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青綠山水雖至為渾穆古雅,不近人間煙火,而其空勾無皴、平罩敷色的高古畫格,卻因簡約平淡、返璞歸真的脫俗面貌,恰恰成為契合現(xiàn)代感觀的一種構成方式。
我的朋友王瑛,養(yǎng)有兩只貓,喜歡舔食墨汁,故而名之為“墨貓”。食墨既多,十多年后果然顯出腹有詩書的范兒,備受主人寵愛。它們恃寵而驕,沉默而霸氣,經常悄悄踱過來,在未完成的絹本上大模大樣地一躺,王瑛就嘆著氣不能繼續(xù)作畫。她說她的每幅作品都被貓兒們占過地盤,像是一種獨一無二的鑒定與肯定。
世上真有至純至善之人,王瑛便是一個。她對朋友極好,對父母極孝,不偕俗、不隨波、不慕功名、不湊熱鬧,以金牛座的執(zhí)著和倔強,獨自行走在寂寞的大道上,內心確定而充實,悠游自在,如逢花開。偶爾遇到有見識的同道中人,無須探底,看到她的絹本小品便知她已是海量,前途更不可限量。
2002年,王瑛攻讀上海大學美術學院中國畫山水專業(yè)的研究生時,她就聽憑內心的喜好和召喚,毅然選擇了繪事繁瑣、極少有人問津的青綠山水。以她的沉默和勤勉,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三礬九染,甚至用一整天的時間,只完成了一棵樹。如此夜以繼日,十載光陰,只得二十幾張極精的絹本青綠。輕易也不示人,她說等畫滿一百張的時候,舉辦個展。我不敢計算其中還需多少年,只知道那一天,一定會是讓海上畫壇嘆為觀止的一天。
王瑛取法乎上,上追晉唐,下探元明,廣搜博討,從晉唐空勾無皴的“金碧重彩”到兩宋工細巧整的“大青綠”,直至元明之際淡敷薄施的“小青綠”,她都一一研習、嘗試不怠。風格與技法之外,更注重整體氣勢的把握。青綠山水雖至為渾穆古雅,不近人間煙火,而其空勾無皴、平罩敷色的高古畫格,卻因簡約平淡、返璞歸真的脫俗面貌,恰恰成為契合現(xiàn)代感觀的一種構成方式。
細細審之,那些以加健狼毫或長鋒勾線筆描繪的山石、浮云、流水、樹木,極盡細致繁縟之美,而畫面整體卻不滯不匠,輕松簡率。
正如王瑛本人大樸不雕卻又細到極致的品格。特別是她近幾年的作品,用筆更加放松隨意、爐火純青,而點景人物皆細謹生動、豐神綽約,樹木山石則郁郁峨峨、生氣流衍,似乎空山無人,而萬象在旁。更常有一種生動的風勢貫穿畫面,真力彌漫,滿紙清氣。畫面敷色自然以石青石綠為主體,也經常運用朱砂色花樹相對比,水色則擅用佛青,呈現(xiàn)一種眀漪絕底、奇花初胎般的詩意。細節(jié)勾皴處還施以金粉,金碧緋映、絢爛之極,而整體氣質卻如此堂皇澄明又寧靜高遠,大概是因為她心地純凈蕭散的緣故。
王瑛擅昆曲,生旦皆長,唱腔豐富,嗓音澄澈,如同她的青綠作品。而她在曲社的名字,正是“墨貓”。我曾隨上海昆曲研習社一行,在黃山上聽她唱《牡丹亭》:“則見風月暗消磨……”,神氣清明,秀色內藏,晚風過處,讓人醉入溫柔鄉(xiāng)。她后來循晉唐古意,專門繪制一幅《黃山唱曲圖》 以資留念,十余曲社人物,或坐或倚,神情畢現(xiàn)。
我應邀填過一首《金縷曲·黃山唱曲》:“哪處曾相見?遍黃山,重循舊徑,又聞鶯燕。一霎仙猿啼嘯處,曲社鳴鑼開宴。更合取,溪聲濺濺。多少鴻泥成往跡,共座中一曲桃花扇。歌未罷,暮云變。云間不似尋常院。且流連,曙光亭外,雨絲風片。誰慰飄零誰人和,擫笛彈詞千轉。曲雜奏,松濤幽咽。亭會歌吹濃于酒,忽醉時山谷星如霰。端正好,漫磨研?!泵枥L當時黃山雅集唱曲的場景,她很喜歡,印在了自己的畫冊上。
待人至誠的她,總是把最好的留給別人,回饋給人的東西永遠比你送她的多。她不作秀,不宣傳,“水墨緣”的張培礎先生說她永遠都躲在角落,一聲不吭。導師樂震文先生知她酒量甚好,卻遺憾她不愛說話。
“墨貓”卻不多在意,只是天天窩在家中,聽著昆曲,安靜作畫,心愛的貓兒趴在桌上,甚至在她背上。寫這篇小文的前一天,她短信我,說她家的大白貓闖了禍,它突然興起從畫桌上飛奔而過,一腳踩在石綠的盆里,潑得整張畫上都是。而那張絹本她整整畫了一個暑假,估計只能廢了。忍住怒火的她還是擱下畫,細細給貓擦干凈爪子,生怕它舔到肚子里有反應。此墨貓不敵彼墨貓,感慨之余,讓人莞爾。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