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亮

唐小說“詩筆”芻議

何亮

唐代是詩之國度。上至帝王將相、高官顯宦,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喜吟誦詩歌。詩歌的盛行，不僅成為一代之風尚，也輻射、滲透至小說。宋洪邁《容齋隨筆·唐詩人有名不顯者》曰：“大率唐人多工詩，雖小說戲劇，鬼物假托，莫不宛轉有思致，不必顓門名家而后可稱也。”①元虞集《道園學古錄·寫韻軒記》亦言：“蓋唐之才人，于經藝道學有見者少，徒知好為文辭，閑暇無所用心，輒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為詩章答問之意，傅會以為說?！雹诿鳁钌鳌渡旨ぬ迫藗髌嫘≡姟吩唬骸霸娛⒂谔疲渥髡咄杏趥髌嫘≌f神仙幽怪以傳于后，而其詩大有絕妙今古、一字千金者?！雹垡栽娙胄≌f，不僅充分展現(xiàn)唐小說家“詩筆”④之才華，也折射出唐人小說觀念的變化，以及由此而引起唐小說敘事結構、敘事方式等產生改變，使其體現(xiàn)出不同于此前小說的特征。“詩筆”的融入，是唐小說文體成熟、完善的重要因素。

一、詩配小說

“詩筆”在漢魏六朝小說中雖觸目可及，詩歌與小說圍繞同一題材相互闡發(fā)，卻極為少見。至唐代，部分詩歌始配有與之相關的小說。究其原因，自與佛教用民間韻散結合的體裁演說佛經故事密不可分，但最根本的還是在于唐人小說觀念的改變。一直以來，小說被視為小道，備受輕視。為提升其地位，小說家高舉“補史之闕”的旗號，極力從史傳中選取題材。發(fā)展到唐代，以劉知幾為代表的史學家，將小說與正史相提。小說地位的提高，使不少詩文大家也相繼加入創(chuàng)作的隊伍。不僅如此，他們還從小說中汲取題材，以詩的形式吟誦小說故事，擴大了小說的進一步傳播。在這些作品中，詩歌與小說相互補充、相得益彰。其間之關系主要分成兩種：

第一，歌傳相偶。

唐代的詩人與小說家聯(lián)袂創(chuàng)作，即詩與小說共同演繹同一題材故事，“歌傳相偶”。陳寅恪指出，“唐人小說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傳，一人以歌行詠其事。如陳鴻作長恨歌傳，白居易作長恨歌。元稹作鶯鶯傳，李紳作鶯鶯歌。白行簡作李娃傳，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簡作崔徽傳，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說體例之原則也?！雹莩桃阒小短圃娕c唐代小說》也具體論析了無名氏《霍小玉歌》與蔣防《霍小玉傳》、白居易《任氏行》與沈既濟《任氏傳》交相配合的情形。⑥韻文的“歌”與散文的“傳”珠聯(lián)璧合，可發(fā)揮各自文體的優(yōu)勢。如陳鴻《長恨歌傳》和白居易《長恨歌》都描寫了李、楊的愛情悲劇，故事主要事件及情節(jié)結構也大致相同?！啊堕L恨歌》寫在先，《長恨傳》寫在后。《長恨傳》里的事實及敘述的次序，一一都與《長恨歌》無二?！雹叩堕L恨歌傳》采用的是小說形式，作品以敘事為主，作者飽蘸的情感寓于翔實的敘述之中；《長恨歌》采用的則是詩歌形式，以抒情為主，作品既對唐明皇和楊貴妃凄婉哀傷的愛情掬一把同情之淚，又暢快淋漓地傾瀉對他們奢侈荒淫和禍國殃民罪行的不滿。“歌”與“傳”充分利用各自的優(yōu)長演述同一題材的故事相輔相成，也可獨立成篇。如元稹作《鶯鶯傳》，又自作《鶯鶯歌》（即《會真詩》）附于《鶯鶯傳》文末，《鶯鶯歌》也可以從小說中分離出來而成為獨立的詩歌，與《鶯鶯傳》相配。在審美藝術效果上，《鶯鶯歌》、《鶯鶯傳》與《長恨歌》、《長恨歌傳》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詩、序相配。⑧

