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園

在白云主政期間，陽泉甩掉了污染城市的帽子，但對當地官商勾結私采濫挖的縱容，以及與不法商人的密切關系，讓她成為十八后首個落馬的省部級女官員

2014年9月3日，第二屆晉商大會在太原召開，作為大會組委會主任的原山西省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白云“缺席”，改由山西省委副書記樓陽生主持會議。

白云的最后一次公開露面定格于2014年8月28日。當天，白云主持召開第二屆晉商大會組委會第三次會議，聽取大會秘書處、各工作部籌備工作進展情況匯報，要求各部門力保大會的圓滿成功。隨后的一天，中紀委網站公布了白云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查的消息。白云也由此成為十八后首個落馬的省部級女官員。

現年54歲的白云原本擁有在官場令人羨慕的資歷:60后，女性，有從軍背景，官員子弟，團系干部，中國人民大學的工商管理碩士。事實上，她的仕途早期也非常順利:33歲升至副局級，41歲晉身正局級。但是等她苦熬12年，終于在2013年1月進入副省級高官行列之后，白云幾乎就一直在擔驚受怕中度過。2014年8月，靴子終于落地。

30年仕途終結

白云是山西五臺人，老家距定襄縣不遠。白云的父親曾是原雁北地委領導，后來還擔任過大同市副市長。白云16歲參軍入伍，進入國防科工系統(tǒng)某基地通訊總站衛(wèi)生隊當衛(wèi)生員，3年后調任雁北軍分區(qū)后勤部衛(wèi)生科。

白云的仕途起步于朔州。1984年，24歲的白云退伍復員，由一名士兵成為朔縣縣委宣傳部任黨教科副科長。兩年后調至平朔礦區(qū)，歷任干事、工委團委書記。當時白云的父親擔任平朔露天礦區(qū)工委書記。

作為一名資深的共青團干部，從1986年至2003年，白云有長達17年的共青團系統(tǒng)工作經歷。1988年，白云在朔州市委籌備組工作，一年后，進入共青團朔州市委，在朔州團市委履職5年，其中三年擔任共青團朔州市委書記。1993年，她調至團省委，歷任八年團省委副書記和兩年團省委書記。其中2001年2月升任共青團山西省委書記、黨組書記后，成為正廳級干部。

一位曾在山西團省委與白云共事過的官員告訴財新記者，白云為人低調，不是強勢的風格。另一位山西官場熟悉白云的消息人士稱，白云沒有官架子，經常會在太原市內商業(yè)街、菜市場遇見她，看起來就是一位普通的鄰家阿姨。

在共青系統(tǒng)工作的1993-1997年，白云還先后參加了中國人民大學工商管理學院工商管理專業(yè)在職碩士班和中央黨校進修二班的學習，獲得工商管理碩士學位。

2003年6月，已經不再年輕的白云離開共青團系統(tǒng)，開始了地市主政官生涯。之后，白云依次在呂梁、陽泉、運城三市任職。

從2003年6月到2006年2月，白云在呂梁工作將近3年時間，歷任呂梁地委副書記和撤地改市后的呂梁市委副書記，主要分管農業(yè)、科教和黨建。有當地官員對財新記者稱，白云在呂梁期間為人低調，工作務實，注重工作結果，但在呂梁沒有多少存在感。那個時候的白云沒有多少實權，雖然煤炭市場開始活躍，但白云與這個權錢交易盛行的“是非之地”還有點距離。

2006年2月，在呂梁“見習”地方為官之道三年的白云，被調往陽泉擔任代理市長。三年陽泉市長和隨后的三年陽泉市委書記，是她最重要的一個仕途階段。多名官場人士均猜測，白云的落馬，肯定與曾經主政6年的陽泉有關。因為2012年1月白云從陽泉調任運城市委書記，僅停留了1年零1個月。當地人士說，白云到運城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會高升省里，運城只是一個過渡。在運城白云碌碌無為，講話時從不脫稿。運城一位處級干部委婉地稱白云“低調，沒有顯示出應有的才干”。

