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娟
從白居易蘇杭詩看文學與地域的互動
曹瑞娟
白居易(772-846)是唐代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雖然出生于北方,并在洛下為官期間為民計民生奔走呼號,但其人生軌跡卻與江南結下了不解之緣。唐德宗建中四年(783)白居易十二歲時,適逢中原藩鎮(zhèn)叛亂,他跟隨家人避難江南,即蘇、杭二郡及饒州、衢州等地,前后達七年之久。蘇杭一帶的秀麗風光與富庶繁華給少年時代的白居易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貞元初年任蘇州牧的韋應物與任杭州牧的房孺復,詩酒風流,令白居易尤為仰慕。故白居易在赴任杭州刺史時曾回憶道:“昔予貞元末,羈旅曾游此。甚覺太守尊,亦諳魚酒美?!保ā堕L慶二年七月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以當時心,言異日蘇、杭茍獲一郡足矣。”(《吳郡詩石記》)①貞元十六年(800)擢進士第后,白居易以民生為懷,在朝廷敢于言事,表現(xiàn)出極高的政治熱情,但江州之貶后,他的心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雖然后來被召回朝廷,但此時的他在宦海紛爭中已無心戀闕,請求外任,于是先后歷杭、蘇二州刺史。長慶二年(822),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任職近三年時返回洛陽。寶歷元年(825),白居易又赴任蘇州刺史,次年因病辭歸。在杭州、蘇州為官期間,白居易于政事勤勉認真,公務之余則吟賞風月,安頓身心,留下了大量優(yōu)秀詩作,離任后懷念杭、蘇為官生活的內容又屢見于詩篇。
杭州的富庶繁華給少年時代的白居易留下了深刻印象,擢進士第為官后,他“立朝則盡言得失,守邦則撫字萬民”(《西湖佳話》)②,在朝廷任職期間他直言敢諫,毫無畏懼,五十一歲謫為杭州刺史后,在宦杭三年當中也為民眾做了不少好事,尤其是修筑了白公堤,受到杭州人民的擁護和愛戴,政績卓著。而謫居杭州的白居易,已逾知天命之年,樂天知命、邊官邊隱的思想漸漸萌生。白居易在出守杭州,路過藍溪時即曾寫下“策馬度藍溪,勝游從此始”(《長慶二年七月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之句,于是他在公務之暇流連于湖光山色之間,寫下了許多描繪杭州勝景的詩作,表達了他安適自得的心境。
白居易因言事被貶為江州司馬對他來說是仕途的一大挫折,使他的仕進之心有所減退,回到朝廷后因不愿卷入黨爭而乞求外任,于是得以歷任杭、蘇二州刺史。到錢塘赴任時,白居易已顯露出隨緣的心態(tài):“隨緣又南去,好住東廊竹?!保ā端耷逶此隆罚诽煸谠娭袑覍易苑Q“杭州刺史”、“余杭太守”,如“莫言魯國書生懦,莫把杭州刺史欺”(《戲醉客》),“除卻余杭白太守,何人更解愛君閑”(《題石山人》),顯示出他對杭州的高度認同感。
白居易在《初領郡政衙退登東樓作》一詩中自述了他刺杭期間的生活:
鰥煢心所念,簡牘手自操。何言符竹貴,未免州縣勞。賴是余杭郡,臺榭繞官曹。凌晨親政事,向晚恣游遨。山冷微有雪,波平未生濤。水心如鏡面,千里無纖毫。直下江最闊,近東樓更高。煩襟與滯念,一望皆遁逃。
“凌晨親政事,向晚恣游遨”,正是一種邊官邊隱、以吏為隱的狀態(tài)。盡管遭遇宦海風波,白居易兼濟天下、為民謀利的思想并未消泯,而是仍然盡心竭力地做好本職工作。然而,此時的他已不再像在朝廷為官、寫作新樂府時那般執(zhí)著,他將視野投向更廣闊的自然天地,以詩人之心領略余杭的大好風光,以詩人之筆描摹那里的山山水水。江山如畫,具有凈化人的精神的神奇作用,因而能夠使樂天“煩襟與滯念,一望皆遁逃”。與前期生活相比,樂天晚年的心境多了幾份淡定從容、怡然自得。
