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林
那一年,我十歲,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還是班里的學習委員。我的家住在離鎮(zhèn)三華里的丁莊分校,是所初小建制的學校,母親是這里的老師,教二年級的語文、算術、唱歌、體育。一天晚上,我剛睡下,母親叫我,說她的頭暈病犯了,要我第二天幫她上兩堂課。母親扶著隔墻,給我交待一番明天上課的內(nèi)容,讓我坐起,披上粗布小襖,備課……
老椿樹上的鐘敲過“預備”之后,我走進了丁莊小學二年級教室。這時我并沒有怯生生的感覺,相反還覺得很“老練”。因為,母親這個班級我多次來過,當大家寫作業(yè)時,幫助解疑釋難,也認識了這個班的班長丁成影。她來這個班上學時已經(jīng)十四歲了,個子在班里也最高的,那時已有一米六幾,相比其他同學顯得懂事多了,母親就讓她當了班長。
算術課,我把100以內(nèi)的乘除法列出四個式子,點了四位同學“爬黑板”,其中有班里出了名的調(diào)皮鬼丁成行。很快,其他三位同學都做好回到座位上,丁成行一直在那抓耳撓腮,做不出。此時下面的一位同學看到他做了小動作,站起來說,報告老師,他把左邊同學的答案0改成了8。丁成行惱羞成怒,跳下去和那位同學廝打起來。我只好去拉開他們,罰丁成行在后墻罰站。然后我開始一步步地把丁成行做的那一題演示給大家看,還沒寫完,聽到后排有些躁動,轉身一看,丁成行嬉皮笑臉地帶著后三排的同學跳起舞來,嘴里喊的卻是:尿床了!小老師!小老師!尿床了!
原來,他們進學校時所走的偏門,正對著我家。昨天晚上,由于備課睡得很晚,我把鋪被整個尿濕了。早上,曬鋪被那個地方,幾乎就成了偏門的“屏風”。丁成行導演的這個鬧劇太讓人難堪了。開始是嘰嘰咕咕地,后來聲音變大了,不僅僅后三排,在他的攛掇下又向前蔓延了,甚至后面的女生也參與其間。我一時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只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班長丁成影,只見她兩眼憤怒地望著丁成行,然后脫掉兩只鞋,狠狠地掄向了丁成行,嘴里罵著:你個壞小子!你個大孬孫壞吧!我也忍不住了,淚水泉涌般流出,跑出了教室……
十分鐘后,丁成影領著丁成行給我道歉,中午吃飯后,丁成行又來拽著我跑出去,說要給我換麻花吃。他拽著我跑到丁莊農(nóng)場的芍藥地頭,他叮囑我說,我用腳踢掉的,你漫不經(jīng)心地拾起來揣進懷里,然后再跟我跑!他用腳把地上的培土弄松,再向前猛地一踢,一棵芍藥芽子就應聲出來,如法炮制,又來了幾次,我就按照他設計的動作撿起,片刻,他拉著我,又是一溜煙地跑起來,到了一個小賣部,用芍藥換回四根麻花。分給我兩根,丁成影一根,他留一根。
多少年后,我始終不忘那一堂課,那個丁成行,那個丁成影,還有那班里我能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同學,那個破破爛爛的鄉(xiāng)村學校。后來又一次遇見丁成行,才知道他如今成了企業(yè)家,自家中藥企業(yè)已做得很大。見了他,便勾起我去看一看那個丁莊學校的強烈愿望,但去了兩次,竟沒找到學校的所在,有老鄉(xiāng)說學校已經(jīng)被撤掉了,成了什么種植基地。向丁成行打聽,他反問我,誰說學校撤掉了?建設得很漂亮。你等著吧,今年五月鮮花盛開的時候,我去接你,可別自己瞎摸了。
今年的5月10日上午10時許,我應約在亳州賓館門前,一輛商務大奔馳停在我面前,司機非常禮貌地把我讓到車上,連聲叫著叔叔,叔叔。他是丁成行的兒子小丁,他熱情地迎我上車,便向丁莊學校駛去。一路上如同進入了花的海洋。牡丹是盛開期,爭奇斗艷,又簇擁成團隊,芍藥花是初綻期,羞羞答答,眉目含情,微風吹拂之下仿佛一群趕廟會的少女。泡桐花落英繽紛,像是一個個玲瓏小巧的短裙,緩緩地搖曳、飄然。曲曲彎彎的花徑中,車行了足足半個小時,小丁非常善解人意,放了一支輕柔舒緩的曲子,沒再和我講話。我的確是如癡如醉,完全忘了自己身在哪里、又要往哪里去。
車停下來了,直入眼簾且與這花海極不相稱的一顆粗大的老椿樹,那老椿樹上已半樹死枝,高處掛著銹蝕斑駁的鐘,立刻讓我認出這就是那所丁莊小學!不錯,丁莊小學!整個輪廓酷似當年,但建筑材料完全是鋼筋水泥彩瓦的,甚至連塑膠跑道健身器材都一應俱全。小丁引導著我并輕聲介紹著:這里的確是一個三千畝的中藥種植基地,而這種植基地,正是父親投資規(guī)劃的,選址時特意以這所學校為圓心布局的?;剡€有另外兩家企業(yè)的股份,但這學校完全是自家的。說到這里,小丁示意我看一處教室,今天是星期日,學校和教室都很安靜,教室的門是農(nóng)村木匠制作的泡桐板老樣式木門,桐油漆得黃澄澄的,右上方桐木板白底紅字,字也不是電腦制作,而是手寫的,很工整:丁村小學二年級教室。
我上前撫摸著那門,尋找著縫隙極力向里看,腦子里涌出幾十年前那堂課的光景。小丁在后面輕聲告訴我,他父親已經(jīng)下了高鐵了,快要到這里了。他說他父親多次念叨,我退休后讓我來打理這所學校。我深深地點著頭,淚水奪眶而出。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