還陽泉藍天

2003年，國家環(huán)?？偩謱θ珖?13個城市進行“環(huán)保重點城市年度考核”，陽泉在該次“城考”中排名倒數第二。2005年，環(huán)?？偩衷俅螌θ珖?09個縣級以上城市進行“全國城市環(huán)境綜合整治定量考核”，在環(huán)境空氣質量劣于國家三級標準的43個城市中，山西有16個城市位列其中，陽泉又名列前茅。所謂劣于國家三級標準，指的是城市環(huán)境已不適宜居民生存。

面對如此嚴峻的污染形勢，2006年，山西省啟動“藍天碧水工程”，要求到2010年大幅削減大氣污染物二氧化硫和水污染物COD排放，并將任務落實到地方政府主要領導的烏紗帽上,“誰摘不掉環(huán)境污染的‘黑帽’，就摘他頭頂上的‘烏紗帽’”。

這一年2月被派到陽泉的白云，把自己下車伊始的施政重點，就放在甩掉“全國污染第二”“不適合人類居住城市”的帽子上，這也是彼時省委主要領導給她提出的要求。

陽泉市屬于典型的資源型城市，電廠、煤礦等重污染企業(yè)相對集中。據當年的環(huán)保監(jiān)測數據，在陽泉市的大氣環(huán)境污染綜合指數中，二氧化硫排放造成的污染占到總污染負荷的63%，是大氣污染的主要污染源。查閱當年陽泉地方媒體報道可以看出，白云上任后，一是抓住發(fā)電企業(yè)強制性脫硫治污的契機，從治理二氧化硫污染入手改善空氣質量，并關掉了一些無法達標的發(fā)電廠；二是進行煤場、矸山和建筑工地等地方的揚塵污染治理。

抓住了陽泉這兩個最重要的大氣污染源，白云的治污戰(zhàn)爭立竿見影，當年陽泉市區(qū)二級以上天數就達到275天，退出全國最污染城市的“黑三甲”行列。為此，陽泉市主要負責人還受到省政府100萬元的獎勵。

白云再接再厲，出臺了“陽泉三城同創(chuàng)方案”，即創(chuàng)建國家園林城市、國家衛(wèi)生城市、國家環(huán)境保護模范城市的宏大目標，并對街道和社區(qū)整飾、基礎設施和市場建設、城市亮化工程、園林綠化、污染治理環(huán)境保護、城中村和棚戶區(qū)改造、公共衛(wèi)生和行業(yè)衛(wèi)生整治等十個方面做了具體要求。據《山西日報》的報道，陽泉市區(qū)環(huán)境空氣質量2008-2013年連續(xù)六年穩(wěn)定達到國家二級標準，城市建成區(qū)綠化覆蓋率達到近四成，在白云剛剛調離時，陽泉終于拿到了“國家園林城市”的牌子。在擁有全國1/3污染城市的山西來說，這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政績。

但是在經濟上的無所作為，也讓白云受到不少批評?！鞍自圃诔墙ǚ矫孢€算有一套，但在經濟方面她就完全不在行了?！币晃魂柸賳T對財新記者表示，陽泉曾經有陽泉鋼鐵公司和陽泉煤炭公司兩大支柱產業(yè)。自從陽鋼2004年宣布破產后，煤炭成了陽泉唯一的產業(yè),“陽泉下轄三區(qū)二縣，其中的盂縣就靠煤，這幾年的平定縣就靠房地產，但其實都是泡沫?！?/p>

惟領導馬首是瞻

和在呂梁及之后在運城一樣，即使擔任市長和市委書記，白云在陽泉也不是強勢的領導。相反，人們能找出許多她“循規(guī)蹈矩”的例證。比如，有熟悉白云的官員認為，她脫稿講話的能力不錯，但大部分人印象中的白云總是照本宣科，一直念別人為她寫的講稿。只是白云每次開會前，對講話稿總是要求頗高，曾經幫其寫材料的幾位秘書據稱深受其苦。