首先,白居易杭州詩最顯著的就是直接描繪吟賞杭州風光和人文風貌的文字?!坝嗪夹蝿偎姆綗o,州傍青山縣枕湖。繞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樹一千株?!保ā队嗪夹蝿佟罚┒鴥?yōu)美的自然生態(tài)正是引發(fā)詩人詩興的重要動因。在此詩中詩人表面上雖說“獨有使君年太老,風光不稱白髭須”,然而自然界的山川風物是世人所共有的,尤其是那些富于洞察力和表現(xiàn)力的詩人,更可將美景攝于胸中,形于筆下。西湖對于杭州城而言十分重要,白居易主政期間曾修筑白公堤,同時也經常流連往返于此地的湖光山色,留下了描繪春日西湖的兩首詩——《錢塘湖春行》、《春題湖上》?!肮律剿卤辟Z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保ā跺X塘湖春行》)詩人運用對仗手法將早春景象對舉而出,看似平常的景物因詩歌特有的裁剪布局而整飭有序,相得益彰?!昂洗簛硭飘媹D,亂峰圍繞水平鋪。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春題湖上》)在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之前,西湖并不是那樣有名,然而自從白太守大力治理西湖,并以詩人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西湖之美之后,西湖在每個中國人的心目中就鍍上了一層浪漫色彩??梢哉f,西湖自此奠定了在杭州整座城市中的重要地位,成為余杭旖旎風光的代表。杭州的另一重要景觀是錢塘江潮,白居易的觀潮詩寫得頗有哲理意味:“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保ā冻薄罚┰娙酥蒙碛诤甏蟮臅r空背景之下,將自然與人事聯(lián)系起來,給人以自然永恒、人生有涯之感。
除了自然風光之外,在城市經濟發(fā)達的情況下,歌臺樓館的興盛也是杭州城的一個特色?!昂贾萏K小小,人道最夭斜”(《和春深二十首》其二十),“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杭州春望》),“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楊柳枝詞八首》其五),歌妓與杭州城似乎是那樣的協(xié)調,與歌妓交往也是士大夫們的尋常之舉。白居易還有一首《湖上醉中代諸妓寄嚴郎中》借諸妓之口道出了自己的思想感受:“借問連宵直南省,何如盡日醉西湖?”在朝為官雖然位高權重,然而官場的爭斗傾軋讓人的內心不得安寧,不如為一郡之守,坐擁湖光山色,詩酒風流?!墩率迦找乖隆穭t道出了杭州的熱鬧繁華:“歲熟人心樂,朝游復夜游。春風來海上,明月在江頭。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無妨思帝里,不合厭杭州。”景色清雅,民眾熙樂,是杭州最令人心動之處。在另一首詩中白居易表達了類似的對杭州的鐘愛之情:“公事漸閑身且健,使君殊未厭余杭?!保ā杜D后歲前遇景詠意》)
其次,白居易在與元稹等友人的唱酬中屢屢夸贊杭州之美。到任之初,白居易曾作詩贈給在湖州、蘇州做官的友人,比較三州上下,曰:“霅溪殊冷僻,茂苑太繁雄。唯此錢唐郡,閑忙恰得中?!保ā冻醯娇S寄錢湖州李蘇州》)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期間,元稹適逢到越州做官,二位同道好友多有唱和。白居易首先贈詩表達了自己的歡欣之情:“郡樓對玩千峰月,江界平分兩岸春。杭越風光詩酒主,相看更合與何人。”(《元微之除浙東觀察使,喜得杭越鄰州,先贈長句》)后來,微之寄詩詠嘆浙東風景,樂天答曰:“可憐風景浙東西,先數(shù)余杭次會稽。禹廟未勝天竺寺,錢湖不羨若耶溪。擺塵野鶴春毛暖,拍水沙鷗濕翅低。更對雪樓君愛否,紅欄碧甃點銀泥?!保ā洞鹞⒅娂摹罚巹僦囊缬谘员?。在微之贈詩夸耀州宅之后,樂天卻說:“知君暗數(shù)江南郡,除卻余杭盡不如?!保ā洞鹞⒅湓街葜菡罚w現(xiàn)出他對余杭的偏愛和認同。白居易在得知與其同年的進士崔玄亮任湖州刺史后,也曾作詩《得湖州崔十八使君書,喜與杭越鄰郡,因成長句代賀兼寄微之》賀之。
