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突然覺得滿目蒼涼。而滿目蒼涼是因為，滿心的蒼涼。但是伊依舊坐在海風(fēng)瑟瑟的陽臺上。這里是離海最近的地方，也是她覺得能夠靜心讀書的地方。她總是把她正在讀的和想要讀的書放在桌子下的竹筐里。她希望那里的書都是她所喜歡的。那些書燈塔一般地，仿佛能照亮你的靈魂。她把這當作生活中最好也最有意思的事情來做，所以她從來沒有厭煩過讀書。她像喜歡大海一樣地喜歡讀書。

而此刻，她正在翻看的是一本伍爾芙的書?？次闋栜降男≌f總是讓她很疲累。那種身心俱損的、甚至每個字都不能不去思索的閱讀。

她已將伍爾芙的《到燈塔去》不知看過了多少遍。但年輕時讀后的那種感覺，她竟然倏忽間全都忘光了。留下的只有燈塔的意象。這意象年深日久，卻日久彌新。仿佛在她的生命中，又仿佛在遙遠的什么地方，照耀著，并無形地引導(dǎo)著她。

不久前，伊又讀到了另一本關(guān)于大海的書?！逗！贰Ｋ矚g小說中那種影影綽綽的方式。無需有什么故事。只是些微的記憶、破碎的現(xiàn)實、感人的思緒就足夠了。那朦朧的愛。瀕死，或者死亡。故園不堪回首的悲涼。年華老去，是的，還能有什么比這更讓人痛徹心扉的么？

再讀《到燈塔去》，依舊地，很疲累。這或者就是伍爾芙留給世界的方式。這個女人說，意識，就如同紛紛落下的思維的碎片，而記錄下這些沒有規(guī)則的意識的瞬間，才是真正的真實。在《到燈塔去》中，伍爾芙又說，許多念頭紛至沓來，就如同，一群蚊子在上下飛舞。他們是各自分離的，但又被控制在一個看不見的、有彈性的網(wǎng)中……這就不單單是文學(xué)的問題了。是的，伍爾芙已經(jīng)大大超越了她所置身的范疇，哦，這個美麗的女人，她簡直是在進行一種關(guān)于大腦的科學(xué)研究。

但是，《?！?。

伊偶爾從書頁中抬起眼睛?？吹降囊琅f是滿目的蒼涼。曾經(jīng)繁茂的枝葉，便這樣，悄無聲息地，就枯萎了，甚至連屋頂上的茅草也已經(jīng)寂滅。

同樣的回歸故里，伊是在比較 《?！泛?《到燈塔去》。《?！分械啮姺颍谑s了他罹患重病的妻子后，回到童年時遙望的這座大房子。在意識中，這房子似乎已經(jīng)不屬于任何人，而只屬于他，和他的童年。那些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隱秘的記憶。那些只跟激情相關(guān)的，殘酷的往昔。

為什么，《到燈塔去》的主人公是那位美麗的拉姆齊夫人？為什么，在海邊，所有人的思緒都圍繞著這位優(yōu)雅的美婦人？她的丈夫、孩子，還有那些被請來海邊別墅度假的客人們，甚至莊園的仆從們。當然還有那個一直在困擾著他們的到燈塔去的愿望。但始終未能如愿以償，至少，在拉姆齊夫人活著的時候。于是便成了拉姆齊夫人永生的遺憾，也成為一直光照于她的，那個，靈魂的愿望。

伊讀著，被伍爾芙描寫的那個很美的婦人。盡管她已經(jīng)生了八個孩子，盡管她有丈夫，但來此聚會的男人們還是把他們的目光，毫不吝嗇地投向了這位拉姆齊夫人。在他們的印象中，這個相夫教子、嚴守婦道的女人依舊很美，美到了一種極致，一種，幾乎讓人難以承受的境地。無論她動著還是她靜著，她都像一個畫中的女人。而這位翩翩于 《到燈塔去》中的美婦人，事實上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

伊讀到這里，恍然意識到伍爾芙為什么要寫拉姆齊夫人，為什么要把一個50歲的女人當作主人公，又為什么要把這個經(jīng)歷過歲月滄桑又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生育的女人寫得如此之美了。于是伊開始查閱各種有關(guān)《到燈塔去》的資料，包括寫作的年限。是的，1927年。于是伊終于明白，在那一年，伍爾芙本人也已經(jīng)45歲了。在那個年齡段上，事實上45歲和50歲沒有多少區(qū)別。于是，50歲的拉姆齊夫人，應(yīng)該是伍爾芙非常熟悉的。而這個美麗而優(yōu)雅的拉姆齊夫人，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伍爾芙自己。

伊不知道，用這樣的方式來解讀伍爾芙是不是很殘忍?；蛘哌@根本就是一種一廂情愿的誤讀。但伍爾芙確實就是那種50歲以后依舊很美的女人。她的美，是那種美到靈魂美到永恒的。哪怕年華老去，美卻依然。美的伍爾芙，所以，美的拉姆齊夫人。

