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群
喜歡這條河。喜歡這條從德令哈穿城而過的終年不凍的淺藍色的河。
21歲。第一次看見,第一次看見的第一眼,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這條河。
已經(jīng)很遙遠了……
1966年,6月。
我們這支從山東社會主義勞動大學二分校出發(fā)、在山東濟南集結(jié),要去參加青海農(nóng)墾生產(chǎn)兵團建設的青年們,在西寧休整了幾天,適應了一下高原氣候,即乘了一輛大客車,向?qū)⒁霸钡哪康牡亍襁_木盆地里的馬海小盆地出發(fā)。
第一天住在黑馬河,看見了青海湖。第二天住在德令哈,便看見了巴音河。
青海湖給我留下的是遼闊與蒼涼;巴音河給我留下的卻是美麗與清新——在高原,在柴達木,在千里戈壁、萬里荒漠,竟然會有這樣的一條美麗的河?……
在河西旅社住定,晚飯后,我和幾個同學決定去看看這條河。
那時候,是木橋,橋比河岸矮,所以,離河水很近。那時候,人很少,車則更少。我們一排青年,便依欄遠眺……
那時候的德令哈,是一個村落似的小城,因為地處荒漠戈壁里,除了這條河、和河邊剛剛栽種的幾棵柔弱的白楊樹,幾乎就只有天地蒼茫的一線風景——大戈壁。
我們將要去的馬海是個什么模樣,誰也不知道。我們這些年青人的前程將是什么,更是誰也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唱著“迎著春風,迎著陽光,滿懷豪情到邊疆……”而那時候,國家的困難是什么?生活的艱苦是什么?我們也不知道。而我們真正知道的是:我們正年青。我們遠離故鄉(xiāng)熱土,要去支邊青海的農(nóng)墾建設。
——青海是邊疆嗎?青海是真正的內(nèi)陸省呢!它的四面八方,沒有一處是邊疆。
橋下的水清亮極了,看得清水底的一枚一枚彩色的鵝卵石。
我們是一些經(jīng)歷了“勞動大學”嚴酷的“階級斗爭”鍛煉的青年,面對茫然的前程,誰都不多說一句話。我們就這樣看著柴達木,看著蒼莽的無涯。柴達木的黃昏沒有晚霞,但西邊的余宇由于落日的輝煌,整個兒被鍍出了泥金的光芒。于是,我們在巴音河那架小小的木橋上,贊嘆大戈壁,贊美沒有晚霞的天空也可以這樣輝煌美麗。
也就是在望著河底里的那如花的戈壁石的一瞬,我心里一動:若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還真不錯呢。那可有多好。
但這只是我心里的一個小小的祈愿與夢想。在那個年代、那種時刻、那樣的形勢下,我,我們,沒有資格。沒有資格選擇目的地,也沒有資格選擇道路。
我們住在河西,第二天清早,沒有再一次看見這條河,我們就向大柴旦出發(fā)了……
再見巴音河,是當年的十一月。
離開故鄉(xiāng)青島整整九十天,母親就不堪忍受紅衛(wèi)兵的凌辱飲恨自戕,而我接到父親家信的正式通知,卻是一個月之后了……
21歲的熱血青年,哪能抵御了這種摧肝裂膽、魂驚魄散的打擊!接信后連續(xù)二十個噩夢不眠夜,我的雙眼底視網(wǎng)膜出血,失明了。
馬海農(nóng)場的醫(yī)療資質(zhì)很差,第一次去醫(yī)院,那位女醫(yī)生只給我開了兩瓶魚肝油,一張假條,就把我打發(fā)了。但這是失明啊,雖然影影綽綽有些光感,能夠視物,但一切都是模糊的,朦朧的,眼前一大片黑云浮動,看不清,看不見。沒過兩天,我再去團場醫(yī)院,訴之病情,那女醫(yī)生說,“我真看不了。你轉(zhuǎn)院吧?!倍菚r最近的、最好的醫(yī)院,就是海西州醫(yī)院了。于是,我搭了一輛運貨的卡車,出馬海,經(jīng)大柴旦,去了德令哈。
馬海到德令哈,這三百公里的路,基本就都是荒漠地緣。除了光禿禿的山,還是光禿禿的山;除了茫茫的戈壁灘,還是茫茫的戈壁灘……