再次,短暫的三年杭州刺史秩滿之后,杭州成為白居易魂系夢牽的一個地方,他寫下了大量回憶杭州生活、懷念杭州風物的詩篇。杭州風月在詩人這樣滿懷深情的回憶中,更增添了其詩意浪漫的色彩。如白居易離任后寄題新任刺史曰:“官歷二十政,宦游三十秋。江山與風月,最憶是杭州。北郭沙堤尾,西湖石岸頭。綠觴春送客,紅燭夜回舟。不敢言遺愛,空知念舊游。憑君吟此句,題向望濤樓?!保ā都念}余杭郡樓兼呈裴使君》)對于杭州的深情回憶,與白居易晚年的吏隱心態(tài)有著密切關系?;仡櫞蟀肷氖嘶律?,最令他留戀難忘的就是杭州。白居易后來在蘇州為官期間,曾在與友人外出游賞駕船回府時寫下這樣的詩句:“自別錢塘山水后,不多飲酒懶吟詩。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保ā逗贾莼佤场罚┒盍钏钅畈煌摹帮L月”就是“南北二峰,西湖一水”。白居易曾在宴飲場合這樣向他人勾畫杭州:“為我踟躕停酒盞,與君約略說杭州。山名天竺堆青黛,湖號錢唐瀉綠油。大屋檐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所嗟水路無三百,官系何因得再游?!保ā洞鹂蛦柡贾荨罚┥角嗨?,士民殷富,讓詩人不禁渴望再度游覽。而在同僚赴任杭州時,白居易叮囑道:“閭里固宜勤撫恤,樓臺亦要數(shù)躋攀?!保ā端鸵贾莞叭我蛩寂f游》)希望他不要辜負了杭州的江山風月。樂天亦曾懷念孤山上的梅花:“三年閑悶在余杭,曾為梅花醉幾場?!保ā稇浐贾菝坊ㄒ驍⑴f游寄蕭協(xié)律》)梅花超然不群的風姿與隱士的遺世獨立心態(tài)正相契合。
白居易離開杭州時,“唯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三年為刺史二首》其二),杭州人民感念他的政績而將原有的“白沙提”命名為“白公堤”,簡稱白堤。而杭州留給白居易的是關于江山風月的長久的美好記憶。
唐代的蘇州“人稠過揚府,坊鬧半長安”(《霽云樓晚望偶題十韻兼呈馮侍御周殷二協(xié)律》),其熱鬧繁華甚至超過杭州。寶歷元年(825),白居易赴任蘇州刺史,次年因病辭歸?!昂祭险谲囖H,吳童掃路塵”(《去歲罷杭州,今春領吳郡,慚無善政,聊寫鄙懷,兼寄三相公》)可見白居易受到了杭、蘇民眾的歡迎和愛戴。雖然他在蘇州刺史任上只有一年多的時間,但仍然留下了大量吟詠姑蘇風月的詩篇,姑蘇也因樂天的吟詠而更加秀美動人。
白居易蘇州詩中最顯著的是對于姑蘇典型的江南風貌和人文歷史的書寫?!皹s啟先生樂,姑蘇太守閑。”(《郡中夜聽李山人彈三樂》)太守之“閑”其實正是一種安寧無爭的心境,唯有在“閑”的心境下,美好的景致才能真正成為被欣賞的物象。白居易不僅書寫吳中的自然風光,也感嘆其故國歷史。如《吳中好風景二首》詠嘆姑蘇初秋時節(jié)的怡人景致和水鄉(xiāng)生活;《真娘墓》哀憐吳中名妓真娘的不幸早逝;《長洲苑》詠嘆長洲苑的物是人非;《雜興三首》其三回顧吳王奢侈的宮中生活。柳樹本是南北方常見的綠化樹木,蘇州柳在白居易筆下卻別有風情。“金谷園中黃嫋娜,曲江亭畔碧婆娑。老來處處游行遍,不似蘇州柳最多。絮撲白頭條拂面,使君無計奈春何?!保ā短K州柳》)離開蘇州后,他還曾寫過一首《憶江柳》:“曾栽楊柳江南岸,一別江南兩度春。遙憶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江南的楊柳似乎比北方的楊柳更加柔美多情。古體長詩《九日宴集醉題郡樓兼呈周殷二判官》在重陽日撫今追昔,感懷人事的變遷:“前年九日余杭郡,呼賓命宴虛白堂。去年九日到東洛,今年九日來吳鄉(xiāng)?!痹诟锌耆A逝去的同時,他更傾心于享受的秋日風光:“姑蘇臺榭倚蒼靄,太湖山水含清光?!苯巷L物在詩人筆下增添了一層詩意浪漫的色彩。