然而，美如油畫的拉姆齊夫人卻在 《歲月流逝》的篇章中，死去。在一個括號里，被伍爾芙淡然提及——

【在一個陰暗的早晨，拉姆齊先生沿著走廊蹣跚而行，他向前伸出胳膊，但拉姆齊夫人已于前晚突然逝世，他雖然伸出了胳膊，卻無人投入他的懷抱了?！?/p>

如此簡單的兩行文字。并且并不是專門描寫拉姆齊夫人的。簡潔得不能再簡潔。那個美到絕美的拉夫人，那么輕易地，就沒有了。

伍爾芙的哀悼，在最后的，叫做《燈塔》的篇章中。所有曾聚集在拉姆齊夫婦家中的朋友，十年后，又回到了這座幾近荒涼的大房子。10年后重拾的，到燈塔去的，那從不曾消褪的愿望。盡管拉夫人已經(jīng)沒有了，但銘刻著夙愿的親人們還是登上帆船，朝著燈塔的那個方向，乘風(fēng)破浪。哪怕海上驚濤駭浪，哪怕深愛著拉夫人的拉先生已經(jīng)年過七旬。他帶著拉夫人生前疼愛的一對最小的兒女。在等待了整整10個年頭之后，他們終于夾帶著拉夫人的愿望，踏上了那夢一般的燈塔之旅。

伊不敢說她就讀懂了《到燈塔去》，但是10年后的還以夙愿，還是讓書中各色人等的形象更加完整了，包括一直在畫畫兒的莉麗。莉麗用她繪畫的眼睛，看莊園中這位美麗的夫人。又用她看到的男人的眼睛，再度審視這女人在他人心目中的印象。結(jié)尾處不停呼叫著拉夫人的，就是莉麗?；蛘咚橇硪粋€拉夫人，不美，卻能將美的記憶銘刻于心。

只是，伊并不知道：被海浪淹沒的感覺是怎樣的？慢慢地被吞噬？還是驟然之間地，一切就都化作了烏有？在拉姆齊先生圣徒般朝覲燈塔的航程中，船長所關(guān)心的并不是航程，而是，不久前被大海吞沒的漁船。是的，漁夫們在被海浪吞沒的那一刻高聲喊叫道：

我們滅亡了。

各自孤獨地滅亡了。

是的，這才是伍爾芙最深刻的感受。為著生存，卻有一個聲音高叫道，我們滅亡了。并且，各自孤獨地滅亡了。那是怎樣的悲哀。但是伍爾芙知道這就是大海，它將永遠不會被征服。

接下來《海》中那個懵懂的少年，青澀地愛上了那個母親般的女人。那女人有著兩個孩子，其中的女孩兒“和他一樣大。那時候他當然不會知道，他愛的究竟是女人，還是母親。或者在他迷茫的信念中，女人即是母親。而母親是不能戀愛的，但她是他人的母親，便可以從此朦朦朧朧地，感受著那種愛的感覺。那些激情和惋惜，甚至些微的妒忌。

海邊的那個男孩叫什么？不，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無非一個窮小子，卻不能抵御來自女孩兒克羅伊對他的愛。那是個住在海邊大房子里的、任性的小女孩。是的，他不能推開她突然的吻，也不能不去撫摸她少女的欲望。但是當女教師露絲野蠻地結(jié)束了這一切，接下來又會是什么呢？是的，在海邊，沒有什么比這樣的描述更令人痛徹的了：

——我（《海》中的那個男孩兒）聽到麥勒斯（女孩兒克羅伊的弟弟）在我身后，過了一秒，他頭朝前伸著沖過我身旁，看起來更像是在翻滾而不是跑。當他到了克羅伊（喜歡“我”的女孩兒）坐著的地方，便坐在她身旁，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頭靠著她。露絲（家庭女教師）停下來，用不確定的眼神看著他們一起躲在那里，背對著整個世界。然后他們平靜地站起來向海里跑去，水像油一樣平滑地在他們身邊幾乎沒有任何阻擋，他們彎下身慢慢地游著，兩人的腦袋在白色的波浪中搖擺著，越來越遠。

——我不知道當時我在想什么，我不記得想什么了。頭腦一片空白。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遠了，他們倆，遠得成為蒼白暗淡的海與更蒼白的天空間的兩個小白點，突然，其中一個白點消失了。剎那間，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是指我們能看到的。一個斑點，一片白色的水域，比周圍都要蒼白。然后什么都不在了，這個冷漠的世界閉合了。

——眼看著兩個鮮活的生命突然間，令人驚駭?shù)?，消失了?/p>

這個目睹了死亡的男孩兒，成年后又回到香山墅。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他認出了那個曾年輕漂亮的女教師露絲。這是當年殺了那對姐弟的兩個兇手的重逢。在幾十年后。誰？是的，他們不知道究竟誰該對那兩個孩子的死亡承擔(dān)罪責(zé)。

很冷的秋風(fēng)吹過來，夾帶著海的潮濕。那么美的黃昏開始降臨，卻天海茫茫，林木蕭瑟。?？偸敲赖模吝@樣說服自己，一望無際的，平緩的動蕩。綢緞一般的，柔軟，卻能夠在陸地一般的寧靜中，吞噬生命。

自然而然地，伊將《到燈塔去》和《?！仿?lián)系了起來。覺得它們之間有著某種看不見的但卻傳承的關(guān)系。都是故地重游，都有復(fù)雜而曖昧的關(guān)系。想象著到燈塔去的拉夫人與拉先生，疼痛著雙胞胎姐弟的葬身大海。是的，都是跳動的回憶，閃回的思緒。那今世前生。在伍爾芙那里，是10年的跨度；而約翰·班維爾（《海》的作者）的故事，則幾乎跨越了一生。然后是，所有的衰敗與蕭條，那聽不到的心靈的嗚咽。墻頂上那些枯黃的茅草，在落日時分，閃爍出，黃昏的光。

是的，已經(jīng)很冷了。伊依舊坐在陽臺上。她不想錯過眼前正在彌漫的色彩。她一直覺得黃昏是大自然中最美的景色。她不再看《海》，也不再看《到燈塔去》。暮色掠奪了她讀書的光線。就那樣一層一層地昏暗下去，她知道在最美之后必然是，最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