唐時期的小說，流行以詩配序。詩與具有小說特征的“詩序”相配，豐富了小說敘事。

如范攄《云溪友議·南海非》，講述了房千里與一位風塵女子的愛情故事。房千里，大和初登進士第，曾因事南貶，官終高州刺史，以傳奇《楊娼傳》（載《太平廣記》）著稱于世。他曾于嶺南漫游，進士韋滂替他尋覓了一名十九歲的趙姓女子做妾，兩人感情頗為融洽。后千里倦于游從，與女子短暫分別，相約肅秋再會。趙氏在離別之際潸然落淚，看似不舍。千里亦難分難舍，不僅贈詩以寄情，到襄州后，還把趙氏托付給許渾。許渾派人訪趙，卻得知她已成為他人姬妾，只好寫信告知千里真相。千里不由得傷心欲絕，以詩報渾云：“春風白馬紫絲韁，正值蠶眠未采桑。五夜有心隨暮雨，百年無節(jié)待秋霜。重尋繡帶朱藤合，卻認羅裙碧草長。為報西游減離恨，阮郎才去嫁劉郎?！雹狒斞冈唬骸按藗骰蚣醋饔诘脠笾?，聊以寄慨者歟?！雹庠谶@首詩前，有一段序言，詳細交代了作詩的來龍去脈：

房千里博士初上第，游嶺徼詩序云：“有進士韋滂者，自南海邀趙氏而來，十九歲，為余妾?！S與房、韋，俱有布衣之分，欲陳之，慮傷韋義；不述之，似負房言。?

《全唐詩》卷516收錄了此詩序及房千里所作之詩；房千里所作之詩題作《寄情》，又見于《全唐詩》卷800趙氏名下；《才調集》卷十題為《客有新豐館題怨別之詞》，作無名氏詩收之，“因詰傳吏，盡得其實，偶作四韻嘲之。”?此詩與詩前小序、小說原文相互映襯。詩序交代創(chuàng)作背景，反映了唐時女子再嫁盛行的時代風尚。這與唐代政府法令文書對婚姻的開明與寬容密不可分。太宗時頒布《令有司勸勉民間嫁娶詔》，規(guī)定以男年二十、女年十五為法定婚齡，“皆任其同類相求，不得抑取?！?凡鰥夫、寡婦喪期已過者，“并須申以媒媾，令其好合?！?因此，自上而下，民間女子、貴族女子，甚至皇室公主，再嫁者也甚夥。據(jù)《新唐書·公主傳》載，唐代公主再嫁者達24人，其中改嫁三次的有5人。后宣宗下詔，明令規(guī)定女子改嫁的條件：“其公主、縣主有子而寡，不得復嫁?！?然再嫁之風并未因這一詔令而有所抑制。小說《南海非》中，房千里喜愛的女子是青樓女子，她更無需考慮節(jié)義而再嫁。這為兩人愛情的分道揚鑣埋下伏筆。

韓愈《石鼎聯(lián)句詩序》通過對侯喜、軒轅彌明、劉師服三人聯(lián)詩經過的描述，形象刻畫三人的性格特征，渲染三人不同凡俗的才華。李渤《南溪水詩》并序、孟簡《詠歐陽行周事》等，詩前也綴有敘事周詳?shù)男≌f為序。

配與敘事性強的小說為序，“詩序可以彌補抒情短詩的某種缺陷，它擴大詩歌的背景，增大其藝術含量，增加了詩歌的歷史感”?。同樣，抒情性強的詩歌，也可以彌補詩序的缺陷：詩歌以高度凝練、含蓄的語言抒發(fā)情感，讓詩序更好的發(fā)揮敘事的長處，詳細概括故事始末，使敘事與抒情水乳交融，情韻相生。這種詩與序相配的現(xiàn)象，是文體上的一種革新與創(chuàng)造，進一步印證了詩歌在唐小說文體敘事中的意義。