在短暫的蘇州刺史經歷后,白居易回到了北方,但他對蘇州的美好回憶卻是綿長的。江南似乎更屬于回憶的文學?!稇浥f游》正是白居易對長洲生活的生動回憶?!吨卮鹑曛堇盍咕姾蛻泤侵信f游五首》則表達與友人的共鳴:“為憶娃宮與虎丘,玩君新作不能休。蜀箋寫出篇篇好,吳調吟時句句愁。洛下林園終共住,江南風月會重游。由來事過多堪惜,何況蘇州勝汝州?!崩钪霸烫K州,后改汝州,他和白居易對蘇州的鐘愛是類似的?!逗蛪舻孟闹翍浱K州呈盧賓客》:“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水國多臺榭,吳風尚管弦。每家皆有酒,無處不過船?!被貞浱K州淳厚的夏至風俗。蘇州甚至進入詩人夢中:“揚州驛里夢蘇州,夢到花橋水閣頭?!保ā秹籼K州水閣寄馮侍御》)當同僚赴任蘇州時,樂天總是以詩相贈,如《送劉郎中赴任蘇州》:“仁風膏雨去隨輪,勝境歡游到逐身。水驛路穿兒店月,花船棹入女湖春。宣城獨詠窗中岫,柳惲單題汀上蘋。何似姑蘇詩太守,吟詩相繼有三人?!边@三位吟詩的姑蘇太守就是皆擔任過蘇州刺史的韋應物、白居易和劉禹錫。三位詩人將他們的政才、詩情都傾注在蘇州這片土地上,而姑蘇也因為他們的吟詠而增添了許多文化和文學色彩。離開蘇州十八年后,當同僚赴蘇時,樂天托其傳信:“一別蘇州十八載,時光人事隨年改。不論竹馬盡成人,亦恐桑田半為海。鶯入故宮含意思,花迎新使生光彩。為報江山風月知,至今白使君猶在?!保ā端屯跚涫咕叭翁K州,因思花迎新使感舊遊,寄題郡中木蘭西院》)詩人將蘇州風月當成了他的朋友,風月因有詩人的吟詠而不再寂寞,而詩人也因有風月的陪伴而精神得以休憩。
白居易曾在詩中自述仕宦經歷,其中講到自己雖得到恩遇為官,但身心并不得自由,尤其是同僚之間的相互傾軋、陷害讓他心悸,所以外遷杭州、蘇州做官后,遠離了朝廷是非,讓他感到身心愉悅:“一列朝士籍,遂為世網拘。高有罾繳憂,下有陷阱虞。每覺宇宙窄,未嘗心體舒。蹉跎二十年,頷下生白須。何言左遷去,尚獲專城居。杭州五千里,往若投淵魚。雖未脫簪組,且來泛江湖。吳中多詩人,亦不少酒酤。高聲詠篇什,大笑飛杯盂。五十未全老,尚可且歡娛?!保ā恶R上作》)既不執(zhí)著,留在樂天心目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蘇杭的風光與當時閑適的心境。在看到朋友殷侍御寫的懷念江南的組詩后,白居易更是有感而發(fā),作詩和之:
江南名郡數(shù)蘇杭,寫在殷家三十章。君是旅人猶苦憶,我為刺史更難忘。境牽吟詠真詩國,興入笙歌好醉鄉(xiāng)。為念舊游終一去,扁舟直擬到滄浪。(《見殷堯藩侍御憶江南詩三十首,中多敘蘇杭勝事,余嘗典二郡,因繼和之》)
“境牽吟詠真詩國”,蘇杭是讓詩人們詩思濃郁、詩興盎然的地方,是他們競相吟詠的所在。白居易是北方人,隨著年華老去,他“宦情薄似紙,鄉(xiāng)思急于弦”(《憶洛中所居》),然而人到中晚年且經歷過仕途挫折的他,又漸漸形成了“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初出城留別》)、“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種桃杏》)的人生哲學。因此,蘇杭雖是異鄉(xiāng),他卻產生了深深的留戀,并屢屢回憶舊游。
白居易宦居杭州是在蘇州之前,但他依據(jù)當時普遍的說法稱“蘇杭”。“杭土麗且康,蘇民富而庶?!保ā逗腿氯账氖崱罚┙涍^前代的積累和發(fā)展,唐代的杭州、蘇州已成為卓立江南的美麗、康樂、富庶之地。白居易蘇杭并提、并憶是在離開蘇州之后?!拔夷晡迨撸瑯s名得幾許。甲乙三道科,蘇杭兩州主?!保ā逗臀夷耆住菲湟唬┰诖蟀肷氖嘶律闹校拙右鬃畛L峒暗木褪翘K州、杭州刺史之任。此時的白居易形成了“中隱”的人生哲學,因此他能夠在政事之余盡情地飲酒賦詩,遍訪風月。正如他在《郡齋旬假始命宴呈座客示郡僚》中所言:“無輕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樂吾身?!奔覈媾c自身內心的寧靜兼顧,這一為官用世哲學直接影響到宋代的文人士大夫。
