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林
章學誠的文學發(fā)展史論及其現(xiàn)實意義
張富林
把文學發(fā)展的歷史作為一門學科進行專門研究,雖肇始于近代,但試圖解釋文學發(fā)展的現(xiàn)象,卻由來已久,歷史上也不乏其人,清代文史理論大家章學誠便是其中卓著的一位。章學誠雖沒有文學史專著流傳于世,其關于文學發(fā)展史的理論僅散見于部分論文及零散的書札中,但經(jīng)過細細梳理,探幽抉微,我們依然能發(fā)現(xiàn)其文學發(fā)展史理論極其豐富。章氏通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方法,以詩教為中心,以情志為指向,構建起了文學發(fā)展史理論的初步體系。他的這些理論對當今學人研究文學史,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鏡作用和現(xiàn)實意義。
一
任何事物都有其產(chǎn)生、發(fā)展的流變過程,文學也不例外,文學的源頭起于何時,章學誠對此問題是有過深入思考的,他在《言公上》指出:“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①又在《言公下》云:“口耳之學既微,竹帛之功斯顯?!雹谶€在《詩教下》有言:“后世竹帛之功,勝于口耳,古人聲音之傳,勝于文字。”③章學誠以敏銳的眼光指出了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在文字產(chǎn)生之前,古人曾有過一段較長時間的口耳聲音之傳,這個口耳聲音之傳時期,也就是我們當今文學史所書寫的遠古時代。由于章氏一生縱論文史,因而不難看出,他認為包括文學在內(nèi)的文史等在文字產(chǎn)生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于人們的口耳相傳之中了,從今天的觀點看,章學誠無疑正確揭示了文學起源的真相。
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的發(fā)展,書面著述終于勝過口耳之傳,成為傳承文明成果的主要形式。章氏繼而指出“六藝為文字之權輿”④,“六經(jīng)三史,學術之淵源也”⑤,“文章以六藝為歸”⑥。章氏認為六藝之文是最早的著述之文,是最早見于書面的文字記載,因此,后世文字,必溯源六藝。
章學誠認為六藝之文具有雙重性,他一方面主張“六藝皆周公之舊典”⑦,即六藝之文是先王治理天下的政教典章;另一方面又指出“古無私門著述,未嘗無達衷之言語也”⑧,也就是說,六藝之文雖然“言公”,但也不乏“達衷之言”,即表現(xiàn)內(nèi)心情志的言語。章氏還進一步認為六藝之文的兩重性尤其體現(xiàn)在以《詩經(jīng)》為核心的“詩教”上,因此說:“或曰:若是乎,三代以后,《六藝》惟《詩》教為至廣也。敢問文章之用莫盛于《詩》乎?曰:豈特三代以后為然哉!三代以前,《詩》教未嘗不廣也。夫子曰:‘不學《詩》,無以言?!雹嵊衷疲骸啊对姟芬缘佬郧橐?。”⑩這樣,從經(jīng)學范疇來說,詩教是以詩為核心對勞動人民進行教化,從文學范疇來說,詩教又成為文學的本體概念,誠如呂思勉所云:“章氏所謂詩教者,自為文學之代名,故謂之詩教。”?
