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楚炎
論《儒林外史》中與科舉有關的人際關系
葉楚炎
內(nèi)容提要:葉儒林外史曳細致交待了諸多士人之間與科舉有關的人際關系袁這一科舉關系橫貫于整個敘事的始終袁并關聯(lián)了小說中的諸多士人袁形成了一個廣泛堯復雜同時又渾然一體的關系網(wǎng)絡遙從結構上說袁科舉關系形成了小說的一個內(nèi)在架構袁將不同的小說人物和故事巧妙連綴起來曰科舉關系在人物塑造方面同樣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袁一些人物形象方面的特質(zhì)都能在盤根錯節(jié)的科舉關系中找到淵源曰就意旨表達而言袁科舉關系的建構則體現(xiàn)了吳敬梓對于科舉制度以及士人命運更深層次的洞悉和嘆喟遙從某種意義說袁科舉關系就是野儒林冶袁葉儒林外史曳也可以視為一部科舉關系如何生成堯延伸并網(wǎng)羅著所有士人以及他們賴以生存的倫理秩序共同走向窮途末路的科舉關系史遙
葉儒林外史曳科舉關系結構人物意旨
《儒林外史》塑造了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相對于非傳奇化的情節(jié)以及貌似松散的結構,其人物塑造歷來更容易受到讀者的激賞,而對于人物形象的探討也是《儒林外史》的一個研究熱點。在考察《儒林外史》中人物形象的時候,論者或是從單個人物入手,探討嚴監(jiān)生、匡超人、杜少卿等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典型意義,或是將書中的人物作類別的區(qū)分,分析里面的名士、女性、市民乃至和尚群體。但需要注意的是,小說中的人物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也不只是被劃分之后某一群類中的一分子,還原到小說中的現(xiàn)實語境中去,他們其實是處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之中的,而人物性格的形成與呈現(xiàn),與其周圍的人際關系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
原則上說,這里所談到的人際關系既應包括由于血緣而形成的家族關系,例如父子、兄弟,也應涵蓋由于共同的志向或是愛好而形成的小團體,例如詩社、雅集或是文會等。事實上,上述幾種人際關系在小說中也都有所顯現(xiàn),甚至在小說的敘述中發(fā)揮了頗為重要的作用。但在小說中,還有另外一種相對來說更為隱性,可同時也更為重要的關系。這種關系統(tǒng)括了諸多的小說人物,彼此之間的勾連穿插支撐起了整部小說的敘事,并深刻地影響了人物塑造,同時,這種關系也承載著小說中潛藏于人物和故事之下涌動的意旨。這里所說的便是與科舉有關的人際關系,簡稱“科舉關系”。本文立足于對《儒林外史》中科舉關系的梳理和探討,考究小說所編織的科舉關系網(wǎng)絡,試圖由此著眼,對《儒林外史》中結構方式、人物塑造與意旨表達有一番更為清晰的審視。
所謂科舉關系,指的是由于科舉考試而形成的人際關系。科舉考試包括三級,即鄉(xiāng)試、會試以及殿試。狹義地說,由于這三級考試而產(chǎn)生的關系才是科舉關系,但在明清兩代,“科舉”的影響力早已超越了這三級考試,也不僅僅只是一種選官制度,而是成為具有強大統(tǒng)攝力的社會存在。就此而言,本文所論及的“科舉關系”指的是由于科舉而產(chǎn)生并由此衍生出來的各種關系。事實上,這種頗為寬泛的認定不是來自筆者的主觀意圖,而是基于《儒林外史》自身所展現(xiàn)的廣闊的科舉圖景。
《儒林外史》描述了一幅科舉社會中士人生活的群像,這也就代表了士人的身份都是多重的,除了最為基本的家庭身份以及職業(yè)身份之外,他們還多了一重科舉身份。由于處于不同的科舉層級,這些士人的科舉身份也有高低之別,既有具備選官資格,可以被人尊稱為“老爺”的進士和舉人,也有位于科舉制度的低階,雖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但極易招受種種蔑視的秀才。除此之外,其他一些人物基于種種原因沒有進入這樣的科舉序列,但在小說中,他們同樣可以與科舉發(fā)生關聯(lián)。這不僅顯示了科舉在社會中的現(xiàn)實影響,同時也說明了科舉為何會成為連接人物的重要紐帶。
盡管可以對科舉關系做廣義的理解,但就最基礎的層面而言,科舉關系的形成卻是因為三級考試,就此也便產(chǎn)生了最為基本兩種關系,即師生和同年。
在《儒林外史》第一回中,小說中有道:“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碑斝≌f敘及魯編修時,也曾交待一筆:“編修原是太保的門生?!痹卩l(xiāng)試和會試中都有考官,而取中的士子與考官之間便形成了老師與門生的關系,由于鄉(xiāng)、會試中都有主考和房考,因此有座師與房師之分,又由于鄉(xiāng)、會試的不同,座師、房師又各有鄉(xiāng)試座師、房師與會試座師、房師之別。由此可見,倘或一個士人考中進士,在獲得了耀眼的科名之外,他還同時得到了多位老師。而在老師之外,數(shù)量更多的則是同年。