我坐在卡車車廂里,從眼前、眼里的一片飄浮的黑云中,看著我將在這里生活、扎根的世界,心里一片蒼涼,不,不是蒼涼,而是冰涼。那時候,竄紅中國的革命歌曲有一首是這么唱的:
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哪里困難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
盡管全國都涌動著上山下鄉(xiāng)的熱潮——并不是1968年才有了這種熱潮的。早在1964、1965全國就已經(jīng)轟轟烈烈地上山下鄉(xiāng)了——但向柴達木盆地的馬海這個“寸土綠洲”派遣一支近五千人的墾荒隊伍,在只能依仗魚卡內(nèi)陸河那年均0.5立方/秒的水量,卻準備開墾一萬畝“良田”,創(chuàng)建“高原江南”,讓這些配對的男男女女在這里扎根生息,繁衍后代,子子孫孫,在今天看來,不啻于一個“天方夜談”!然而,當年舉國都被這樣的“天方夜談”忽悠著、熱烈著、欺騙著!……
這真是一個民族的悲哀。
那時候的海西州醫(yī)院,只是一片簡陋的平房建筑,只不過是磚木結(jié)構(gòu),而非干打壘的土房。
我到了醫(yī)院掛了號,遞上轉(zhuǎn)院證明,立刻就被安排住了院。
時近黃昏,天色迷朦,要開晚飯了。一路饑腸轆轆,又看見、主要是聞見了那么香的、比連隊里不知道好多少倍的菜香,我一下子就要了一份菜,四只花卷。賣飯的老人嚇了一跳,問我是不是“病號”,我卻不知道如何回答?……
因為只是個最普通、最底層的“戰(zhàn)士”,既便是有病需去外地治療,沒有公交車,更沒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只能在那里“死等”過路的貨車。幸虧那時候,馬海正是一片大干快上的形勢,常常會有運各種物資進馬海的貨車,但這種車,就沒有什么“定性”了,全憑貨車司機的“情緒”。這樣,想坐車,就必須時刻守在這貨車附近,送上好言好語和萬般無奈地懇求,司機師傅發(fā)了善心,你才能感激零涕地坐上他的車,靜靜地等他辦完了他的公務、私事,由著他隨時開車,隨時上路。這樣,你哪敢去吃午飯?何況,連隊的午飯是定時定點的,過了那一刻,你就只好等下頓了。所以,我到州醫(yī)院來治病,一天是什么也沒吃,才“挨”上個號,上了一輛貨車的。這一路的饑腸轆轆且不去說,那醫(yī)院的菜又比連隊的菜燒得不知道多么高明。一個21歲的青年,雖然眼睛出了大毛病,絕不影響他的食欲。所以,想了半天,我只能告訴這賣飯的老者:我是眼睛有病,身子沒病。能吃。
那一頓飯,我是連菜帶四個花卷吃得干干凈凈。四十八年之后,想起離開連隊在外面吃的第一頓飯,心上仍是一片蒼涼里猶帶著當年飯菜的余香。
不思量,自難忘。
我的這一頓狼吞虎咽的“饕餮小餐”,引起了同屋住院的蒙古族青年道力吉的注意。這是后話,暫時不提。
因為年青,更因為無知,并不知道我的這種眼底出血在這樣設備簡陋、醫(yī)資缺乏的州級醫(yī)院是不能治療的,而這位中年的張姓醫(yī)生也確實是第一次遇到了一個新病例。這對于想要醫(yī)術(shù)精湛起來的“有為者”當然是一個機會。
我的真正不幸,就這樣開始了……
當然,這是從我以后接受了各種醫(yī)院的各種醫(yī)生使用眼底鏡的經(jīng)驗中明白了,這位張醫(yī)生對于看眼底,基本是個外行。道理非常簡單:從瞳孔里用眼底鏡看進去,良醫(yī)只需幾秒鐘,甚至一秒鐘,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眼底是哪個部分的那條靜脈出現(xiàn)了問題。除非是血出得特別特別多,眼底鏡的那一束光已打不到眼底。而我的第一次眼底出血,比較后來的一次次出血,應該算是輕的。那時候我的玻璃體還是很清潔的,不像以后,越來越渾濁。但這位張醫(yī)生,用眼底鏡在我的眼睛上試探著看了有十幾分鐘,然后,讓我休息休息,他再次地重新察看……