董乃斌先生在《中國文學史的演進:范式的視角》一文中指出:“如果以文學觀為基本觀察點,筆者以為,中國文學史可以根據(jù)文學觀的寬窄新舊大致分為三種范式:即泛文學觀范式、純文學觀范式和新的大文學觀范式?!?章學誠所構建的文學觀范式,不是泛文學觀范式,而是純文學觀范式。章氏將詩看作純文學的代體,章氏談詩,實際上就是再談純文學,章學誠對詩內(nèi)涵的界定與眾不同,可謂別出機杼。章氏云:“情志和于聲詩,樂之文也?!?又云:“學者惟拘聲韻為之詩,而不知言情達志,敷陳諷喻,抑揚涵泳之文,皆本于《詩》教?!?還云:“后世雜藝百家,誦拾名數(shù),率用五七言字,演為歌訣,咸以取便記誦,皆無當于詩人之義也。而文指存乎詠嘆,取義近于比興,多或滔滔萬言,少或寥寥片語,不必諧韻和聲,而識者雅賞其為《風》、《騷》之遺范也。”?可見,章氏是以“情志”為衡文標準來構建其純文學史體系的,章氏又指出,聲韻比偶等語言形式都無當于詩義,只有具備“存乎詠嘆”的創(chuàng)作主旨和“近乎比興”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手法,才符合詩的準則,從這樣定義詩內(nèi)涵的角度出發(fā),章學誠在《詩教下》中指出:“至于聲韻之文,古人不盡通于《詩》,而后世承用詩賦之屬,亦不盡出于六義之教也。”?也就是說,聲韻之體,并非都屬于詩,后世的詩賦創(chuàng)作,也不盡都符合六義標準的,誠如嚴杰與武秀成所說:“詩是自抒情志的,則言情達志的文學作品都可以說是出自《詩》教。從審視內(nèi)容出發(fā),就可以說有韻者不一定是詩,無韻之文可通于詩?!?因此,章氏沿波討源,振葉尋根,溯書面文學之源于六藝,尤其源于以《詩經(jīng)》為核心的“詩教”。歸結地說,章學誠從六經(jīng)皆先王治天下的政典出發(fā),從文學表達內(nèi)心情志的本質出發(fā),為書面文學找到了詩教這個源頭,“詩”這一概念就由原屬經(jīng)學范疇的“詩教”概念發(fā)展為文學的本體概念,進而更將“詩”這一概念擴充為一個包含了純文學全體的范疇。
毋庸諱言,《詩經(jīng)》作為情志之文,在六藝文學中占有絕對核心的位置,標志著書面文學的開始,對此,胡適曾有過精準的論斷:“以文學史的眼光看去,《三百篇》自是一切文學之紀元?!?除《詩》之外,《易》、《書》、《禮》、《春秋》中也不乏有敘事、抒情及比興的文學因素,例如《易》懸象設教,章氏指出《易》之象與《詩》之比興是相通的,他在《易教下》云:“《易》象雖包六藝,與《詩》之比興,尤為表里?!?又說:“《易》之象也,《詩》之興也,變化而不可方物矣?!?又如《書》與《春秋》多敘事,誠如其言:“《書》道政事,……《春秋》比事屬辭,……《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并時的袁枚同樣認為:“文章始于‘六經(jīng)’”?“‘六經(jīng)’者,文章之祖?!?‘六經(jīng)’,文之始也?!?王更生亦指出:“我們認為經(jīng)典為中國文學的本源,不但替以往中國文學找到了回饋的元祖;同時也給今后億萬世中國文學的流變,找到了維系的紐帶?!?