明清兩代,鄉(xiāng)試、會試的取中人數(shù)由于地域、年代的不同會有所差異,但大致說來在數(shù)十人至數(shù)百人之間,這也就意味著當士人考中舉人或是進士的時候,榜上其他所有取中的士人與他都是同年。在《儒林外史》中,荀玫與王惠雖然相差了二三十歲的年紀,卻是會試的同年。小說的二十六回,在敘及季葦蕭時,說他的父親季守備與知府向鼎是文武同年,也便是同年考中的文進士與武進士,而在小說的二十七回,季葦蕭說道:“鹽運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前后勾連,則荀玫、王惠、向鼎三人都應是同榜考上進士的同年。
在科舉關系中,師生與同年是最重要也是最為基本的關系,但考慮到科舉考試的低錄取率,考中的士子人數(shù)有限,這樣的關系很難貫穿到大多數(shù)士人的身上,在《儒林外史》中同樣也是如此。在這一點上,科舉有其自身的妙法:它能夠以師生和同年關系為基礎,在三級考試之外的領域充分延展,并通過這樣的方式將更多的士人都納入到科舉關系的體系中。具體說來,《儒林外史》中所呈現(xiàn)的科舉關系延展的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種。
首先是對于老師與學生關系的擴展。簡單說來,科舉考試中的師生關系應該僅僅指考官和取中士子之間的關系,但倘或將科舉延伸到教育領域,并將科舉考試的范圍擴大到資格考試的階段,師生關系則不僅于此。從教育的角度說,上至作為國學的國子監(jiān),下至府學、州學、縣學,也包括民間的各種私學,例如私塾、家館等,構成了一個較為完備的科舉教育體系,而每一級的教育機構也都能產(chǎn)生各自的師生關系。
在《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虞育德考中進士之后任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之職,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也便都成為他的學生,例如早先有些“沾沾自喜”,但后來“漸漸收斂”的武書,以及言語可憎的儲信、伊昭等人。府、州、縣各級地方學校的教官與學中的秀才之間也有師生之名,余大先生擔任徽州府學訓導之職,學中秀才王玉輝便以“門生王蘊”的名帖前去拜見。至于在私學中啟蒙、授業(yè)的業(yè)師和他的學生之間自然也是標準的師生關系。第二回中周進在薛家集設館教書,開蒙的學生中便有當時年僅七歲的荀玫,而這一點師生緣分也讓周進在十多年之后仍然不能忘懷。
除了科舉教育機構之外,科舉考試的資格考試階段也能產(chǎn)生師生關系。所謂資格考試是指正式的科舉考試之下,士人為了獲取鄉(xiāng)試的參考資格而參加的考試,主要包括童子試和科考,童子試是童生獲取秀才身份的考試,科考的主要功能則是從秀才中選取優(yōu)秀者參加鄉(xiāng)試。童子試和科考都要經(jīng)過縣、府、省三級考試,縣試與府試由知縣、知府主持,而最終將士人取中為秀才或是讓他們獲取鄉(xiāng)試資格的提學御史被考生尊為“宗師”,和其學生之間也形成了師生的關系。例如周進擔任廣東提學御史期間,將范進錄取為秀才,周進也便就此成為范進的老師,這才有第七回“范學道視學報師恩”的故事。
除了以上所談及的之外,還有另外一種師生關系,在《儒林外史》的十六回,知縣李本瑛在匡超人考取秀才之后,“叫他拜做老師”;在三十五回,大學士太保公也想邀請被皇帝征召的莊紹光到其家中,“欲收之門墻,以為桃李”。這種士人將官員認為“老師”的風氣叫“拜門生”,從名目上看,顯然是從科舉考試“座師”與“門生”的關系中演化出來,而究其原由,不過是士人為了獲得老師的庇護,從中取利,老師則希望學生成為自己羽翼,在財、勢等方面有所助益,因此,雖然與科舉制度并不相關,但這種有名無實,更講究互相之間現(xiàn)實利益的“師生”也成為科舉社會中師生關系的一個典型縮影。
與師生關系向資格考試延伸相類,科舉關系延展的第二種方式是資格考試對于鄉(xiāng)會試同年關系的模擬。同榜考中舉人進士的士人互稱同年,而仿照這種稱呼,在童子試中,提學御史發(fā)案之后,同時考取秀才的士人相互之間則互稱“同案”。在《儒林外史》的第三回,范進與魏好古同時考上秀才,因此成為“同案”;在四十六回,在敘及唐二棒椎時,小說中也有道:“是前科中的文舉人,卻與虞華軒是同案進的學?!蓖晔沟檬咳嗽谌胧酥醣阍诠賵鰮碛辛艘粋€人數(shù)頗為龐大的關系網(wǎng)絡,同案也是如此。雖然秀才不具備選官資格,同案的人數(shù)和階層也都遠遠比不上同年,但由于在地方各類事務上,秀才有著相當?shù)挠绊懥?,靠著同案之間的同聲共氣,新晉的秀才也可以迅速建立在地方事務上的話語權。