二、“詩筆”鑲嵌于小說

“詩筆”鑲嵌于小說之中，成為小說整體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唐小說使用“詩筆”最多的方式。主要分為以下兩種情形：

第一，“詩筆”處于小說行文之中，是情節(jié)結構的組成部分。

曲折緊湊、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是小說引人入勝的重要原因。唐小說家“有意為小說”，對情節(jié)結構的設置頗具匠心。作者雖遵循時間的線性流程，采用“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的情節(jié)發(fā)展結構模式，但在描寫矛盾沖突時，插入“詩筆”，或抒發(fā)感懷，或渲染氣氛，“極摹人情世態(tài)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以求達到扣人心弦的藝術效果。

李玫《纂異記·許生》敘述五鬼魂相聚于甘泉店甘堂館飲酒賦詩，抒泄情懷。其中一“少年神貌揚揚者詩云”，白衣吏“朗吟”，一白衣吏“又吟”，一白衣吏“乃曰”，一“清瘦及瞻視疾速者詩云”，一“短小器宇落落者詩云”，一白衣吏“倡云”，一“長大少須者詩云”。小說的敘事框架由在一個游宴場景中串吟的八首詩歌組成。老翁酒后神采奕奕，邊走邊吟誦“春草萋萋春水綠，野棠開盡飄香玉。繡嶺宮前鶴發(fā)人，猶唱開元太平曲”?的詩句，流露出故老對先朝無限的感慨及留戀，特別引人注目。老人的身份，使人情不自禁地猜疑、遐想。果然，許生策馬往前，向老翁詢問。老翁笑而不答，用詩暗示其身世：“厭世逃名者，誰能答姓名。曾聞三樂否？春取路傍情?！?此句，更激起了許生的好奇心，尾隨老翁前行，一探究竟。接下來，展現(xiàn)五鬼以詩交流切磋、炫耀才學的場景。他們以詩酒娛樂，感懷人生。

又如《梅妃傳》，盛極一時的梅妃與楊妃爭寵失敗，央請高力士尋求詞人擬司馬相如為《長門賦》，企盼皇帝回心轉意。時高力士正侍奉楊妃，以“無人解賦”為由推脫。梅妃親作《樓東賦》：

玉鑒塵生，鳳奩香珍，懶蟬鬢之巧梳，閑縷衣之輕練?！嗳缰噘x，奈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盡，已響勁乎疏鐘?？臻L嘆而掩袂，躊躇步于樓東。?

在梅、楊二妃爭寵的明爭暗斗中，才華橫溢的梅妃處于劣勢，作《樓東賦》自述心意，始料未及的是反倒招來殺身之禍。梅妃事跡，《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鑒》等史籍都不見記載；經魯迅、鄭振鐸、劉大杰等學者考證，梅妃確不存在。歷史上雖并無梅妃其人，但這是凝聚了深厚歷史文化內涵的典型人物：“我們很難說這個人物是‘一次性’地完成的，而且，很可能不是‘一次性’就能夠完成的。我們很難說這個人物只是以某位妃嬪為原型，而很可能是以不止一位妃嬪為原型的。我們很難說這個人物僅僅是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宮女們的創(chuàng)造，但是，這個人物形象的形成很可能包孕著那些宮女們內心對皇帝的無限哀怨與對楊妃的刻毒仇恨。”?《梅妃傳》融入梅妃擬司馬相如《長門賦》而成的《樓東賦》，有以借梅妃之事來寫廣大女性在愛情、婚姻中不幸的寓意。賦的出現(xiàn)，增加了作品的歷史縱深感，拓展了作品反映社會問題的廣度和深度。同時，《樓東賦》傳達了梅妃千回百轉的復雜心緒，反映了其敢于坦陳、直言的性格特點。正因為梅妃把自己對皇帝、楊妃的真情實感在賦中直接抒發(fā)，楊妃以此為把柄，要求明皇賜死梅妃，造成了故事情節(jié)的突轉。