二
章學誠認為,戰(zhàn)國在文學發(fā)展史上起著承上啟下的樞紐作用,因為“論文于戰(zhàn)國,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其要義有二:
其一,章氏指出,戰(zhàn)國之文源出于六藝,特別是多出于《詩》教,其云:“戰(zhàn)國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藝,人不知也?!獞?zhàn)國多出于《詩》教,而后可與論六藝之文?!?戰(zhàn)國之文,本于六藝,與六藝有很深的淵源關系,《漢書·藝文志》說戰(zhàn)國諸子“各推所長,窮其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對此,章氏梳理道:
老子說本陰陽,莊、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鄒衍侈言天地,關尹推衍五行,《書》教也;管、商法制,義存政典,《禮》教也;申、韓刑名,旨歸賞罰,《春秋》教也。?(《詩教上》)
戰(zhàn)國之文溯源于六藝之文,尤其是繼承了《詩》教“存乎詠嘆,近乎比興”的文學傳統(tǒng)。章氏具體論述道:
戰(zhàn)國者,縱橫之世也??v橫之學,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zhàn)國而扺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以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鬃釉唬骸罢b《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奚為!”是則比興之旨,諷喻之義,固行人之所肆也??v橫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九流之學,承官曲于六典,雖或原于《書》、《易》、《春秋》,其質多本于《禮》教,為其體之有所該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所以文其質也。古之文質合于一,至戰(zhàn)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戰(zhàn)國者,縱橫之世也。?(《詩教上》)
行人是進行外交聘問的一種人員,《周禮·秋官》載:“大行人,掌大賓之禮,及大客之儀,以親諸侯?!?31)“小行人,掌邦國賓客之禮籍,以待四方之使者?!?32)其辭令須講究修飾,《漢書·藝文志》載:“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33)到了戰(zhàn)國時代,行人的這一外交技能被以蘇秦、張儀為代表的縱橫家所繼承,因此《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云:“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34)縱橫家一類,繼承行人所習的“比興之旨,諷喻之義”,并進而加以發(fā)展,以達“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的目的。對此,章氏在《易教下》作了更加明確具體的分析:
《詩》之流別,盛于戰(zhàn)國之文,所謂長于諷喻,不學《詩》則無以言也。然戰(zhàn)國之文,深于比興,即其深于取象者也。《莊》、《列》之寓言也,則觸、蠻可以立國,蕉鹿可以聽訟?!峨x騷》之抒憤也,則帝闕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縱橫馳說之士,飛箝捭闔之流,徙蛇引虎之營謀,桃梗土偶之問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議。(35)
戰(zhàn)國之文深于比興,這顯然是對《詩》教比興手法的繼承和發(fā)展,因此說戰(zhàn)國之文多出于《詩》教。
章氏不僅從語言形式上論證了戰(zhàn)國之文源出于《詩》教,而且還從內(nèi)容上分析了戰(zhàn)國之文實為聲《詩》之演變。他在《詩教下》又說:
情志蕩,而處士以橫議,故百家馳說,皆為聲詩之變也。戰(zhàn)國之文章,先王禮樂之變也。(名、法、兵、農(nóng)、陰陽之類,主實用者,謂之專門治術。其初各有職掌,故歸于官,而為禮之變也;談天、雕龍、堅白、異同之類,主虛理者,謂之百家馳說。其言不過達其情志,故歸于詩,而為樂之變也。)(36)
在章氏看來,周衰文弊,六藝道息,諸子爭鳴,處士橫議,百家馳說,由此帶來戰(zhàn)國之文的情志馳蕩。章氏認為戰(zhàn)國時代,處士馳騁文辭,無所顧忌發(fā)表議論,百家學術爭鳴,揚己抑人,因此帶來思想感情恣意放縱,可以說,戰(zhàn)國是情志馳驟激越的時代,顯然這是對《詩》教言情達志的繼承和進一步張揚,因此都是聲《詩》的演變。誠如朱敬武所云:“諸子百家爭鳴,主要在表達情志,所以追溯源頭,仍歸于《詩》?!?37)