第三種方式是科舉與宗法的合流。實際上,在上面所論及的座師與門生以及同年、同案的關系中,我們都隱約能看到宗法制的影子,宗法制依賴血緣關系劃定宗族的范圍并按照血緣的遠近區(qū)別族人的親疏,科舉制度則是通過各級考試將士人納入科舉的體系之中并依照考試的成績確定他們在譜系中的位置。而在科舉關系的延展方面,科舉與宗法則有著頗為奇特的融合?!度辶滞馐贰返诙刂忻肪猎诰葡显f起一個笑話,并說這個笑話是“在城里我那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事實上,這句話可能比笑話本身更為可笑,天目山樵便在后面冷冷地加了一句評語:“‘案伯’二字新奇?!?/p>
之所以梅玖稱顧提控為案伯,是因為梅玖與顧小舍人是同案,而顧提控是顧小舍人的父親,因此梅玖或許是以“同案”為基礎,同時又加進了叔伯兄弟的宗法排序,才創(chuàng)出了“案伯”的新奇稱呼。從對于科舉考試模擬的角度看,“案伯”也有可能是對于“年伯”的仿制。在第三十回,在聊及宗子相的時候,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并因此稱之為“年伯”。之所以年伯沒有案伯那般新奇,或許是因為在科舉體系中同年關系更為正式,也可能是由于年伯指的應該是父親的同年,而不應將同年或同案的父親也冠以“年伯”、“案伯”的稱謂。但“案伯”的意義在于,其指示出了科舉關系蔓延的一條途徑,也就是將科舉關系與宗法關系捏合到一起,而這也大幅擴充了科舉關系的領域。
在《儒林外史》中二婁稱魯編修為世兄弟,原因便在于魯編修原是二婁之父婁中堂的門生。同樣是世兄弟的還有杜少卿和蘧公孫,據(jù)杜少卿自己所說:“這蘧駪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孫,是我敝世兄?!倍撕蠖派偾渲詴艿嚼钛矒岬乃]舉,在少卿道來也是由于“李大人是先祖的門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薦舉我”。此外,在第八回中,蘧景玉有道:“相隨敝門伯范老先生”,稱為“門伯”,而非“年伯”,應是指其父親蘧太守與范進是同一座師或房師的同門而非同時中進士的同年,由此可見“叔伯”不僅可以加諸同年,也可和關系疏遠一些的同門關聯(lián)在一起。
更為疏遠新奇的連綴則發(fā)生在小說的第三回,在范進中舉之后,張靜齋前來拜訪,極為熱絡地稱范進為“親切的世弟兄”,并說出其原因:“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兩個原本根本沒有交集的士人便由于這層拐了兩道彎的科舉關系而成為了“就如至親骨肉一般”的“年誼世好”。
對于師生、同年關系而言,雖然關系復雜、人數(shù)眾多,但總算還有明確的譜系和線索可尋,但在科舉關系與宗法關系進行融合之后,隨著涉及人數(shù)和范圍的激增,譜系的界限變得不再明確,士人之間也可以更為便利地建立起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在小說的二十八回,宗姬拜訪之前從未謀面的季葦蕭,“傳進帖子上寫‘年家眷同學弟宗姬頓首拜’”,是如何的年家,怎樣的眷親,書中并未明確交待,而或許這樣籠統(tǒng)的稱謂也實在無法交待其來由,只能含混處之。到了小說的三十四回,余夔將蘧公孫也稱為世兄弟,并道:“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孫。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學”,因此“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從關系上說,余夔之父與蘧太守只是南昌為官時的同僚,并非同年或同門,因而余夔與蘧公孫之間不存在世誼,天目山樵在這話后面加了四字評語“急欲攀附”,正是為此而發(fā)。
而這也可以視為科舉關系延展的趨勢:當科舉關系不再局限于三級考試,而是與科舉考試相關的教育制度、資格考試以及與之有頗多相似之處的宗法制都發(fā)生關聯(lián)的時候,科舉關系也會突破這些相關甚至相似的限制,在更為廣闊的人際領域內(nèi)發(fā)揮效力,并隱約擁有將所有士人都裹挾進去的意味。就此而言,以是否進入科舉序列為劃分依據(jù),可以將士人區(qū)分為科舉中人與其他士人,但延展后的科舉關系卻取消了士人之間的這一界限,所有士人似乎都可以想法設法在科舉中找到與自己有關的關系,并通過這樣的方式在科舉中找到一席立身之地。
《儒林外史》細致交待了諸多士人之間的科舉關系,這些科舉關系豐富甚至超越了我們此前的認識:其中既有從三級考試中產(chǎn)生的座師、同年,也有隸屬于廣義的科舉制度的業(yè)師、學師、宗師以及同案;不僅科舉可以與宗法融合,出現(xiàn)年伯、年叔、門伯、世兄弟乃至案伯這樣的稱謂,科舉關系甚至也可以和科舉全無關聯(lián),但卻仍然典型地體現(xiàn)了科舉關系的特質(zhì),例如拜門生、因同僚關系而攀附上的“世兄弟”便是如此。