第二，小說的“詩化”。

“詩化小說”是小說與詩相融滲透后產生的一種新的小說。19世紀末，法國象征派詩人古爾蒙提出了“詩化小說”的原則：“小說是一首詩篇。不是詩歌的小說并不存在。”?從此，詩化小說作為一種融合了敘事文學的敘述方式和抒情文學的寫意方式的新小說類型，不僅在西方小說史上綿延不絕，而且影響了中國對小說的闡釋和看法。20世紀20年代，周作人提出“抒情詩的小說”，標志著“詩化小說”概念在中國得以接受。?“詩化小說”不注重情節(jié)敘事，不致力于性格塑造，其“主導傾向，即語言的詩化與結構的散文化，小說藝術思維的意念化、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意境的營造等諸種形式特征”?，追求以抒情效果和創(chuàng)造詩樣的意境取勝。“詩化小說”概念雖較晚產生，但在詩賦、小說、散文等各文體均繁榮的唐代，小說家常常以一枝枝生花妙筆，將詩的筆法用于小說，破“體”為文，創(chuàng)作出一篇篇洋溢著濃郁詩情的小說故事。

唐小說的“詩化”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語言的詩化。

唐小說交錯運用長短句，韻散結合，語言、句式靈活多變，富于節(jié)奏感音樂美。如《集異記·李子牟》，作品形象描繪李子牟和老翁的笛音帶給人精妙絕倫的審美享受，詩情畫意俱佳：

子牟即登樓，臨軒獨奏，清聲一發(fā)，百戲皆停，行人駐足，坐者起聽。曲罷良久，眾聲復喧?！幽惨允谥?，而叟引氣發(fā)聲，聲成笛裂?！夙曢_霽，則不知叟之所在矣。?

這段文字用表現(xiàn)力極強的語言，將李子牟和老者的笛音變成可知可感的具體形象，展示了老者無與倫比的演奏技巧：李子牟的笛音清脆悅耳，讓周圍的喧囂變得寂靜，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妙的樂曲聲中。同是吹笛高手，老者技藝更勝一籌。他試音時雖沒有吹奏曲調，只是幾聲輕響，眾人就覺得惟妙惟肖，全身心都沉醉于其中。當正式演奏時，他高蹈遺世的情懷與笛音融為一體，讓聽眾有身臨其境之感。《李子牟》捕捉聽眾的真實感受，用曼妙的語言，渲染李子牟和老者笛音的美。接受者的情感隨著小說韻律的節(jié)奏而起伏，思想隨著作品的意境而飛馳。

又如《靈怪集·郭翰》，鋪寫郭翰與仙女之間旖旎動人的愛情。在皓月懸空的盛夏，郭翰一人獨處。突然，仙女在香氣馥郁中，隨清風從天而降，與郭翰不期而遇：

早孤獨處。當盛暑，乘月臥庭中。時有清風，稍聞香氣漸濃?！滦嬛拢匪_之帔，戴翠翹鳳凰之冠，躡瓊文九章之履。侍女二人，皆有殊色，感蕩心神。?

小說用如詩如畫的語言，把仙女降臨人間描繪得綽約多姿。韻散夾雜的小說語言，使純散文式語言產生詩句般的變化。語義往往超越邏輯，增強了句與句之間的張力。整齊的四字句對仙女容貌的描繪令人耳目一新；環(huán)境的布設典雅、精致，對情節(jié)、故事人物有烘云托月之效；忽張忽弛的節(jié)奏韻律，令人蕩氣回腸；妙用心理動詞，使情緒的流瀉如溪穿澗石。這樣的語言表達方式，讓人感受到語言美的可塑性。

第二，淡化情節(jié)，著重抒情寫意。

唐小說中的一些作品，作家不以時間順序敘述故事，也不是平鋪直敘地刻畫人物，而是把事件變成零金碎玉般的意象分解敘述，通過意象的重復出現(xiàn)敷衍故事。這些小說刻畫人物性格、描述事件的同時，著墨于情感的抒發(fā)和渲染，使人物、事件、環(huán)境等都帶上作家特有的情致、情緒或情調。因而，此類小說既有詩的韻律或節(jié)奏，又有騰挪跌宕的故事情節(jié)、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讓接受者愛不釋手。