其二,章學誠在“文源五經(jīng)”說的基礎上,又提出了“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文體備”的觀點。其《詩教上》云:“周衰文弊,六藝道息,而諸子爭鳴。蓋至戰(zhàn)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zhàn)國而著述之事傳,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文體備?!薄昂笫乐?,其體皆備于戰(zhàn)國?!捏w備于戰(zhàn)國,而始可與論后世之文?!薄爸翍?zhàn)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文體備,其言信而有征矣?!?38)戰(zhàn)國是古今文章流變的樞紐,章學誠認為至戰(zhàn)國時期,后世文體大致已發(fā)展完備。章學誠從考察《文選》中所錄文體與戰(zhàn)國文體的關系來推究“體備戰(zhàn)國”。其論曰:
今即《文選》諸體,以征戰(zhàn)國之賅備。京都諸賦,蘇、張縱橫六國,侈陳形勢之遺也;《上林》、《羽獵》,安陵之從田,龍陽之同釣也;《客難》、《解嘲》,屈原之《漁父》、《卜居》、莊周之惠施問難也;韓非《儲說》,比事征偶,《連珠》之所肇也。(39)(《詩教上》)
“文體備”指文章體裁的完備,當然,章氏所說文體,非指一切文體,當指戰(zhàn)國時期已基本成型的傳統(tǒng)文體,例如后世出現(xiàn)的詞、曲等文體,則并不包括在內(nèi)。正如杜明通所論:“章氏所論,系謂傳統(tǒng)文體備于戰(zhàn)國,我們也可以說現(xiàn)在流行的普遍散文,包含議論文、說明文、記敘文、抒情文、描寫五種,也是春秋戰(zhàn)國早已成型的。”(40)
三
章學誠以詩教為核心,打通了六藝之文與戰(zhàn)國之文的聯(lián)系后,又進一步提出了另一個重要觀點,即“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探討了從戰(zhàn)國兩漢的子史之學到漢魏以辭章為主的文集文學的源流。我國古籍部次分類,始于西漢劉向父子,劉歆特立《七略》分類法,由于后世書籍的不斷豐富,在隋唐時期又確立了四部分類法,即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自此后,四部分類法為后世所沿用。章氏專門寫有《文集》專篇,對文集的源流、優(yōu)劣作了細致的探討:
集之興也,其當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謨,官存法令,風詩采之閭里,敷奏登之廟堂,未有人自為書,家存一說者也。自治學分途,百家風起,周、秦諸子之學,不勝紛紛,識者已病道術之裂矣。然專門傳家之業(yè),未嘗欲以文名。茍足顯其業(yè)而可以傳授于其徒,則其說亦遂止于是,而未嘗有參差龐雜之文也。兩漢文章漸富,為著作之始衰。然賈生奏議,編入《新書》,相如辭賦,但記篇目,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初未嘗有匯次諸體,裒焉而為文集者也。
自東京以降,訖乎建安、黃初之間,文章繁矣,然范、陳二史,所次文史諸傳,識其文筆,皆云所著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則文集之實已具,而文集之名猶未立也。自摯虞創(chuàng)為《文章流別》,學者便之,于是別具古人之作,標為“別集”,則文集之名,實仿于晉代。而后世應酬牽率之作,決科俳優(yōu)之文,亦泛濫橫裂而爭附別集之名,是誠劉《略》所不能收,班《志》所無可附。而所為之文,亦矜情飾貌,矛盾參差,非復專門名家之語無旁出也。(41)(《文集》)
章氏追源溯流,尋索了文集產(chǎn)生的歷史淵源。古無私門著述,六藝之文是先王政典的記錄,當時還未出現(xiàn)“人自為書,家存一說”的情形。戰(zhàn)國時政治與學術分道揚鑣,諸子蜂起,百家爭鳴,開始出現(xiàn)私人著述,形成子學興盛的局面。兩漢時期文章漸富,著作開始衰落,史學盛極一時,亦屬私人著述。漢魏時期,辭章漸次發(fā)達,文集之體盛行。章氏“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的觀點,正確揭示了中國古代學術及文學由經(jīng)學歷子、史到辭章的依次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鄭吉雄對此觀點有過深入研究:
他(指章學誠)依據(jù)歷史發(fā)展的時程,認為“六經(jīng)皆史”,經(jīng)史同源,為最早;至戰(zhàn)國而有子部,經(jīng)子史都是“專門著述”。其后文人編次文集而有集部,將各種不同類例的專門著述打散,用“辭章”的標準加以重組,所以章氏稱“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所以集部的源頭,實可以上溯經(jīng)、史、子三部,同時集部興盛,也標示了經(jīng)、史、子的衰微。(42)
