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了什么緣故，一年來只聽見許多人喊著旅行。有些朋友曾經(jīng)乘了小船游過富春江；有一位一條腿的朋友竟然踏上了泰山的頂尖。郁達夫的《履痕處處》便是他旅行的成績。誰都想往外面跑，只有一位要“雅”的作家計算著在家里種菊花，每月需費一百五十九元六角。

我最喜歡聽人在旅行以前所作的種種打算，尤其是老年的夫婦。女的預備乘著自己燒香的便，帶了兒子女兒一同去游山，男的便盤算著怎樣可以省些錢，一家人在客棧里究竟開一個大房間，還是兩個小房間，結果是住得不舒服，吃得不舒服，給和尚的捐款超出了一切的預算。還有一對新婚的夫婦，租了一宅小洋房，租了一只電灶，買了全套燒外國菜的家具，又買了本一百種燒菜的方法，做了一件新圍裙，結婚的第三天便夫妻倆自己下廚。第一個月的開支大得驚人，于是相約著從此要特別節(jié)省。忽然女的想到旅行，說冬天要去香港避寒，男的便去打聽船期，夫妻倆又一同出去置備行裝。香港去了一個月，日常開支預算表也丟進字紙簍里了。還有一位朋友因為認識一個開青島輪船的買辦，青島又有留他住的親戚，于是帶了幾套襯衫褲，一件游泳衣，兩本小說，二十塊錢，去旅行了不上五天，另一位朋友的桌子上便有一封求救的快信。所以除了最精明的吝嗇鬼，一切人的旅行前的預算都是靠不住的。旅行本來是為了要打破預算。

對于真正的旅行者，風平浪靜的旅行是會感覺到厭煩的。在算定的時間上車，在算定的時間到站，有算定的人來接你到算定的住所，這是搬場！不過我們中國人或者缺少去承受“意外”的幽默。最近通州輪被海盜擄劫，強盜頭子臨走的時候丟下一件外套，船上幾十個外國孩子便各人搶了一小方布作為紀念。他們每個人都慶幸著自己親眼看見了東方的Captain Cook（庫克船長）。假使這幾十個小孩子換了中國人，我想搶外套的時間里都在忙著發(fā)寒熱或是謝天地了。

在我，旅行并不真是為了旅行，我只是想走開。正像一部英國小說里的主人公所說的：“當我這樣地走開了，我要那世界等待著我的歸去，不要跟隨著?！蔽乙驳改苡惺旎蚴前颂斓墓し颍梢圆皇艿揭磺械奶嵝?。我要那敲門的聲音，電話的聲音，腳步的聲音，都不是為了我。所以我旅行到一塊地方，時常十天八天躲在客錢里不出門。對于人家的看了一座山再看一座山的興致，我只有佩服。

我們旅行的機會不多，可是也有些小“意外”。有一次乘火車遇到劫車，幸虧在五里外已得到了信息，說有幾十個土匪已占據(jù)了前面的一個小車站，這里便有一百多軍隊先去攻剿，隱隱聽得“噼啪”的槍聲，一個多鐘頭以后，我們的車子便往前開了，車上的警隊含糊地吐出打死一個土匪、一個搖船人的消息。我當時不知該對誰抱同情！還有一次是飛機里，同行的有五六個人，將近巴黎，忽然機器沒有了聲音，高度表上突由四千多尺降至七百尺，五六個人的臉色都轉白，也沒有人起來穿救命傘，只是互相地窺視著，到了六百尺機器響了，大家都透了口氣，有一位美國太太笑出了眼淚來。設備為什么會停，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不過從這番經(jīng)驗，我明白了為什么飛機出事，遇救的總少。

關于旅行的文章，在最近的各種雜志里，也發(fā)表得很多。雖然對于山水的贊美，多半是假話，可喜的是不像小品雜文之類，沾染了雄辯的說教氣，因此讀來也算饒富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