在蘇杭為官期間,樂天遍訪山川風月,并傾心吟詠:“蘇杭自昔稱名郡,牧守當今當好官。兩地江山蹋得遍,五年風月詠將殘。”(《詠懷》)他甚至自稱“杭州暮醉連床臥,吳郡春游并馬行。”(《奉送三兄》)描述自己的仕宦生活時,將公事抹去,只留讓身心休憩的陶然山水間。離開蘇杭后,那些美景閑境成為他最深刻的惦念。白居易詩集中回憶江南最為人所知的就是他的《憶江南詞三首》: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第一首是總括,直言“江南好”,隨后用七言對仗句將江花、江水托舉而出,顏色分明,生機勃發(fā)。第二首和第三首分別勾畫杭州、蘇州最令詩人印象深刻的景致,并表達了再度游賞的迫切愿望。白居易還曾因目睹在蘇杭時穿過的衣衫而回憶起過往:“暗淡緋衫稱老身,半披半曳出朱門。袖中吳郡新詩本,襟上杭州舊酒痕。殘色過梅看向盡,故香因洗嗅猶存。曾經爛漫三年著,欲棄空箱似少恩?!保ā豆噬馈罚┰诩邀愔仫嬀瀑p景賦詩,對詩人來說無疑是平生第一大樂事,因而多年后回憶起來仍讓他眷戀感懷。
白居易遷任杭、蘇刺史的經歷使他接近了蘇杭,公退之暇游目騁懷,遍賞山水;白居易創(chuàng)作的大量蘇杭詩,讓江南風月走入了唐詩,凝定為永恒的一方審美空間,大大增加了蘇杭的知名度和吸引力。美麗詩篇與湖光山色可謂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一)風景佳麗之地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素材
唐代文學的題材豐富多樣,但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有關自然界的,二是有關人類社會的。前者主要表現(xiàn)為描寫自然風光,體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在自然天地中的認知和感受,往往具有較強的抒情性,大多表現(xiàn)為一種平和靜穆之美。后者則表現(xiàn)作為一個行為個體的人在社會中的遭際,書寫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多的帶有一種入世色彩和人文特質。詩人們生活于廣袤的天地之間,自然界的風雨晦明、鳥鳴花開往往能觸動他們的心靈,給他們的情緒帶來相應的影響。自從先民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詩經·國風·周南》)開始,文學便與自然界結下了不解之緣。自然生態(tài)世界的旖旎風光常常能激發(fā)詩人的詩興,使之發(fā)為吟唱。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中所言:“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則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③文論家們已經認識到,自然界的山林皋壤是觸動作家詩興文思的重要契機,同時也為其提供了文學表現(xiàn)的重要內容。
唐代文學的主要樣式——詩歌以其描寫自然情境興象玲瓏而著稱,華美空靈的意境美的產生也有賴于“江山之助”和詩人的審美眼光。居住于熱鬧繁華的城市少有自然吟詠之作產生,而遠離市井喧囂的山林曠野則令詩人們心胸開闊、詩意萌生。與此同時,詩人們敏銳的洞察力和高超的表現(xiàn)手法使自然景物經由審美眼光的過濾而變得異常純凈、詩意盎然,能夠給讀者以精神愉悅,故得以廣為流傳。
(二)文學名篇對地域的廣告效應
正如惠洪《冷齋夜話》引山谷詩話云:“天下清景,初不擇賢愚而與之遇,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雹茳S庭堅認為江山得遇詩人而被詠嘆傳頌。應當說,江山與詩人二者是相得益彰的。若無江山,以意象為基本元素的古典詩歌如何產生?若無詩人,則江山寂寞無聞矣。一方面,不同地域的風光、文化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另一方面,名篇佳什一旦產生,又反過來會對特定地域產生宣傳、弘揚的廣告效應。地域、景觀因詩而名,因文而顯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熬橙霒|南處處清,不因辭客不傳名。屈平豈要江山助,卻是江山遇屈平?!保ɡ钣M《遣興》)是說中國東南部之清麗風景因文人騷客的歌詠而聞名于世。