在章氏看來,戰(zhàn)國之文之后,兩漢時期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此時“文章漸富”,文體繁多,兩漢文章,均源于六藝之文與子史之文,且極少純辭章創(chuàng)作。例如,賈誼以子家而兼有辭賦,司馬遷、班固以史家兼有辭賦,楊雄以辭賦家而兼子家,馬融以經(jīng)學而兼擅辭章,便是其典范之例。究其原因,兩漢文章脫胎于戰(zhàn)國之文,受戰(zhàn)國諸子之文影響較深,但從兩漢以降,文人創(chuàng)作逐漸擺脫戰(zhàn)國諸子之文的影響,專于詩、賦、古文辭,正如章氏在《詩教上》所說:“經(jīng)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jīng)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辯。后世之文集,舍經(jīng)義與傳記、論辯之三體,其余莫非辭章之屬也?!?43)可以說,后世之文與六藝之文、戰(zhàn)國之文形成一個合理的發(fā)展序列,一線竄珠,其貫穿之線,便是以《詩》教為核心形成的情志,誠如其在《詩教下》所說:“后世專門子術之書絕,而文集繁,雖有駁純高下之不同,其究不過自抒其情志?!?44)
四
章學誠雖然不是純文學家,但他卻以“詩教”為中心,以情志為指向,繩貫珠聯(lián),打通了“六藝之文”、“戰(zhàn)國之文”、“后世之文”三者之間的演變關聯(lián),提出了書面文學源自六藝,文體備于戰(zhàn)國,而盛于后世文集的一系列觀點,歸結出了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的三段論理論。從我們今人的觀點看,章學誠的這些理論無論是提出的具體觀點,還是構建起的文學發(fā)展的初步體系,都對當今的文學史研究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一)章學誠的文學發(fā)展史理論充分印證了中國文學史書寫的正確性。首先,中國文學史著作雖然豐富多樣,但都不約而同地把中國文學的產(chǎn)生上溯到文字產(chǎn)生以前的上古時代,遠古的神話傳說和原始歌謠都以口耳相傳的形式加以流傳,這就是傳說時期的口頭文學,它是文學藝術最早的源頭,這和章氏所提出的“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后授之竹帛”的觀點相一致,傳說時期的口頭文學包含在章氏所說的口耳之學之中。其次,章學誠所提出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六藝之文、戰(zhàn)國之文及后世之文的三段論,也非常符合我們當今對文學史的認知。此外,章氏所提出的某些文體的淵源流變也與今人觀點相吻合。如他在《詩話》中對小說的流變作了一番歷時性的梳理:
小說出于稗官,委巷傳聞瑣屑,雖古人亦所不廢。然俚野多不足憑,大約事雜鬼神,報兼恩怨,《洞冥》、《拾遺》之篇,《搜神》、《靈異》之部,六代以降,家自為書。唐人乃有單篇,別為傳奇一類。專書一事始末,不復比類為書。大抵情鐘男女,不外離合悲歡。紅拂辭楊,繡褥報鄭,韓、李緣通落葉,崔、張情導琴心,以及明珠生還,小玉死報,凡如此類,或附會疑似,或竟托子虛,雖情態(tài)萬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過淫思古意,辭客寄懷,猶詩家之樂府古艷諸篇也。宋、元以降,則廣為演義,譜為詞曲,遂使瞽史弦誦,優(yōu)伶登場,無分雅俗男女,莫不聲色耳目。蓋自稗官見于《漢志》,歷三變而盡失古人之源流矣。(45)
章氏指出中國小說由最早的史書著錄發(fā)展為六朝“事雜鬼神,報兼恩怨”的志怪小說,再到唐代“專書一事始末”的傳奇,最后發(fā)展為宋元以來的演義小說,由此不難看出,章學誠對小說流變的梳理,和當今文學史的書寫也是一致的。
(二)加深對文學具有審美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認識。章學誠的理論體系,是以“詩教”為核心,以“性情”為指向的,換言之,這個體系大廈是基于文學是審美這一觀點而架構的。章學誠一生縱論文史,因此,他的學術體系主要包含著文與史兩個支翼,文要飾彩,史須質實,由此這兩個支翼,我們也可概括為美與真。當代學者錢志熙先生指出:
中國古代文論家文學理論的基礎,是建立在廣義的“文”之上,因為中國古代的文人文學本來就是從政教傳統(tǒng)中孕生出來的。但是,中國古代的純文學理論與批評同樣是很發(fā)達的,并且廣義的文章學的理論其精神也是指向審美境界的,這也是章學誠文學理論的特點。所以他的文章學史屬于美學范疇的。(46)