可以設想,找一下眼底出血的血管,他都如此艱難;那么,他會如何“有經(jīng)驗”地治療我呢?……
“久病成醫(yī)”。十年里反復發(fā)作了三百多次,嚴重時眼睛連光感都極弱,所以,我后來對這個病也成了半個“行家”,也懂得了這位張醫(yī)生完全是按照西方醫(yī)書對我進行治療的。這其中,使用了大量的鏈霉素,導致我“鏈霉素中毒”,雙耳幾近失聰。有一天,當我告訴他,我聽不見他說的是什么的時候,他臉色一緊,說:“壞了。環(huán)了。鏈霉素用多了。我立刻給你停?!?/p>
“立刻”,已沒有用了。
我的耳朵在眼睛出了問題的同時,也出了致命的“病”。于是,二十一歲的我,就開始了這漫長的半明半暗半聾半懵的青春歲月。二十一歲就這個樣子了?真的有點兒早了!……
扯遠了。還是說巴音河吧——
盡管眼睛里布滿了飄浮的黑云,視物絕對不清,但我并不知道這眼病的厲害之處,張醫(yī)生也沒有叮囑我必須臥床,不可做大的激烈活動——估計是那本教科書上也沒寫吧?或者是寫了,讓他忽視了?——既然只是眼睛,而且并不是一點兒也看不見,我還是幾乎天天都去看巴音河了。州醫(yī)院離巴音河不到兩百米,出了它的大門。向右一拐,就可以看見它的那架低于路面的木橋,再朝前一看,就能看見它的泛著潔白的浪花蔚藍色奔流的河水。
我就常常走到木橋上,向前、向后眺望巴音河。那時候,我是真誠地向往著這一片土地,矚望著這一條美麗的河……心里想,若是再不能回到故鄉(xiāng)青島,若是一生都要留在柴達木,能夠在這里生活工作,對于我,就是一個最高的夢想了。
病即是緣。病友們是很容易就成了“知心朋友”的。
兩個人,一處空間,無限時間。你的病,我的病,不能不詢問、不交流。交流之后的了解,自然而然地就深刻了許多。
道力吉知道我是從馬海出來看病,說了一句讓我“驚天動地”的話:“哦。馬海我知道。在我們懷頭他拉,有好多個女人,現(xiàn)在是我們蒙古人的家屬,她們都是從馬海逃出來的河南人?!?/p>
所謂“驚天動地”,是因為剛進馬海,就聽到過1959年河南青年在馬海的故事,那是個慘烈悲涼的故事。
蓋因第一次想要開發(fā)馬海,將這片天然的小小綠洲,改造成良田的,既不是我們山東青年,也不是發(fā)生了慘烈故事的河南青年,而是勞改犯人。青海的柴達木盆地,作為中國勞改犯按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區(qū),凡是有水的戈壁荒漠,幾乎都成了勞改農(nóng)場,都駐扎了十年以上、或是無期徒刑的勞改犯人。在我們未來之前,就有諾木洪農(nóng)場、香日德農(nóng)場、格爾木農(nóng)場、德令哈農(nóng)場等幾大勞改農(nóng)場。青海,在建國后至七十年代,也是勞改犯人發(fā)配的主要方向與主要駐地。1957年有份資料,青海省監(jiān)獄系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耕地面積占全省國營農(nóng)場總面積的98%;工業(yè)產(chǎn)值占全省工業(yè)總產(chǎn)值的52%。而當時勞改農(nóng)場總數(shù)非常有限,耕地面積也僅為30萬畝。所以,發(fā)現(xiàn)了馬海綠洲,勞改農(nóng)場是一定會去開發(fā)的。
1955年,第一次開發(fā)馬海的勞改犯進駐了。他們拓土坯筑屋,斫紅柳鋪路,大至規(guī)劃了馬海農(nóng)場的圖略,也就是我們進駐時仍然延用的一站、二站、三站、四站、五站和團部。那條紅柳木鋪出的路只通了一半,也就是一年之功吧。卻因為當年黑霜期旱、顆粒無收、蚊虻成災、勞改犯人和管教人員不能抵御,只一年便完敗,匆匆撤了出來。