這種謹慎常常伴隨著對上級意見的馬首是瞻。早在共青團系統(tǒng)，白云的政治素質就深得領導賞識，主政陽泉后，白云依然知道如何獲得領導認可。2010年7月，一位省領導到陽泉調研，聽取白云對2009年的工作匯報。白云介紹陽泉的經濟總量和全市人口分別為348億元和100萬人左右，并表示會爭取把經濟總量提高到600億元。這位省領導說:“600多億？最少來個1000億吧！人口么，也至少把陽泉城市人口提高到100萬吧！”之后不久，白云就推出了“千億陽泉、百萬新城”的奮斗目標，即“經濟總量達千億，城市人口過百萬”，但上述官員認為，白云對如何實現這一目標并無太多想法，“她可能知道自己也快要走了，所以只是喊喊口號”。

直到2013年底，陽泉市的經濟總量也才勉強過了600億元，“千億百萬”還遙遙無期。

縱容“福建煤幫”私挖亂采

作為“全國最大無煙煤產地”的陽泉，儲藏在地下的煤礦具有表層淺的特點，非常適合露天開采作業(yè)，也因此催生了私挖亂采等違法現象。在白云任上，這種私挖亂采獲得了進一步的縱容。

自2008年開始，以一些福建福清商人為主的“福建煤幫”伙同陽泉本地煤老板，對陽泉下屬的郊區(qū)、盂縣和平定縣的煤礦，以各種虛假名義進行了瓜分和瘋狂掠奪。村莊被迫搬遷，植被、耕地被嚴重破壞，民怨四起，卻上訪無路。2010年9月，央視《焦點訪談》曝光了一名福建老板在陽泉平定縣張莊鎮(zhèn)以興建“高效農業(yè)園”為名進行煤炭盜采，2011年6月，央廣新聞又曝光了陽泉盂縣南婁鎮(zhèn)秀寨村以建造“工業(yè)固體廢物填埋處置場”名義盜采淺層煤事件。而這些，似乎都得到了“當地政府默許”。

2008年，盂縣牛村鎮(zhèn)曲曲城村一場莫名的大火，吸引了山西省一家建設公司的注意，他們隨即打著“治理災區(qū)350畝”的旗號，給村民修了小樓，在曲曲城村開始無證挖煤，之后，他們又打起了周邊7個村子的主意，依次與各村村委會以1萬元左右三年的價格，簽訂了“治理地質災害”的合同，并表示三年后會將災區(qū)的耕地復耕還給村民。但6年過去了，煤車出出進進，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財新記者在現場看到，曲曲城村、牛村、東水溝村等7個村莊的土地被嚴重破壞，植被和耕地幾乎消失，漫天黃土、黑沙，出行都困難。若是遇到雨雪天，出門下腳，泥水立即沒過膝蓋，同村的婦女失去生活來源，只能每天蒙上頭巾，站在路邊向煤車司機要“過路費”為生。

當地一位村民告訴財新記者，主政陽泉的白云曾經來牛村鎮(zhèn)視察過，但看過后一言不發(fā)，隨即離開，此后再無下文。

一位陽泉官員向記者透露，白云在陽泉時，私挖亂采等現象就一直都有群眾反映，還有人舉報當地官員與“福建煤幫”和陽泉本地無證煤老板相勾結，但時任陽泉市紀委書記王民不僅壓住不辦，甚至公開稱，應該秉承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觀念保護這些犯了錯誤的同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能不移送司法，我們就給他一個嚴重處分。曾與白云共事四年并相交甚好的王民，在白云遭通報調查14天后，也被有關部門帶走。