需要注意的是,《儒林外史》的科舉關系所涉及的人物還不僅限于上面所列舉的這些,對此,可參看本文后所附的“《儒林外史》人物科舉關系表”,小說中諸多重要人物都出現(xiàn)在這張表所顯示的科舉關系網(wǎng)絡中。以小說二至八回所涉及的人物為例,周進是荀玫的蒙師,是顧小舍人的館師,又是范進、魏好古、嚴貢生、王德、王仁等人的宗師,同時周進與王惠之間也可以號稱有共同的老師;范進與魏好古是同案,與張靜齋是世兄弟,是湯奉任鄉(xiāng)試房考取中的學生,也是荀玫、梅玖的宗師;荀玫和王惠是會試同年,與梅玖是同學;湯奉是張靜齋祖父的門生;此外,顧提控是梅玖的案伯,嚴貢生的二兒子曾在湯奉主持的縣試中被取在第十名。如此詳盡地交待和敘述科舉關系,并將之貫穿于眾多人物的身上,足可以看出吳敬梓對科舉關系的關注。對于一部對科舉制度充滿批判和反思的小說來說,這樣的關注或許是題中應有之意,但從更深的層次分析,吳敬梓細針密線地將這些人物編織在科舉關系之中,卻還有著更深的用意。
在上面所論及的科舉關系中,有一點尤為值得注意:科舉關系可以在與科舉有關乃至無關的諸多領域充分蔓延,并形成復雜的科舉人際網(wǎng)絡。這不僅意味著士人之間可以憑借科舉關系迅速便利地建立起人際交往,對于作者來說,同樣是小說寫作的一個契機?!度辶滞馐贰返臄⑹峦ㄟ^人物之間的傳遞向前推進:“總是在這一回為主要人物,到另一回退居次要地位,而以另一人居于主要:如此傳遞,轉換,各有中心,各有起迄”,而除了人物之間通過實際行動完成彼此之間故事的交接之外,科舉關系同樣成為人物接力和故事傳遞的一條隱線。因此,對于這些人物科舉關系的追尋,可以讓我們更細密地追尋小說敘事的演進過程。
盡管人物之間的科舉關系彼此交錯、紛繁復雜,但可以看出,整部小說形成了四個較為清晰的人物板塊。第一個人物板塊以周進為中心,在他的周圍則包括范進、梅玖、張靜齋、嚴貢生、湯奉、荀玫、王惠等人,他們通過各種科舉關系彼此勾連,共同形成了一個士人群體;第二個人物板塊則以魯編修為中心,婁三公子、婁四公子、蘧公孫、匡超人、李本瑛、趙雪齋等人都在其中;第三個人物板塊以杜少卿為中心,虞育德、莊紹光、遲衡山、臧荼、武書等人也是經(jīng)由各種科舉關系相互連綴;第四個板塊的中心人物是虞華軒,包括的士人則是余特、唐二棒椎、王玉輝、鄧質(zhì)夫等人。
表面上看來,《儒林外史》主要是通過將不同人物的故事連綴起來的方式構筑成書,但就更大的范圍來看,某一部分不同人物之間具有可以相互生發(fā)的類似性,因此這些故事的士人也隱然有成為一個群體的態(tài)勢。例如從周進、范進一直到荀玫、王惠,便形成了一個士人群體:盡管他們之間有早達晚達的區(qū)別,在科舉階梯上也處于不同的位置,但相對說來在科舉社會中這些士人或富或貴,都能較為優(yōu)裕地生活,因此可以被視為科舉中的得意者。實際上,士人群體還能夠通過更為明顯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此前便有論者注意到《儒林外史》往往借助于聚會的方式會集士人,例如鶯脰湖之會、西湖之會、莫愁湖之會以及泰伯祠大祭等都起到將零散的士人聚集在一起的作用。在這一點上,科舉關系也正擔負了與之相似的功能:即便沒有士人聚集在一處的雅集或是祭祀,在小說的若干個局部,由于臨近故事之間的士人會有更為頻繁和密切的科舉關系,這些科舉關系也會將他們凝結在一起,并形成表面上看并沒有行動的交集,但實則涉及人數(shù)可能更為廣泛、群體意義也更為突出的士人圈。因此,從科舉關系的角度說,《儒林外史》的敘事不僅是從一個人物的故事過渡到另一個人物的故事,也是通過從一個人物板塊傳遞到另一個板塊來實現(xiàn)的。
而板塊與板塊之間的過渡則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完成,一是利用科舉關系直接進行連接。細致說來,不僅是小說的局部例如上面所舉的二至七回的人物之間有著頗為復雜的科舉關系,這些關系還能夠綿延十數(shù)回甚至數(shù)十回,讓原本看似全不相干的人物產(chǎn)生關聯(lián),以荀玫為例,在二至七回的科舉關系之外,他還是二十三回才出現(xiàn)的向鼎的同年,并和二十六回的季葦蕭之父季守備是文武同年,到了四十六回,季葦蕭以厲知府幕賓的身份出現(xiàn),而厲知府也是荀玫的門生。因此,科舉關系不僅能夠讓數(shù)回之內(nèi)故事彼此相接的諸多士人實現(xiàn)串聯(lián),還能夠跨越時間和地域的界限,映帶勾連相隔久遠的故事里的人物。
第二種方式是利用科舉關系中的特定人物進行連接。在這里,需要注意《儒林外史》中一類頗為特殊的人物。這類人物在小說中最為主要的作用不是顯示出某種性格特質(zhì),而是成為貫穿小說不同部分的線索,對此,可名之為“貫索人物”,陳和甫、牛布衣、郭鐵筆、金東崖等人都是較為典型的貫索人物。而從科舉關系的角度說,有幾個士人同樣起到了貫索的作用,例如蘧公孫就擔負了從第一個人物板塊到第二個人物板塊轉換樞紐的作用,同時,第二板塊向第三板塊過渡的時候,蘧公孫仍然憑借和杜少卿、余夔之間的“世誼”完成了這一銜接。同樣發(fā)揮了貫索式的關鍵作用的還有季葦蕭,其和年伯荀玫之間的科舉關系讓第四板塊和第一板塊之間產(chǎn)生關聯(lián)。雖然就人物形象而言,蘧公孫、季葦蕭并不是書中最重要的人物,但作為貫索人物的他們卻不僅讓《儒林外史》中的科舉關系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網(wǎng)絡,也讓小說的敘事形成了一個整體。