1959年,被“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熱昏了頭腦的青海省領(lǐng)導人,再一次萌發(fā)了開發(fā)馬海的“雄心壯志”!——別忘了,小麥畝產(chǎn)8585斤的“世界紀錄”,就是他們發(fā)了昏吹出來的,并且上了《人民日報》頭條!——這一次,他們的決心更大、規(guī)劃更足,先是用勞改犯去把原來規(guī)劃的圖略落實,修通了從一站到總部的十公里土路,再在總部蓋起了大禮堂、辦公房、醫(yī)院、郵局、小賣部,煞有介事地籌劃了讓進駐馬海的青年人世世代代在這里移民生根的偉大計劃;然后聯(lián)手河南,敲鑼打鼓戴紅花的引進了一批河南知識青年,第二次開發(fā)馬海。豈料,這一批河南青年不同于勞改犯,他們來到馬海,看到了這里嚴竣的自然環(huán)境,呆了不到幾個月,就全部跑光了,回到了生養(yǎng)他們的熱土老家。
青海省的領(lǐng)導人一看,這怎么行?這不是把他們的“革命臉面”全丟光了嗎?……
他們再次派人去河南,動之以情,曉之以義,千動員、萬保證,把河南青年再一次敲鑼打鼓戴紅花地把河南青年們接回了馬海。這一次,遇到了波及全國的“三年自然災害”,在馬海沒有種出糧食的河南青年們,卻沒有辦法再一次跑回老家了。因為上級下了命令:貨車司機都不許帶河南青年出去!……
有一個故事頗讓人心慟——
十幾個河南青年好不容易從馬海走到了茶茫公路,好幾天都顆粒未進,現(xiàn)在,連水都沒得喝了。他們攔不住一輛肯帶他們離開這里的貨車,實在沒辦法,他們十幾個人,在公路上跪成一排,阻斷了貨車的行駛。貨車司機只能下車,也跪在河南青年面前磕頭說:“不是我不想帶你們出去,是不讓啊。我?guī)銈円粋€出去,要犯錯的……”青年們說:“大叔,我們真的走不動了。挪也挪不了啦……”司機朝青年們再磕三個頭,一邊哭著一邊把跪在路中央的河南青年搬起來,挪到公路邊;挪出一個貨車可以通過的“口子”,開著車跑了……
道力吉說他們那兒有河南籍的家屬,就是當年從馬海跑出來的青年,走到懷頭他拉。為了吃一口飽飯,入籍落戶,做了蒙古族人的老婆……
而今,同住一間病房。這個知道馬海經(jīng)歷的年青蒙古朋友,看著我一身黃軍裝,人長得高高大大,眼睛卻看不見了,又是從馬海出來治病。他的同情心增加了許多,而他的同情心就是用烤羊肉來表現(xiàn)的——
他來住院,是帶了一只整羊掛在窗外的。每天,他都削下一塊,放在我們屋里的鐵皮爐子上烤著吃,一片一片,烤得半焦半熟,撒上一點點鹽,香美無比。我那時候是軍墾戰(zhàn)士待遇,一個月只有25元的生活費。住在醫(yī)院里,哪敢吃個好菜?道力吉心知肚明,天天就烤了羊肉和我“共產(chǎn)”,真解了我營養(yǎng)不良的“饑”,也從此讓我此一生都認為,世上最好吃的就是烤羊肉!……
道力吉曾被選到州民族歌舞團學舞蹈?!拔母铩币粊?,民族歌舞團亂了套,他們這些小青年就被打發(fā)回家了。有一天,晚飯后閑著無事,道力吉說,走,我?guī)闳タ次业睦蠋煛N覇柺裁蠢蠋?,他說,教我們跳舞的老師。他們的舞跳得可好了。他們住在河西。
于是,我們就去河西看他的老師。
十一月里,風有些蕭瑟,夜也來得比夏天要早。走到巴音河的木橋上,我忍不住就停下了腳步。我是真喜歡這條河啊……
昏暝里,巴音河畔顯得有些冷竣,遠處的戈壁也是一片冷冷的蒼茫。那時候,文化大革命的浪頭已經(jīng)打進這座小城,連醫(yī)院里也是貼滿了大字報,那位漂亮的婦產(chǎn)科女醫(yī)生的丈夫,一位漢族的副州長已被隔離審查,進了一個什么學習班。醫(yī)生、護士們都帶著自己做的“為人民服務”、“毛主席萬歲”的小小紅色胸牌匆匆地忙碌著。我因為母親自戕才引起眼睛出了這么大的毛病,何況,早在山東的“勞動大學”里就深受“階級斗爭”的教育與考驗,所以,對這些熱鬧的“熱潮”心里既恐懼、又厭惡,還有些不屑,所以,總是隔得遠遠的。因為我知道:這是人家里在吵架打仗,和我這種早就被邊緣的草民沒有一絲絲的關(guān)系。
不料,我和道力吉去看他的老師,可把他老師夫婦嚇了一大跳!
