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劉麗朵
中國古人的愛情
⊙ 文 / 劉麗朵
劉麗朵:一九七九年出生,學(xué)者,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大家》《上海文學(xué)》《山花》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誰能與共》、隨筆集《還魂記》等?,F(xiàn)居北京。
一
我愛一個人,如何讓他(她)知道,從來都是一個糾結(jié)的話題。今天尚且如此,何況在戀愛不自由、男女有大防的古代。不過不要過分擔(dān)心,古人永遠(yuǎn)是很有辦法的。
在一個視男女之事為洪水猛獸、在異性之間設(shè)立了重重屏障和禁區(qū)的社會中,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對男女表白心跡必須遵循兩個原則,第一是迅速,第二是隱蔽。所謂迅速,是因為見面的機(jī)會太少,又往往很短暫,如果不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表明自己的心意,令有辦法的一方想辦法或約會或找人說媒,兩人很有可能就此永遠(yuǎn)錯過。在這一原則下,最迅速的方式莫過于“相視目成”:用目光告訴對方,“我是喜歡你的”?!段鲙洝分校搡L鶯使用了這一表白方式,被王實甫那生花之筆描寫得蕩人心魄,叫作“怎當(dāng)她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們本來以為,又得“相視”,又得“目”,又得“成”,是一套很復(fù)雜的眼部動作,沒料到被天生尤物崔鶯鶯幾秒鐘就搞定了,惹得張生“透骨髓相思病纏”,“鐵石人也意惹情牽”,發(fā)生了一大篇戀愛故事。
這一表白方式由于迅速、隱蔽、有效,在古代被使用廣泛,即使那人的眼睛存在斜視、近視、遠(yuǎn)視以及弱視等種種情況,沒有接收到美人的目光信號,那美人也不損失什么,更不會留下什么表白過的把柄被人發(fā)現(xiàn)。其局限是太過含蓄,你無法確定是美人真的對你有意思,還是你自己“妄想被泡癥”發(fā)作。更為明確但同樣隱蔽的經(jīng)典表白方式,還有“琴挑”和“傳簡”兩種?!扒偬簟币运抉R相如為最著名,他在卓文君隔壁院子里彈了半天琴,卓文君就收拾收拾,跟他私奔了。直到今天,還有很多男生一進(jìn)大學(xué)就開始學(xué)彈吉他,一邊學(xué)一邊心里打著到女生宿舍樓下彈琴的小九九。至于“傳簡”,說白了就是情書,然而情書怎么寫,也很有學(xué)問。一般來說第一個回合都是傳詩,賣弄文采,博取好感,同時欺負(fù)丫鬟婆子看不懂?!都魺粜略?秋香亭記》中,采采令侍婢交給表兄商生的詩,題目是詠桂花,內(nèi)容為: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殷勤種兩株。愿得他年如此樹,錦裁布障護(hù)明珠。”
這樣的詩到了商生手中,自然是“驚喜”“事就這樣成了”。然而這兩種表白方式也有局限,在于須通音律、懂文學(xué),倘若不懂這兩樣,簡直就是被剝奪了表白的權(quán)利。然而,我所見到的最精彩的表白,偏偏發(fā)生在一個市民女兒身上。《醒世恒言?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一篇,周勝仙在春游路上遇見帥哥一枚,“四目相視,俱各有情”之后,發(fā)愁的是如何令那人知道自己是誰,住哪里,此時正巧聽得外面水盞響,女孩兒便讓賣水的傾一盞糖水來,只呷了一口,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借口盞里有根草,嚷了起來:“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誰?我是曹門里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p>
鄂州有錢的吳家女兒,愛上了對門茶店的小伙計彭先,不知道怎么讓他知道,就生病臥在床上。她的家庭本來嫌她愛的那人貧賤,不肯議婚,看著她快死了,才趕緊找來那人,沒想到被那人冷冷地拒絕了。吳家的女孩子于是死了。
那人的家庭已經(jīng)為他找下了妻子。像這種貧寒的人家能夠娶進(jìn)門的,小家碧玉之外,在姿貌上也未必是吳女的對手,但那人只認(rèn)同他未曾見過的未婚妻,對吳女不僅沒有愛,還因為她主動愛他而很鄙薄她。一個女人不應(yīng)當(dāng)愛跟她沒有婚約的男人,或者,在結(jié)婚之前在她心中根本不應(yīng)當(dāng)有愛情萌生出來,是那個時代那個階層的男人必然的邏輯吧,這人不過是習(xí)俗的一個傀儡。然而吳女對他一往情深。
后來她被盜墓的樵夫發(fā)現(xiàn)并沒有死,劫掠到他的家里,變成了他布裳草履的老婆。她在艱難的處境下默默忍受,直到一些年后,他對她放松警惕時,她才要求他辦船到她娘家去。跟富戶認(rèn)親是豎子很樂意的事,誰想到吳女的心思全不在此。
誰也攔不住她徑直向茶店奔去的腳步,在茶店的二樓,迎面碰見了他?!獙λ齺碚f這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過好幾次了,他卻還在這里,跟六年前一模一樣,搬運著茶店的瓶瓶罐罐,用他的腳日復(fù)一日丈量著茶店那逼仄的方寸之地。她在這里,跟他對面立著,不用任旁人主張她的命運,她必須抓緊時間向他全盤訴說,這是她唯一的機(jī)會。這些年的出生入死中,她每時每刻想著令她“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那個人,想要看到他,親口問他:“你為什么不愛我?”在他的震驚中,在他因為她無盡的愛感到恐懼時,她要告訴他為什么自己還活著,告訴他噩夢過去了,剩下的只是要“在一起”。她滿懷希望地看著他,不料那人伸出大手摑在她的臉上,罵道:“死鬼!做什么大白天跑出來現(xiàn)形!”