由此可見,龐大而細密的科舉關系將小說的敘事充分連綴起來,并主要包括以下三個層次。其一是某一人物故事內(nèi)部主要人物和其他人物的聯(lián)系。這一層次的科舉關系將不同人物充分捏合到一起,讓他們在某一人物的故事內(nèi)部氣息相通。其二是相鄰故事之間人物和人物的聯(lián)系:不僅促成了不同人物之間的故事傳遞,也使得相連幾個故事中的人物形成了一個群體意義突出的人物板塊。其三則是板塊與板塊間人物的科舉關系。這讓全書幾個板塊彼此交通,并最終構成了小說敘事的整體。因此,當有論者批評《儒林外史》的結構過于松散的時候,他們并沒有注意到全書的人物和故事并不是割裂的,或許從行為上看一些人物并無交集,但他們卻通過科舉關系綿密地產(chǎn)生著關聯(lián)。在《儒林外史》中,除了楔子部分的士人以及正文中較不重要的三組人物之外,所有出現(xiàn)在科舉關系中的士人幾乎都能勾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縱橫交錯但同時又渾然一體的關系網(wǎng)絡。這張細密的關系網(wǎng)就像經(jīng)絡一般潛藏于文字所形成的表皮之下,讓整個小說的敘事為之血脈貫通。就此而言,復雜的科舉關系網(wǎng)絡在《儒林外史》中并非只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科舉實景,更是一種巧妙連綴故事和人物的結構方式。
不僅是結構方式,這一復雜的科舉關系也影響了《儒林外史》的人物塑造。在其他小說中,人物的性格多是通過其自身的言行以及他人或是敘述者對其的主觀評價顯現(xiàn)出來。而在《儒林外史》里,人物的性格不僅體現(xiàn)在這些方面,更顯露在人物之間的科舉關系里。
小說第二至七回的幾個故事就充分地顯露出這一點。六十多歲年紀方才考取科名的周進在登第以后做了兩件頗具溫情的事情:一件是推己度人,將同樣宭困不堪的老童生范進超拔出來,讓他最終走上了科舉“正途”;另一件則是不忘舊誼,托付學生范進照料自己做蒙師時的學生荀玫,“推情拔了他”。單從這兩件事看來,周進在登第為官之后,還保持了微時的摯誠淳樸,是一個頗值得贊許的人物。但倘或聯(lián)系這兩件事情的后果,其中的意味便大有不同了。
范進受到周進的超拔成為秀才,固然此后科舉方面一路順風地考取了舉人、進士,但無論是在湯奉衙門中吃大蝦元子的可笑表現(xiàn),還是面對荀玫“奪情”時所說的“可以酌量而行”,都說明其早已拋棄了以孝為本的儒道,轉變成為功利主義的忠實信徒。所走道路相似的還有周進的另一個學生荀玫,中進士、為官之后,在應當丁憂之時試圖要“奪情”是其墮落的第一步,而最后“因貪贓拿問”則代表了其人生的必然結局。因此,當周進在科舉關系中立足,并轉而利用科舉關系去幫助自己的學生在科舉體系中出人頭地的時候,看似他是在真誠地協(xié)助他們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意義,實則卻是將他們推入沒有底限的人性深淵。就此而言,周進的摯誠淳樸也便在這種與本來意圖南轅北轍的幫助中變味了。
也就是說,《儒林外史》對于人物的塑造更為立體,這不僅體現(xiàn)在作者會將人物放在一定的時序中顯現(xiàn)其性格的前后變化——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匡超人,范進、荀玫等人也莫不是如此;也會將人物設置在一定的科舉關系網(wǎng)絡中,通過他對于其他人物所施加的影響或是對其他人物行為的觸發(fā)來顯現(xiàn)其性格的真實面相。
說其“真實”,是由于吳敬梓往往采用“隱身人”的敘述方式,將表演的權利盡數(shù)交給筆下的人物,而對他們言行舉止幾乎不做正面的評論。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只能根據(jù)敘述語言提供的有限信息猜測作者對于人物的評價,有時候我們能夠較為準確地領會人物隱藏在言語舉止背后的善惡賢愚,有時候卻又不免陷入混亂之中,例如評點者對于婁煥文這一人物的不同看法便是如此。而科舉關系恰恰提供給我們另一個了解書中人物的途徑,相對于孤立地看待小說中的人物,這種方式應當更能接近作者賦予人物的真實性格。
實際上,《儒林外史》中的很多人物都處在一種說不清賢愚、道不明善惡的模糊狀態(tài)中,這應是來自吳敬梓刻意為之的巧妙設計。從小說再現(xiàn)現(xiàn)實的角度看,本就難以對世人做出截然的善惡賢愚的評判,性格的模糊正符合大多數(shù)世人的普遍狀態(tài)。而科舉關系也是造成小說人物這種模糊性格的重要原因:同一個行為會對關系網(wǎng)中的不同人物產(chǎn)生不一樣的影響,周進托范進照看荀玫自然是對荀玫的前程有益,但這卻有可能損害范進對于宗師職責的履行,更不要說其他潛在的因為范進的徇私情而失意的士子;而即使是在當下確定無疑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關系網(wǎng)的變化,也會扭曲變形,例如李本瑛對匡超人的一路扶持固然完全出于善意,但他對匡超人的栽培舉薦卻讓其一步步背離了孝悌的本性,而在他極為關切熱情地“倒賠數(shù)百金裝奩,把外甥女嫁與匡超人”時,卻不知自己正是讓已婚的匡超人陷入重婚罪責的推手。人物的性格不只體現(xiàn)在其本人身上,更通過科舉關系中的不同人物折射出來,并且每一段折射都會隨著時序的變化發(fā)生五光十色的變幻,所有這些都增加了人物性格的不確定性,同時也讓這些士人更像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中——而不只是小說虛構出來的人物。