沈亞之的一系列小說，《感異記》、《湘中怨解》、《秦夢記》等就不著意于故事結構的嚴密和情節(jié)的首尾完整，而是追求別有韻致的詩意美。沈亞之很少讓事件捆綁靈動的思緒，常常自由地表現(xiàn)自己的詩情意趣?！鞍ā肚貕粲洝吩趦龋騺喼鞯摹懂悏翡洝?、《湘中怨解》、《感異記》等四篇都是‘情語’之作，其共同的特點是具有濃郁的詩意，可視為抒情小說、詩化小說?！?情節(jié)的淡化，使小說相應地產生一系列變化。《湘中怨解》寫孤女與鄭生的愛情，但很難梳理出一個清晰、完整的故事。迷離恍惚的情節(jié)都被接踵而來的細節(jié)沖淡了，被作家的情感湮沒了，被隨意觸發(fā)的聯(lián)想分散了。孤女超凡脫俗的出身、多愁善感的個性、凄慘的境遇、對愛情地執(zhí)著，對仙界的無奈，都通過“我”對孤女的深切思念和濃濃情愛一脈貫穿，溫婉蘊藉，令人回腸蕩氣。在《秦夢記》中，沈亞之自述己夢，以夢寄寓對人生際遇的慨嘆。他筆下之“秦夢”，是感傷的夢，惆悵的夢，其中還穿插詩歌渲染這種憂傷之情。以上兩篇小說均寫人神相之事，題材相近，都“以華艷之筆，敘恍忽之情”?，篇中都穿插了詩歌，增強抒情氣氛，“李賀許其工為情語，有窈窕之思。”?唐小說家把自己充沛的情感融入小說作品之中，用相對整齊的句式、蘊意深刻的語言含而不露地表現(xiàn)人的精神世界，激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和想象，體會作品詩意語言帶來的詩意美。

第三，化用詩賦的筆法、意境。

唐小說家詩學修養(yǎng)深厚，很多都是聲名顯赫的大詩人。他們善于以詩意的眼光來觀照世俗、俯仰人生?！皝兄袇^(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生活中的某一細節(jié)、某一場景、某一情趣等，激發(fā)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以詩意的心境去感受生活，思緒在古典詩句的芳林中游弋，捕捉到與詩賦意境相對應的事件，創(chuàng)作出洋溢著詩意的作品。

張薦《靈怪集·郭翰》以第三人稱全知敘事視角，敘寫了人仙之間的一段姻緣。郭翰與仙女相遇、相戀后又天各一方，分別后，兩人以附有詩歌的書信酬答、傳情。包括書信末尾所附之詩，全文共有5首詩歌。那些詩歌都是含蓄蘊藉，詠嘆戀情的：

使前者侍女，將書函致?！瓡┯性姸?。詩曰：“河漢雖云闊，三秋尚有期。情人終已矣，良會更何時？”又曰：“朱閣臨清漢，瓊宮御紫房。佳期情在此，只是斷人腸?！?

化用古詩，營造出與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相似的意境，小說語言也更凝練含蓄，凸顯了作品的主題，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同時，作品的時空也發(fā)生了轉換。因為“在客觀世界，條理和次序是萬物的物質屬性，秩序的有無，實則是物理規(guī)則的有無；在主觀世界，條理和次序是人對萬物的一種發(fā)現(xiàn)，秩序的有無，實則是秩序感的有無。秩序有無既與物理秩序的有無相關，也與人們對秩序的感知程度相關。”?詩歌的融入，雖沒有改變故事時空的物理秩序，但人的主觀感知卻發(fā)生了變化：故事時空場景與詩賦中場景不斷切換、閃回，跨越幾千年的時空，在歷史的記憶中，引起接受者無限的遐想。

裴铏《傳奇·裴航》用詩筆描繪樊夫人、云英的美貌：

夫人乃使裊煙召航相識。及褰帷，而玉瑩光寒，花明麗景，云低鬟鬢，月淡修眉，舉止煙霞外人，肯與塵俗為偶。?

因還甌，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瓊英，春融雪彩，臉欺膩玉，鬢若濃云，嬌而掩面蔽身。?