這位官員認為，陽泉的官場風氣出現問題，原本應對反腐負有主體責任和監(jiān)督責任的白云、王民的縱容難脫其責。去年年內，陽泉有多名官員落馬，包括陽泉平定縣縣委書記王銀旺、副縣長王海平，郊區(qū)區(qū)委副書記楊艷紅，城區(qū)區(qū)人大副主任兼總工會主席范秀林等。此前的2013年5月，郊區(qū)區(qū)委書記王永珍及曾任陽泉市紀委副書記、時任山西高速公路管理局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的馮朝輝，也雙雙落馬。

華通路橋陷阱

在一位當地紀委系統(tǒng)的干部看來，白云和王民的本質不壞?！鞍自苼黻柸獣r，態(tài)度上還是很嚴謹的，但是到了陽泉就被煤老板盯住了，像蒼蠅一樣，趕都趕不走，什么事又都是一把手說了算，腐敗也是情理之中?！彼J為，王民本來也不想貪，甚至曾跟省里要求調離陽泉，“省里考慮到他年紀大了沒同意，結果現在落馬了”。

他同意坊間一種流傳很盛的說法，白云敗在了與山西華通路橋集團有限公司（下稱華通路橋）董事長王國瑞的關系上。

王國瑞是河南滑縣人，2007年曾被評為“十大風云豫商”，當年的入選評語稱:“王國瑞從安陽到山西，從一名身無分文的打工者到資產超過20億元的創(chuàng)業(yè)英雄，他憑的是堅韌和吃苦精神；他的建筑施工公司是山西省最具實力的民營建筑施工企業(yè)和全國建筑業(yè)500強……”

1976年，19歲的王國瑞帶著10元錢從河南滑縣到山西陽泉打工，在陽泉深耕多年，1997年成立華通路橋，涵蓋道路橋梁、房建地產、煤炭資源、環(huán)保建材、農業(yè)餐飲等五個板塊，主業(yè)是道路橋梁建設和煤炭開發(fā)。2006年，王國瑞成立了一家環(huán)保公司，迎合了白云當時剛到陽泉后的施政方向，兩人也自此認識。之后，華通路橋又分別拿下了陽泉新城大道立交橋、市人防工程、平定縣舊城改造等當地重要的市政建設項目。

煤礦開發(fā)方面，華通路橋在陽泉平定縣與陽泉的國有煤炭企業(yè)有多個合資煤礦。但據報道，華通路橋在平定縣、盂縣等地還多次被舉報非法開采露天煤礦。上文所說2010年9月央視《焦點訪談》曝光的平定縣張莊鎮(zhèn)“高效農業(yè)園”盜采事件，幕后公司即是王國瑞的華通路橋。

陽泉官場人士稱，當期節(jié)目播出后，平定縣上下亂成一團，認為與王國瑞“私交甚好”的平定縣長王銀旺烏紗不保，“怎么也得自動辭職吧”。結果王國瑞幫他跑了省里好幾次，不但把自己私挖亂采平定縣無煙煤的事擺平了，王銀旺也不降反升，縣長變成了縣委書記。多位官場人士認為，這個事件中，“在太原乃至北京都有一定官場資源”的白云出力不少。

另外，有信源也向財新記者舉報，王國瑞還曾與陽泉市公安局巡警大隊長關建軍及關建民、許建軍、王紅玉等“關氏兄弟”合謀，以暴力手段強行低價承包當地的一家村屬的北坪煤礦。2010年，“關氏兄弟”應涉嫌組織賭博、欺行霸市、欺壓百姓、以黑養(yǎng)商、以黑護商等“非黑社會組織”行為，被公安部掛牌督辦，并于2011年移送審查起訴。王國瑞乘機獨占北坪煤礦。舉報人認為，時任山西省政法委書記的金道銘和白云都為王國瑞撐起了保護傘。

今年7月9日，第十一屆山西省政協(xié)常委會第九次會議通過人事任免事項，鑒于王國瑞涉嫌違法，撤銷其省政協(xié)委員資格。在王國瑞被帶走之后，“白云將要落馬”的消息就不脛而走。

50天后，“謠言”再次成為遙遙領先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