除了結構和人物,作者寫作小說的意旨也滲透在對復雜科舉關系網(wǎng)絡的建構和呈現(xiàn)中。就其初衷而言,科舉制度是試圖將個體的士人都體制化的一種制度,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士人的主觀意愿如何,只要稍有功利之心,就不得不進入科舉的序列,被動地接受體制化的安排。對于士人來說,這其實是一種脅迫,但問題在于就如同斯德哥爾摩癥候一般,被脅迫者會對脅迫者產(chǎn)生情感和認同,由于沒有其他的正途可走,被脅迫進科舉制度的士人會漸漸依賴甚至依戀這樣的制度。而在科舉制度所引發(fā)的功利性思維的刺激之下,這種依賴和依戀會被無限地放大,科舉關系的蔓延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可以看到,當科舉關系超越三級考試的限制,向著教育制度、資格考試、宗法制度等領域擴張的時候,從事這種擴張的不是他人,正是被科舉制度脅迫的那些士人。倘或只是局限在三級考試的領域,科舉關系是較為簡單和明確的,只有考取舉人和進士科名的人,才獲得了進入科舉行會的會員證。但這種簡單和明確的關系顯然不能讓所有的士人,特別是無法獲得科名的士人滿意,他們期望能通過科舉關系的擴容讓自己進入這樣的體系或是從中獲得足夠的利益。從這個角度說,科舉關系的擴展是士人的共同要求,這些士人也因此會采取主動的措施將科舉關系盡其所能地擴容。
擴容后的科舉關系滿足了每個人的需求:只要經(jīng)受過科舉教育,童生也可以被納入到科舉體系之中;秀才則通過宗師、年伯,以及“拜老師”之類的關系儼然成為“老爺”;舉人和進士也憑借座師、房師和同年獲得了炙手可熱的權力。所有人在這樣廣闊龐大的科舉關系網(wǎng)中似乎都能左右逢源、志得意滿,而每一個士人的加入不止從數(shù)量上壯大了科舉關系的規(guī)模,諸如“案伯”之類的創(chuàng)造也讓其成為沒有邊界的關系網(wǎng)絡。需要注意的是,無限擴張后的科舉關系也越來越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讓所有的士人都深陷其中,最為可悲的是,親手編織了這張大網(wǎng),并將網(wǎng)線越勒越緊的恰恰是士人自己。
在《儒林外史》的第一回,當王冕得知“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jīng)》、《四書》、八股文”之時,曾對此后士人的命運有深沉的憂慮和嘆喟。但實際上,制定取士之法的人固然是“貫索犯文昌”的始作俑者,每一個被拘禁其中的士人卻也都是這場士林悲劇的執(zhí)行導演。只要涉足其中,不僅士人自身不可避免地陷入科舉的牢獄,終其一生也無法擺脫,更為嚴重的后果是,經(jīng)由科舉關系的連動效應,他們也會推動以及加速其他士人深陷相同的困境——盡管他們的初衷可能是真誠并令人感動的。便如周進這一人物所顯現(xiàn)出來的,孤立地看待他的言行,我們會有感于他的摯誠淳樸,特別是為官之后還依然如此。但倘或將其與范進、荀玫等人的關系都考慮進去,便會發(fā)現(xiàn)其摯誠淳樸非但沒有看上去的這般純粹,對于范進、荀玫等人品行的變質(zhì)也有著脫不了的干系。
就科舉關系對士人生存狀態(tài)的影響而言,在荀玫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我們無法得知少時荀玫的品性如何,但對于荀玫的父親荀老爹,小說中則有所刻畫。與整個薛家集的民眾都沉浸在一種焦躁浮夸的功利氣氛中不同,荀老爹體現(xiàn)出了難得的懇摯本分以及對于師道的尊重,這應該是十數(shù)年后周進仍念念不忘荀玫的原因所在。從荀老爹的身上,我們多少可以窺見未入仕之前荀玫的品性。這種懇摯本分的本來面目與荀玫最后由于貪贓被拿問的結局無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原由便在于荀玫置身于其中的科舉關系。
表面上看,荀玫在科舉關系中的位置是令人艷羨的,書中的兩位名宦周進和范進都是他的老師,王惠、向鼎、季守備等人則是他的同年,他還有厲知府等門生。與梅玖、余夔等人津津樂道實際上卻上不得臺盤的案伯、“世兄弟”不同,在《儒林外史》中荀玫可謂是科舉關系最為純正、全面且高端的一個士人。但也就是這樣的關系網(wǎng)絡,促成并加速了荀玫的墮落。在荀玫得知其母去世,并欲圖丁憂的時候,同年王惠勸其設法“奪情”,對此,黃富民和天目山樵都有評語:“此時尚有天良,生被王惠教壞了”,“荀玫初念不誤,全被王惠教壞”,而對于這樣的錯失,荀玫的兩位老師周進、范進非但沒有進行匡救,反倒進一步推波助瀾,認為“奪情”之事可以酌量而行,正是在一眾師友的聯(lián)手推動之下,荀玫才深陷名韁利鎖之中,最終走上了貪贓被拿問的不歸之路。