顯然，這兩段文字受《詩經·衛(wèi)風·碩人》對女子容貌描寫的影響。《詩經·衛(wèi)風·碩人》，運用形象的比喻，把女子的美變得可視可感：“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傳奇·裴航》化用古詩的意境，以詩歌的筆法和情調摹寫樊夫人、云英的美麗。

唐小說家或移植、化用古詩、辭賦中的句子，或借用其筆法、意境，抒發(fā)情感，表達主旨，使小說顯得古雅蘊藉，耐人尋味。洪邁在《容齋隨筆》中指出，“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情事，悽婉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十分精當?shù)仃U述了“詩筆”對唐小說的滲透。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410331）】

①洪邁《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2頁。

②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三十八（5），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645頁。

③楊慎《升庵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0-50頁。

④宋趙彥衛(wèi)在《云麓漫鈔》卷八云：“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逾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碧菩≌f家以“詩筆”入小說，不僅是因小說敘述故事所需，也是展現(xiàn)自身才華的一種手段和方式。見（宋）趙彥衛(wèi)撰，傅根清點?！对坡绰n》，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35頁。

⑤陳寅恪《論再生緣》，出自陳寅恪《寒柳堂集》，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05頁。

⑥程毅中在《唐詩與唐代小說》一文中，探討了唐代詩歌與小說相互呼應的密切關系。唐代小說往往穿插故事中人物的詩歌，不僅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人物的情感和性格，還提高了小說的藝術品位。同樣，唐詩也接受了小說的藝術手段，加強了敘事詩的創(chuàng)作。并且小說與詩歌相配，兩者有相得益彰之妙。見程毅中《唐詩與唐代小說》，出自白化文等編《周紹良先生欣開九秩慶壽文集》，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18-321頁。

⑦劉開榮《唐代小說研究》，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40頁。

⑧吳懷東《唐詩與傳奇的生成》系統(tǒng)探討了詩、序相配不同于“歌傳相偶”。詩、序相配是詩歌影響唐小說的另一種方式?！皞髌嫘≌f影響詩歌還有一種表現(xiàn)形式，就是不少詩序采用敘事性的小說形式，這些詩序有比較完整的情節(jié)，甚至有虛構，寫得趣味橫生……因為這些詩序故事性強，影響甚至超過原詩，后人誤以為是獨立單行的傳奇小說?！币妳菓褨|《唐詩與傳奇的生成》），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232頁。李時人在《全唐五代小說》中，認為一部分詩序具有小說特征，他把這些具有小說特征的詩序也納入小說考察的范圍。也就是說，唐五代小說中的一部分作品，是與詩歌相配的序言，它們像《桃花源記》一樣，從詩歌中獨立，成為小說文體。見李時人編校，何滿子審定《全唐五代小說》，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07-1908頁。

⑨????????李時人編校，何滿子審定《全唐五代小說》，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07-1908、1907、 1387、1387、1416、548、810、1759-1760、1760、549頁。

⑩魯迅編錄，曹光甫校點《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05頁。

?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5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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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5—1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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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在《晚間的來客·譯記》一文中，指出在現(xiàn)代文學里，有一種小說不僅可以敘事，還可以抒情。這種小說的文學的特質重在傳達情感，即使是純自然派的描寫，也仍然是“通過了著者的性情的自然”。這種小說就是形式特別的“抒情詩的小說”。見周作人《?晚間的來客?譯記》，出自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14），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頁。

?吳曉東《象征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頁。

?姜宗妊《談夢——以中國古代夢觀念評析唐代小說》，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0頁。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5頁。

?沈下賢著，肖占鵬，李勃洋校注《沈下賢集校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陸機撰，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頁。

?張庚纂《古詩十九首解》，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頁。

?陳紀然《天問文題、文體、文序解》，《北方論叢》2013年第4期，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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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世熙《唐人說薈》例言，埽葉山房石印本。

中央專項配套資金青年人才培訓與研究支持計劃“書牘文與漢唐小說之互動關系研究”（編號：WXY201F011)；2014年重慶市教委人文社科一般項目“漢魏六朝小說文體研究”（編號：（14SKE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