因為我那時候穿著了一身軍墾發(fā)的黃軍裝,正和當時的紅衛(wèi)兵們的衣服一樣。道力吉敲開門之后,他的老師看見他身后跟著一位高高大的“紅衛(wèi)兵”,可真嚇得不輕!以為道力吉要找他們來造反了呢!……經(jīng)過道力吉介紹了,知道我們是“病友”,住院無事可做,才來拜訪他們的,這對年青的舞蹈老師才大大釋顏而熱情有加,又是泡茶、又是取糖果點心招待我們。雖然話語謹慎,但這時候有學生還帶了朋友來看他們,他們是心生溫暖的。有趣的是六年之后,我借調(diào)到州文化單位寫一部話劇《柴達木人》,迎接毛同志《延安文藝講話三十年》,竟然就和他們在一起合作;而十二年后,我調(diào)入州文聯(lián),竟和那位男老師成了同事(女老師仍在州民族歌舞團教舞蹈),我們合作做了不少事情呢。男老師叫付麒麟,女老師叫汪耀華,兩位都是上海人,大躍進年代支援柴迭木進盆地的。八十年代中期回調(diào)上海,我們一直保持著非常好的友情。只是我寫此小文的時候,他們都已作古。這些都是題外的話,但他們絕大部分的年華,都是在巴音河畔度過的。
我因為眼底出血,所以有了與巴音河第二次相逢相處的美好記憶。而后來,因為一直在大柴旦汽車修理廠工作,八年里,常常因為工作需經(jīng)過巴音河、或是在德令哈住宿辦公務,這條河就一次次地流過我的心田,滋潤著我的魂靈,我們親近了許多……
接到粉碎“四人幫”的電話,我正在廠長辦公室里開會,放下電話我激動地說:“江青倒了!……”工廠的同事們嚇了一跳,趕快跟我說:“王師傅,這可不敢胡說?!蔽掖舐曊f道:“西寧滿街都是‘打倒江青、‘打倒王張江姚、‘打倒四人幫的大字報、大幅標語了……”
工友們聽了,會也不開了,紛紛跑回車間去宣傳這一消息,緊接著,鞭炮就是在廠區(qū)里炸響了!……而我放下電話僅僅兩分鐘,因為激動,雙眼底大出血,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整整十年,1966、10、24—1976、10、8號,十年里我的雙眼底出了近三百次的血,耳朵也因為第一次治療中被過度注射鏈霉素傷害成重聽。也就是說,這十年中我半瞎半明、半聾半聰?shù)匕玖诉^來。那一年,我三十一歲。我的那間工廠的一把手叫“李家”,長得面相很嚴肅,卻是個極有人情味的人。知道我是因為聽到這個粉幫“四人幫”的消息而眼底大出血,他特批我回內(nèi)地治療,并且說:“老王,你好好治一治。這眼睛不比別的?,F(xiàn)在‘四人幫垮臺了,這個社會會變好了的。你還年青,得把這病除除根。放心治病,養(yǎng)病。多咋養(yǎng)好了。多咋回來?!彼@話真的讓我好感動、好溫暖?!?/p>
于是,我攜已有身孕的妻子,帶著三歲的小女兒,返回濟南,住院七個月,兒子也出世了,我才再返柴達木。
粉碎“四人幫”,甄別平反的工作大面積地展開了,父母徹底平反,我終于摘掉了“右派子弟”的帽子,不再在政治上被另類歧視。因為此前我的創(chuàng)作在青海省內(nèi)已小有名氣,于是,海西州文化工作站一紙借調(diào)令,我終于在巴音河畔安家工作了——這于我,是一個第一次進柴達木看到巴音河就有了的夢……
那時候,海西文聯(lián)還沒有成立,幾乎所有的文化、文學工作都由海西文化站負責。站長是張家斌。
張站長是抗美援朝歸國的干部,也是最早一批進柴達木的開拓者,早期任柴達木工委的團委書記,后來調(diào)到文化單位,任柴達木民族歌舞團團長。在這一職務上迎來了“文化大革命”的動亂,他所受到的沖擊可想而知。但張站長出身于大資產(chǎn)階級家庭,是張之洞的直系后裔(第五代了吧),思想活,腦子靈,肩膀硬,膽子大,敢說敢干敢拍板。他擔任海西州文化工作站站長時間不長,卻調(diào)進來了不少人才,搞攝影的、搞畫畫的、搞舞蹈表演的、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一概通攬。于是,這個小小的“文化單位”就成了德令哈最活躍的地方,宣傳部的領(lǐng)導、學校里的教師、各單位上喜歡文學藝術(shù)的人,都紛紛朝文化工作站上跑,大家在一起議時政,論古今,談文學,說藝術(shù),雖說地處偏遠的柴達木盆地里,但其思想之活躍,認知之深刻,議論之大膽,現(xiàn)在回憶起來,在當時,也應當算是個相當激進的地兒。
