎的,我頭皮一陣發(fā)麻,心里喊著:“別過來,老頭,丟死人了!”而他絲毫沒有體會我的心情,走上前想拉住我的手。我下意識地躲過他粗糙的掌心,他頓時知道了八九分,笑容不自在地斂了斂。“你……你同學啊?!蔽颐鏌o表情地點了點頭,往家的方向跑去。
糖尿病暫時抑制住了,可他屢教不改,每頓吃三大缸米飯,還專挑油膩的菜配。他天生喜油,在我家時沒事做就幫忙炒菜,油煙機也不開,抄起大瓶花生油就往鍋里倒,注水似的。四季豆炒完皺得像螺旋藻,芥菜熬到發(fā)黃發(fā)爛,實在無色相可言,味道也不佳,可他偏偏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菜不油就不夠味,不煮軟不好吃!”以后一見他撩起袖子想進廚房大干一番,大家就連忙制止,“您別忙活了,我們來就好!去看薌劇吧!”經歷了幾次,他也大概明白了,一整天再無事可干,坐在沙發(fā)上,呆呆地望著陽臺外的樓房,抽幾根劣質煙,不知在想什么。幾天后他便吵著要回鄉(xiāng)下,有種孤單的偏執(zhí)?!霸谶@里什么忙都幫不上,家里還有幾畝田讓我種呢,我要回去,不再來了?!?/p>
大家都明白,之所以讓爺爺來城里住,就是為了不讓他再碰那塊地。不大的幾畝,種四季豆、芥菜、包菜、菠菜、空心菜、地瓜,旁邊還有個沼氣池。狗生一窩,他都叫得出名字。農村的狗無非叫“小白”“老K”“黑鼻”,幾個名字雖然單一,被他一個個念出來,卻倒增添了些情感。他對種菜有著狂熱的喜愛,想來是除了看薌劇以外最大的愛好了吧。每天早出晚歸,著實成了大忙人,到了收獲季,子女家家有份,一大袋子的蔬菜,堆滿整個冰箱。用老爸的話來說,每次回埔尾就像鬼子進村,空手而來滿載而歸。
剩下的還有很多,分批在早市上賣出去。賣東西是門學問,賺得多時他天天喜氣洋洋,出手大方;賺得少時便唉聲嘆氣悶悶不樂。這樣的他在我看來可愛得多,把自己種的菜當作寶,每一片葉子都能使他容光煥發(fā)。陪伴在他身邊那么多年,世界上也只有那塊土地不會背棄他吧?可是前年他摔斷了腿,躺了幾個月醫(yī)院,傷口卻還總是流膿無法愈合,只能在老家堂屋里,時時刻刻撫摸著傷腿,望向田地的方向,念叨著他的“孩子們”。
“即使腿好了也不要去種地,忙活什么呀,我們生下來就是為了你們老了來養(yǎng)你們的,你現在藥也不按時吃,讓你控制飲食你又不聽,叫我們怎么放心讓你住在老家?”老爸不耐煩地說。
最終他還是回去了,果真不愿意再來,依舊每周都有屬于那片土地的蔬菜供應,他自然忙得不亦樂乎,抬抬他的腿,“好了!”他笑著向我炫耀,花白的刺猬頭和密密的白胡茬充滿生機。我淡淡地“哦”了一句,百無聊賴地開起電視。
“趕緊去寫作業(yè),不要一直看電視!”
“好啦,你好煩?!?/p>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