章學誠在構建其純文學史體系的過程中,始終貫穿著文學具有審美屬性這一重要觀點的,這對我們今天認識文學的本質及其屬性有很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三)為六經(jīng)、諸子、史傳等非純文學之體納入文學史體系的建構尋出合理的依據(jù)。一直以來的文學史專著,往往都把六經(jīng)、諸子、史傳等文章全部囊括在文學史體系中,即從廣闊的范疇上出發(fā),把經(jīng)、史、子三部與集并列,共同納入文學史體系中,雖然如此,但我們?nèi)詿o法為它們在文學史的殿堂中占據(jù)一席位置提出可以依據(jù)的法理。章學誠從“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方法出發(fā),從而構建起了其縝密的純文學史體系,為我們把六經(jīng)、諸子、史傳等文體歸置為文學史中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據(jù)。章學誠在構建其純文學史體系過程中,始終以“詩教”為核心,以情志為指向,從而把六藝之文、諸子之文、后世之文合理有序地安置于文學史體系中。如果我們能牢牢把握“詩教”、“情志”這兩個核心概念,就可以為六藝、諸子、史傳等文章正當納入文學史體系的構建提供合情入理的法理依據(jù)。文學的要義即是章學誠所說的“文指存乎詠嘆,取義近于比興”,六藝即六經(jīng),是先王治理國家的政教典章制度的記錄,其中《詩經(jīng)》是六藝文學的核心,也是詩教的支柱,其文學意義不言而喻。除此之外的《易》、《書》、《禮》、《春秋》中同樣有敘事說理、抒情達志的內(nèi)容及比興手法的運用,因此,以《詩經(jīng)》為核心,以詩教為宗旨的六藝之文納入文學史的建構中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至于諸子之文的文學性質,如前所述,章學誠把諸子之文、史傳之文歸結為《詩》教的流衍,從而也順理成章的把諸子之文、史傳之文納入文學史的體系之中。
綜上所述,章學誠指出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演變經(jīng)歷三大階段,概言之,文章莫不本于六經(jīng),六經(jīng)一變而為諸子,再變而為文集,也就是說,章氏所構建的關于文學發(fā)展史的體系是由六藝之文、戰(zhàn)國之文、后世之文等三部分架構而成的。章學誠關于文學發(fā)展史的理論體大慮周,觀點精彩紛呈,對今人進行文學史理論的研究同樣具有重要的借鏡作用和現(xiàn)實意義。
【作者單位:商丘師范學院文學院(476000)】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35)(36)(38)(39)(41)(43)(44)(45)章學誠《章學誠遺書》,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29、32、6、29、35、86、9、6、6、31、6、6、6、6、2、2、3、5、5、5、5、2、6、5、5、49、5、6、560-561頁。
?呂思勉《文史通義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2頁。
?董乃斌《中國文學史的演進:范式的視角》,黨圣元、夏靜選編《文學史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頁。
?嚴杰、武秀成《文史通義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7頁。
?胡適《章石齋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17頁。
???袁枚《袁枚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4、 307、317頁。
?王更生《中國文學的本源》,臺灣學生書局1989年版,第8頁。
?(33)(34)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746、1755-1756、1740頁。
(31)(32)《十三經(jīng)》,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507、510頁。
(37)朱敬武《章學誠的歷史文化哲學》,文津出版社1996年版,第217頁。
(40)杜明通《古典文學儲存信息備覽》,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08頁。
(42)鄭吉雄《章學誠“詩教”說論析:一個教學的反思》,學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514頁。
(46)錢志熙《論章學誠在文學史學上的貢獻》,《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1期。
2016年度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章學誠文論思想研究”的階段性成果(編號:2016-zd-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