因此,就寫作意旨而言,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構建這一復雜龐大科舉關系的目的,正是為了揭示士人在科舉制度中的困境:他們既是科舉的囚徒,又是參與建造這一科舉監(jiān)獄,并通過關系網(wǎng)絡讓越來越多的士人禁制于囹圄之中的有司,而這一過程正是通過科舉關系完成的。每一個士人在科舉關系中都能找到相應的位置,并與其他士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他們的功利要求在這樣的位置和關系中得到滿足,卻又被關系網(wǎng)中的其他士人合力推向沉淪于勢利的境地,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參與相同的行動,加入到讓其他人處于相同境況的合力中去??婆e關系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裹挾著這些士人沉入深不可測的幽暗,而每一個士人在享受著令人目眩的飛旋的同時,卻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個漩渦將去向何處,更不會想到漩渦的原動力以及加速力正來自他們自己。
應當注意到,在小說中還是有一些士人例如虞育德、莊紹光以及杜少卿等,覺察到了科舉關系中蘊含的士林危機,因此努力擺脫自己與科舉之間的聯(lián)系。就科舉關系而言,他們或是進士出身,或是上沐天寵,或是世家子弟,在科舉關系中都處于或有可能處于非常顯赫的位置,但他們卻通過種種方式企圖將自己與科舉關系隔絕開來。虞育德的修德養(yǎng)氣、莊紹光的辭爵還家和杜少卿的不受舉薦,盡管形式不同,卻都代表了這種目的相同的努力。雖然本愿如此,但這些士人卻未必能夠真正從科舉關系中擺脫出去。
由于科舉關系,在他們身邊聚集了伊昭、儲信、臧荼等諸多“下流無恥”的士人;基于種種目的,大學士太保公、浙撫徐穆軒、李巡撫等人也隨時準備將他們拉入勢利泥淖中去。更不用說考慮到科舉關系中產(chǎn)生合力的復雜性,這些士人其實自己也無法分辨他們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在進行拯救,還是在加速士人的沉淪。杜少卿曾經(jīng)仗義疏財,將數(shù)百兩銀子送給臧荼和張俊民,但銀子的用途卻是賄買以及冒籍這樣的科場舞弊;面對表侄湯相公的騙財,虞育德的全不計較看似渾厚,實則卻是對頑劣品性的慫恿和縱容;而莊紹光運用關系“遍托朝中大老”,為朋友盧信侯開釋罪名,也招來了點評者“未免有些賣弄”、“此之謂‘高士’”之譏。正因為科舉關系是一個錯綜復雜的勢利場,并且裹挾著所有士人向下墮落,不管其主觀愿望如何,每一個處在科舉關系中的士人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一層灰暗的色調(diào),最后“無恥昧良一至如是”的匡超人是這樣,被視為書中第一二三人的虞育德、莊紹光、杜少卿同樣如此。這不僅說明由于虞育德等人自身的地位與科舉身份,與科舉關系的切割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也預示著既然連自己也無法解脫,區(qū)區(qū)數(shù)人潔身自好的努力更不可能逆轉整個士人群體在科舉關系的脅迫之下日趨崩潰的現(xiàn)實,而這種覺醒之后的無奈也正代表了士人更深層次的悲劇。
處于崩潰狀態(tài)中的不僅是士人群體,還有士人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倫理秩序。如前所論,科舉制與宗法制有相似之處,科舉通過和宗法的融合延展了科舉關系的范圍。但隨著科舉漸漸成為具有強悍統(tǒng)攝力的社會存在,對于宗法制下的倫理道德和禮儀秩序也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著沖擊。在小說的四十六回,唐二棒椎向虞華軒請教一事:唐二棒椎和他的嫡侄是鄉(xiāng)試同年,侄子用“門年愚侄”的帖子來拜他,他該用怎樣的名帖回拜才好,是否該使用“門年愚叔”的稱謂。這件事引起了余大先生的勃然之怒:
余大先生氣得兩臉紫漲,頸子里的筋都耿出來,說道:“這話是那個說的?請問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緊,是科名要緊?”虞華軒道:“自然是祖、父要緊了,這也何消說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緊,如何才中了個舉人,便丟了天屬之親,叔侄們認起同年同門來?這樣得罪名教的話,我一世也不愿聽!二哥,你這位令侄,還虧他中個舉,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侄兒,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幾十板子才好!”
