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過一個小岬角，我們在墳地的荒榛蔓草中放上一塊正方形石頭，拴定小船，就仿佛這是什么不知姓名的人氏送來的墓碣。剛才經(jīng)過的地方，那些老頭子和老婦人，為衣食所驅(qū)使，從遙遠的村落，駕著用從家屋上拆下來的門板所搭成的牌筏，由鴨子引路，背井離鄉(xiāng)，漂泊出來。他們從這條沿岸有人淘米的河流的外貌，知道他們經(jīng)過寬廣筆直的運河，如今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富饒地區(qū)，這里有厚實高聳的墻垣所隔開的內(nèi)城，闊大的橋洞環(huán)繞城門，那城樓上建有許多雉堞。

我們的探索從白天開始。我們走進中國街市漫長的通衢，街面陰暗潮濕有如壕塹，居民和他們的住處一股腥氣蒸騰，仿佛無數(shù)蜜蜂跟蠟和蜜汁混在一起。我們久久地沿著窄狹的小街在一片市集的嘈雜聲中行走。我看見有個小女孩搖晃著綠色絲束，有個剃頭師傅正在用一根挺像龍蝦觸須的細小扒子給顧客掏耳朵，油坊里有頭小毛驢在拉磨，這片藥鋪充滿了一種朦朧的寧靜。那頂里頭，在描金的月亮門中間，藥王牌位前面高燒著兩支紅燭。我們穿過許多院落，成百座石橋，從兩側(cè)被烏賊汁色澤的高墻所包圍的小巷里走過，這下子我們就到達了殷富人家的邸宅地區(qū)。那些緊閉的大門一開，就可以看到幾條滿鋪著花崗石的庭院，客廳里擺著寬大的坐榻，花盆里桃花盛放，還有那煙氣迷漫的走廊，梁橇間掛著火腿和長靴。在一個小院子里，我們發(fā)現(xiàn)矮墻后面隱藏著一株碩大無朋的紫藤，它那成百成千的枝條縱橫交錯，纏繞，摻和，編織成無數(shù)繩索，虬曲宛若龍蛇，向四方騰空飛去。藤條上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枝迎風怒放，密密團團，濃蔭蔽日。我們又走過漫長的附郭廢墟，那里有不少人光著上身在織造絲綢。我們到達的處所正是城南的荒涼地段。

據(jù)說當年此地曾是王宮所在。而今斷壁殘垣，依然是高門巨闕，許多綿延矗立的庭柱比諸尋常人家的居室大四倍，甚至連門也三倍于常規(guī)?；◢徥瘶?gòu)架阻斷了我們前進的青石板路。在我們站立的圍墻里面，除了一棵粗大的野草之外，別的什么都沒有。十字街口有座大牌坊，街道從這兒向四方輻射出去。這里有塊巨碑，原來上面刻有銘文，但歲月已經(jīng)使大理石增加了無數(shù)裂紋，碑上的字跡亦已模糊不清。碑石斜躺在作底座的、早就失去了頭的大石龜上。

中國到處都表現(xiàn)出人們崇尚以“空”為本的形象。老子說：“尚空，空授輪轂以用，授琴以諧和?！蔽覀兛吹?，在同一城區(qū)內(nèi)，跟這些廢墟和空地并存的是十分稠密的人群，精耕細作的沃土旁邊就是這些荒蕪的山坡和廣袤的墳地。這些并不能把一種虛無的意識納入人們心中，因為在這個觀念統(tǒng)一的、人口稠密的國家里，行政、司法、宗教和君主制度從并不奇異的對比中沒有暴露出什么缺陷。中國并不像歐洲那樣會化為若干分隔開來的小單位，沒有什么邊界，沒有什么機構(gòu)能夠在它廣闊的幅員中頂?shù)米∪绯钡娜巳旱姆毖堋＞拖駸o法預見海洋的波濤洶涌一樣，這個民族之所以能免于毀滅，只是由于它的可塑性。它像大自然一樣，總是處處表現(xiàn)出一種古老、暫時、破損、偶然、有空缺的性格?，F(xiàn)在永遠蘊涵著未來和過去。人絲毫也沒有對土地進行常年不斷地墾殖，真正而合理地加以規(guī)劃利用，大部分土地都被青草所吞沒。

這時，猛然傳來一陣凄厲的聲音！城上的衛(wèi)兵吹起了音調(diào)悠長的中國軍號，人們看到那單薄的銅管在號子用力運足的氣息下顫動不已。當喇叭口彎向地面，號聲就嘶啞而低沉，一抬起來就變得十分尖厲刺耳，沒抑揚，也沒有節(jié)奏，最后終于帶著嗚咽的噪音，在可怕的四度音程震動中結(jié)束：哆——發(fā)！哆——發(fā)！這種類似孔雀鳴叫的突然震響并未能減少這暮色昏沉的園林的蒼茫之感。這真像牧童的號角，而不像軍號在下達命令時的那種激昂氣概。這銅號的吹奏也不像率領軍旅前進，而類似動物的長鳴，那些游牧部落或羊群一聽到這號聲會立刻遛遛通通聚攏起來吧。我們是孤獨的，在這些大路會合處吹起的蒙古號角的響聲仿佛并非為了活著的一切。

我們回到船上的時候，幾乎已是晚問，夕陽斜照，整個大地布滿云霞，染成一片湛藍色，陰暗的土地上油菜田里閃閃爍爍，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