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
于小說而言,如果說自傳體作品的內在動力在于通過敘事的鋪陳修復自我,依據想象的原則建構一種高貴的個人世界和無需妥協的精神生活,那么就此來說,楊紹斌的長篇小說《誕生》所呈現的文本世界,其實恰如其分地提示了此類文學的核心要素。在此,大時代嘈雜晦暗的角落,主人公起伏不定的情欲史,連綴起青春的歧路彷徨,以及彌漫其間的無盡迷惘和殘存的精神追求,這些都構成了《誕生》意義豐饒的小說世界,而主人公李云賓的“個人經歷”所展現的內省且富有生機的青春印記,也注定帶給人們長久的心靈悸動。
縱觀楊紹斌的這部長篇處女作,其實像極了庫切的自傳體小說《青春》。那些惹人感慨的情感癥狀,揮之不去的刻骨記憶,連同那段春夢無痕的人生經歷,都被各自的作者寫得楚楚動人。然而《誕生》又確乎是一部簡單到極致的小說,它不斷地傾訴,不斷向回憶敞開。整個故事沒有起伏跌宕的高潮,只有一個接一個的人物和事件,隨作者彌散的思緒漸次呈現。盡管這些事件之間的聯系并非邏輯嚴密,但文字所捕獲的記憶片段,終究成為個人生命中永難磨滅的印記。后革命時代的迷惘,混雜著的暗昧不明的情感創(chuàng)傷,乏味的工作和兇險的人事糾葛,連同那些屈辱憂郁的城鄉(xiāng)體驗,都是“鳳凰男”李云賓的焦慮所在,小說也以頹廢而痛楚的筆墨展現了他面對城市的自卑與羨慕,怨恨中的沉痛與決絕,情感挫折所帶來的虛無和迷失之后的自暴自棄,以及以文學的方式重尋自我、體味人生意義的勇氣與信念。小說中,李云賓與幾個女性的感情糾葛,既表現了一代青年對愛情的憧憬,也顯示出殘酷青春的原欲本質,但成長的苦痛也正在于那個欲望游戲里玩笑般的循環(huán)。事實上,蘇虹的移情別戀所造成的愛情挫折,終究使主人公走進了一種宿命的怪圈,使他承受心靈的煎熬。所幸的是,他最終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愛生活中獲得了啟迪,找到了靈魂的出路。
《誕生》的可貴之處在于,作者沒有刻意凸顯那些觸手可及的時代背景,通篇小說仿佛只有孤獨的個人執(zhí)守在看不見歷史的幽暗角落,默默觀察周遭的一切,獨自咀嚼個體絕難承受的精神苦痛。在此,個人的面目沒有淹沒在波瀾壯闊的歷史洪流之中,但歷史也沒有全然隱匿,時代的風貌依稀可辨。比如小說中一條極為重要的脈絡便在于,情愛關系正在變得日益的物質化。就像主人公那句絕望的感慨,“一個在舞會上談論尼采、薩特和維特根斯坦的時代就要結束了”,是的,“不如聊點別的”。面對金錢權勢全面接管的“新時代”,故事的主人公難以招架,他不得不為生計而奔波,“在一個組織得如此嚴密的社會面前,你第一次感覺到了個人是如此的渺小無力?!闭沁@種金錢的邏輯,造成了主人公的情感挫折,也給他帶來最為深切的成長苦痛。小說里,那些熾痛人心的屈辱如影隨行,“就像山谷經久不息的空洞的回聲”。而物質化的情愛關系,使得小說中人物的身體歷險,不出所料地經歷了從純粹而憂傷的愛情,到單純而快樂的性愛的歷史過程,這也是如今我們這個粗鄙的欲望化時代的最初來源。當然,這種時代的透露方式全然沒有摻雜作者任何的癡迷和怨恨,一切都是那么從容自然,即便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那段眾所周知的“創(chuàng)傷性事件”,也是以極為淡然的方式顯露出來。這也恰恰印證了作者所說的,“平靜地回憶往事”是其寫作《誕生》的最初動因。
小說《誕生》貫穿全篇的第二人稱敘述,當然也是一個饒有意味的話題。這種虛張聲勢的形式感,不啻為驚世駭俗的美學挑釁。它清晰地提示人們敘事者與自傳主角的微妙距離,也顯示出作者以他者的眼光審視自我的決心。不僅如此,小說隱約包含著一種分裂的對話傾向,那種游移不定的情緒,杜絕了習慣性自敘的自我意識對小說世界的覆蓋。在此,楊紹斌以時過境遷的平靜來叩問不羈青春的沉醉,其間蘊含著的若即若離的自我拷問,終究帶給人巨大的情感張力和催生想象的文本熱情。這種巧妙的自我分裂,奇崛之余也顯示出小說的坦蕩和真誠,而敘事者以青春慣有的方式流露出的自責和彷徨,既共同成全了這次鄭重其事的青春紀念,也不動聲色地完成了自我的發(fā)現與重新建構。
縱觀楊紹斌的《誕生》,青春的殘跡就像小說最后那段“空曠的老街”一般,顯示出異樣的頹敗之美。在此,“生命中嶄新光鮮的時期”早已終結,垂暮之年的“破損坑洼”隨處可見,但過往記憶的重新激活,也會帶來無限生機。這是“一條時空中的通道,充滿了記憶與暗示,又像一個散場后的舞臺,一個比空虛還要空的舞臺”,而當“告別的時刻已經來到”之時,小說那悵惘深情文字,便是悼念這個已然逝去的幽暗時代的最佳觸媒。
然而,那些哀傷決絕的成長故事,與其說是告別,不如說是不斷的逃離?!案鎰e每一個逝去的自我”,既是對舊的青春的逃離,也是新的青春的誕生,而自我的“清算”之后,一個“新人”的破土而出,則恰是《誕生》的題旨所在。而就此“逃離”與“誕生”而言,文學的功能顯得意味深長。小說中李云賓如此堅定地要去做一名小說家,何嘗不是逃離的具體表征?對他來說,文學恰是晦暗現實的絕妙出口,那些迷惘生存的個體借此逃入一個更加激動人心,也更富意義感的虛構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文學構成了楊紹斌所言及的“生命中的一個探測器”,讓人得以“去探求生命和世界的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