在余大先生看來,以血緣為基礎的“天屬之親”要比科名重要得多,叔侄之間應該只講親情,而不該論年誼,更不應當將年誼放在親情之前。但在唐二棒椎和其嫡侄眼中,舉人科名卻是比天屬之親更為親切也更值得夸耀的物事,余大先生的憤怒是由于他從未中舉并且對于世情缺乏必要的了解。從這一事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科舉關系對宗法制下傳統(tǒng)倫理的沖擊。
事實上,這種沖擊不是在小說的末尾部分才突然顯示出來的,而是自始至終都或隱或顯地體現(xiàn)在《儒林外史》所敘述的故事里。范進、周進、荀玫、王惠以至匡超人等人的故事都說明,他們在科舉關系中的位置越是顯著而優(yōu)越,他們離忠孝友悌之類的倫理道德就越遠。魯小姐和蘧公孫之間的故事也清晰地表明了對于科名——實則也是更為純正的科舉關系的渴望對夫妻以及家庭會有多大的破壞力。在小說的第十七回,景蘭江、浦墨卿等人苦苦糾纏的“中了進士,卻是孤身一人”才好,還是“子孫滿堂,不中進士”才好的兩難命題更是表明,一個進士的科名已經(jīng)足可以和傳統(tǒng)社會所追慕的“夫妻齊眉”、“子孫滿堂”的“全福”相抗衡,甚至還有凌駕其上的態(tài)勢。而這一沖擊在小說的末尾則到達了頂峰,整個傳統(tǒng)倫理也趨于崩潰的邊緣:在五河縣舉行忠孝祠入祠儀式的時候,幾乎所有余、虞兩家的士人都置本族于不顧,卻忙著去奉承更有權勢的方家;陳和尚只是因為和丈人言語不合,便以號稱出家的方式拋棄了妻子和家庭;僅僅是出于一時意氣之爭,丁言志便能夠輕易否定陳和甫與陳和尚之間的父子關系……所有的倫理秩序都處于極為混亂與脆弱的狀態(tài)中,這正是科舉關系無限蔓延之下的社會實景。當科舉以懷柔的姿態(tài)將宗法融入其關系網(wǎng)絡中的時候,實則卻是通過招降的方式在摧毀傳統(tǒng)士人曾經(jīng)安身立命的一整套倫理規(guī)范與生活秩序。
科舉關系對于宗法社會倫理秩序的沖擊和破壞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婆e考試要求每一個參加考試的士人都要站在儒家立場上替圣人立言,因此科舉制度的本意和內(nèi)核是對宗法制度下產(chǎn)生的儒家倫理的宣揚及堅守。就此而言,科舉只是形式,而倫理才是其意義所在。但隨著科舉完成了對于整個社會的統(tǒng)攝、科舉關系實現(xiàn)了在士人之間的無限蔓延,形式也在和意義的相持中占據(jù)了完全的上風,并且走到了意義的反面。在這種狀況下,科舉不再是儒家倫理的宣揚者和守望者,而是成為倫理的掌控者,并且通過瓦解傳統(tǒng)倫理和既有秩序的方式宣告自己無可辯駁的勝利。在這里,科舉才顯示了其足以吞噬一切的真正面目。
綜上所述,在《儒林外史》中具有一個廣泛而復雜的科舉關系網(wǎng)絡,這一科舉關系橫貫于整個敘事的始終,并關聯(lián)了小說中的諸多士人。從結構上說,科舉關系形成了小說的一個內(nèi)在架構,將不同的小說人物和故事巧妙連綴起來;《儒林外史》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特質(zhì)也能在盤根錯節(jié)的科舉關系中找到淵源;就意旨而言,科舉關系的建構則體現(xiàn)了吳敬梓對于科舉制度以及士人命運深層次的洞悉和嘆喟。更為重要的是,小說中的科舉關系并非只是停留在書本上靜止不動,而是隨時處于那種躁動不安的動態(tài)過程中,只要有新的士人加入儒林,“科舉關系”就會無休止地蔓延擴充開去,從這一意義上說,科舉關系就是“儒林”,《儒林外史》也可以視為一部科舉關系如何生成、延伸并網(wǎng)羅著所有士人以及他們賴以生存的倫理秩序共同走向窮途末路的科舉關系史。
這部科舉關系史的意義可能還會更為久遠,當科舉關系向科舉教育、宗法制度等領域充分延伸的時候,其關系網(wǎng)絡甚至會突破“科舉”的限制。隨著時代的變遷,作為一種制度,科舉也會走向它的窮途末路,但以功利性思維為主導并能夠無限擴張的科舉式關系網(wǎng)絡卻還是有可能將士人都裹挾進去,并導致他們走上相同的道路,這或許也是讀者能在日用酬酢之間處處看到《儒林外史》的原由所在。
就科舉與小說的關系而言,吳敬梓之前的很多作者也會將科舉寫進小說,但卻沒有人能像吳敬梓這樣運用小說的方式對科舉做如此規(guī)模的呈現(xiàn)和反思。他們或是讓小說人物在寒微之時對科舉關系蔓延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請托和舞弊進行諷刺和斥責,或是在小說人物登第以后利用科舉關系去“酬恩洗冤報德”。當他們在嘲諷或是指責科舉制度的時候,我們反而更能看到他們對于科舉制度的依賴和眷念。因此,這隱約體現(xiàn)了一個悖論:只有在覺醒之后徹底斬絕了對科舉制度依戀的“士人”,才能對于科舉有這般酣暢淋漓的運用,而也唯有在士人不再成為士人之后,科舉關系才會真正沉寂下來,永遠成為書本上的陳跡。
(葉楚炎,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Concerning Imperial Examinations in The Scholars
Wang Xueqian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scholars concerning imperial examinations has been scrupulously depicted in the novel of The Scholars.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relationship can be seen all through the novel,forming an extensive and intricate well-connected network and linking the scholars in the novel.Structurally,the relationship constitutes the internal structure of the novel,weaving the characters and plots perfectly.It also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character development,and the special images of the characters can be traced in this relationship.The construct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relationship displays Wu Jingzi’s deep understanding and lamentation toward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and the destinies of the scholars.In a sense,imperial examination relationship is the scholars’circle,and The Scholars can be viewed as a history book,exhibiting the formation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relationship with the trapped scholars and the ethnic order the scholars would abide by to their dead end.
The Scholars;Imperial Examination;Structure;Characters;Intention
附表:《儒林外史》人物科舉關系表
續(xù)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