我們在張站長的領(lǐng)導下,做了不少的文化工作:創(chuàng)辦了柴達木有史以來的第一本文學期刊《瀚海潮》,編輯了柴達木有史以來的第一本很全面、很大方、大氣的《柴達木》畫冊,出版了柴達木有史以來的第一套文學叢書《瀚海叢書》(八本。四本個人專集,四本綜合集)。這些事情在當年的青海省內(nèi),甚至大西北、全國,都有很大的影響。那時,我們對海西民族歌舞團的工作也是鼎力支持,他們參加全省文藝會演的大合唱《柴達木組歌》、甚至連相聲《新西游記》都是由我執(zhí)筆創(chuàng)作的,還都獲了省級匯演的大獎。
也正是在巴音河畔,我們接待過許多來自于全國各地的來柴達木采訪或是采風的文化名人,著名詩人胡昭、《詩刊》資深編輯王燕生、《文匯報》主任記者徐開壘等等等等一批又一批的……他們大都回到內(nèi)地后,寫過許多關(guān)于柴達木、關(guān)于巴音河、關(guān)于柴達木人的報道與文章。柴達木,巴音河,畢竟是太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了,不寫,都不行。
外地客人來德令哈,必游巴音河。我們則會有一幫子柴達木人作陪,為這條生于雪山,注入可魯克湖的內(nèi)陸河驕傲。那時的巴音河,雖然有了一道鋼筋混凝土的大橋,但基本保持它原始風貌。客人們大多見識過了八百里瀚海的荒涼與廣袤,所以,對這條流淌著蔚藍雪水、濺著潔白浪花的河贊不絕口。“有了水,就有了生命。有了電,更有了文明。”那時的德令哈雖然已是海西州的首府,面積卻極小。一平方公里內(nèi),上至政府、郵電,下至澡堂、商店,當然還有招待所,紅塵里的人事都能夠辦到,辦妥。真是方便呢。
我們那時候也不過是些三十出頭、二十多歲的“大孩子”,雖然舞文弄墨都有兩下子,但基本是不守紀律的“東西”。宣傳部里有個李華旦,藏族,他常常上班時間跑到我們的編輯部里來,鼓動大家到街上去吃烤羊肉串。大家?guī)缀跏且缓艏磻?。于是,在德令哈街頭,常??梢钥吹缴习鄷r間,五六個“青年干部”坐在矮凳子上,人手一瓶啤酒,有時候甚至是一瓶白酒,手里攥著一把烤羊肉串,邊喝、邊吃、邊胡說八道……
政府的干部或是領(lǐng)導路過,也只是笑笑,并沒有誰批評、制止我們的這種出格行為。若是放到當下,誰敢?想想那時候在張站長治理下的文化工作站(后來的文聯(lián)),是既出工作效益,亦出優(yōu)秀人才,更出了一些“酒鬼”……
2008年我重返柴達木,到了德令哈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去看巴音河。白天看了,晚上還去看。同行的朋友說,你對這條河真是有感情啊?……
我答:您想想,有20年的時間,正是青春年華,21歲到41歲,我都是不離不棄,不遠不近地和一條這樣美麗、蓬勃、強悍的河流生活在一起,她教給了我人生、信念、眼界、胸懷;我奉獻給她了我的青春、我的夢想、我的健康,我怎么能不對這條河有著深深地眷戀與情感。她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的母親河呀!……我所以能夠有一點兒事業(yè),一點兒成就,一點兒生命的空間,全是這條母親河賜予我的呀!……
那時候,巴音河正在改造,她要修起許多攔水壩,截斷奔騰的流水,造就一個又一個河的“湖”,這一是積存了珍貴的河水,二也是美化了德令哈的風景。這是只有現(xiàn)代化才能完成的新風景,這也是徹底地改變了巴音河在德令哈段的風景,不能不說這是一個美好的設計與舉措。但是在我的心上,永遠奔流著的仍然是那條原始的、奔放的、有著蔚藍色濺起潔白浪花的巴音河!用多少美麗的詞與詩句形容也不會過分的巴音河!
巴音河,就這樣一生一世地流過我的心上,留在我心上了……
2015年4月24日于青島看云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