盡管從自然科學的角度來說,自然界事物本身是自由自在、自然而然存在的,無論人是否發(fā)現(xiàn)、意識到都是如此,但是只有當它進入人的意識和審美視野之后,才能構成一種價值和美。柳宗元曰:“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保ā剁咧萘胸┳黢R退山茅亭記》)⑤自然景物之美正是通過詩人的傳揚才得以為人知曉、認識并生出向往之情的。天地造就了山水奇觀,但天地造化本身是沒有意識的,也無法言語,唯有詩人親身領略之后,以其杰出的文學才能傳達、表現(xiàn)之,山水的妙處才能為世人所知曉。景因詩文而彰,地因詩文而顯,原屬自然天成的江山風月在一代代文學積累之下逐漸被籠罩上一層層人類文化色彩。
我國南北方在氣候、物產、地形、地貌等方面存在著很大差異,南方有著相對溫暖濕潤的氣候,有利于植被的生長及動物的活動。江南,泛指長江以南區(qū)域,歷代因行政區(qū)劃的不同而涵蓋的具體地域有所不同。“江南”作為一個約定俗成的區(qū)域概念,凝結著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古典詩文對于“江南”的描述愈來愈增加了其富庶、溫潤、詩意的色彩,日益豐富著這一概念的語義。江南之中,又以蘇杭為冠,廣為人知。故本文僅以白居易蘇杭詩為例展示文學與地域的互動關系。
蘇杭并提并被譽為“人間天堂”始見于南宋初年,在范成大所撰的《吳郡志》中有這樣的記載:“天上天堂,地下蘇杭?!边@一稱謂無疑凝結了人們太多的喜愛與向往。蘇州、杭州的聞名于世與其自身的秀麗、繁華以及文人們的大力抒寫、傳揚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敖浻芍袊诺湓姼璧难心?、涵化和推廣,音節(jié)的勻齊感已經深入到了所有漢語言說者的心底,成了他們不自覺的一種‘語句’期待,特別是成為了漢語詩人的一份重要的音律美學‘需要’?!雹拊娙藢υ姼韪衤伞⒆髟娂挤ǖ戎O熟于心,其詩歌也常常采用對仗、擬人等修辭手法,使自然之美以更加生動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呈現(xiàn)出一種整飭之美。
蘇杭之景色使倦游官場的詩人心靈得以安頓,并為其提供了大量詩材;以白居易為代表的蘇杭刺史描摹、贊嘆蘇杭的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什成為蘇州、杭州最亮麗的城市名片,勾起人們詩意浪漫的無限幻想。這就是唐詩的魅力,是文學的魅力,是文學之于地域良有功焉的一個典型例證。
【作者單位:浙江工商大學杭州商學院(310018)】
①張春林《白居易全集》,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560頁。
②艾衲居士編著、古吳墨浪子輯《豆棚閑話·西湖佳話》,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頁。
③劉勰《文心雕龍》,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3頁。
④釋惠洪《冷齋夜話》,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5頁。
⑤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國書店2000年版,第384頁。
⑥李怡《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