她的眼淚奔涌出來。那人在她身后追趕,要把她趕跑,她在情急中墜下樓梯,當(dāng)人們簇?fù)磉^來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了?!@次是真真正正地死了。
一種愛情,強大而深刻,當(dāng)它產(chǎn)生時令心靈達(dá)到渾融的無我狀態(tài),因而始終與孤獨相伴。倘若恰逢其人,自然可以死生契闊,否則便是悲劇的誕生。她的家庭得信趕過來,撫尸慟哭,不明白他們亡歿多年的女兒何以在此地出現(xiàn)。將殺人者執(zhí)送官府之后,彭先為自己辯解道,他以為出現(xiàn)的是吳女的鬼魂,實在料想不到是生人了。經(jīng)過一番勘問,真相漸漸浮出水面,樵夫被判死刑,彭先得以從輕處理。這一段離奇的事故的確并非他有意的過失。他犯的最大的罪在于不愛她,這罪行雖然足以殺人,卻有哪一個法庭來為他定罪呢?因此這世界上有人欲訴無門,有人逍遙法外。縱使難忍一腔悲憤追兇到天涯,也無非落得: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p>
二
以娼妓為主人公的古典小說,唐有《李娃傳》,宋有《譚意歌傳》,至清則蔚為大觀,形成“狹邪”一類。袁枚有一小閑章,刻有“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被某尚書看見,大加呵責(zé),袁辯解道:“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蘇小,不復(fù)知有公也?!倍K小一生的事跡,無非是堅持了一段與書生的愛情。狹邪小說的主人公多是此類,越是妓女,越要寫她的“貞”與“烈”,從而名垂千古,而多少四貞五烈立過牌坊的良家婦女往往湮沒無傳。可見“貞”是不夠的,還需“艷”。名姬是天下男人競相追逐的,卻偏要愛窮書生,且不要錢,且可以為他去死?!@是一張傳了千年的“神女”臉譜,半是“女神”,文人們歌頌的永遠(yuǎn)是這一個,至于歷史上實有過的數(shù)量龐大的娼妓究竟有怎樣的內(nèi)心,怎樣過了她們的一生,沒有人理會。
《虞初新志?陳小憐傳》一篇,內(nèi)容是妓女故事的典型套路,作者杜濬在篇末像“太史公曰”一樣加上了他“徐無山人贊曰”一段,大肆稱贊陳小憐的人品。然而陳小憐并非出自文人杜撰,她實有其人,陳小憐的故事中于是有了傳統(tǒng)娼妓故事所不能囊括的異質(zhì)成分:“陳小憐,郯城女子也。年十四,造兵亂,失所,落狹斜。有貴公子昵之,購以千金,貯之別室,作小妻,相好者彌年?!?/p>
十四歲前,不論家境如何,她總歸是正常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普通少女,不是生來要做娼妓的門戶出身。兵亂必伴隨著家破,或許有親人的流散和死亡,那無疑是非常痛苦的記憶。為“貴公子”“貯之別室”時,這孩子頂多十五歲,還天真得很呢,所以兩人名為夫妻,其實可能是怪蜀黍與蘿莉的關(guān)系,有創(chuàng)傷記憶的小憐心理上對這男人的依戀是無與倫比的。然而好景不長,大老婆知道這事后天天磨菜刀,“貴公子”只好賣掉她了事。
后來陳小憐在北京大大地紅了,愛她的男人不計其數(shù),跟她吃頓飯都得排上十天半個月。很多有錢的帥哥同她約會,可她一個都不愛,卻愛上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窮老頭子,其時陳小憐不過十七歲。第一次約會時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愛你嗎?你像極了我的故夫?!蹦抢夏豢头缎匀A說:“為什么不去找個年輕人戀愛從良呢?”小憐說:“不到三十歲的,沒有人會懂我的心?!?/p>
這是一種極年輕的滄桑感,童稚的容顏和內(nèi)心的蒼茫令人想起《殺手萊昂》里那句經(jīng)典的臺詞:“是人生這么苦,還是只有童年這么苦?”后來,在陳小憐的勸說下,范性華把家鄉(xiāng)的老妻接到北京,而老妻不久就病逝了。于是范性華很感念小憐:非她,他們兩口不得見最后一面?!捳f你一個五十歲的人以前干什么去了,不知體恤辛苦半生的老妻,還要一個小姑娘提醒后才知?我猜這是因為:陳小憐清新熱烈的愛情洗濯了范性華,令已憊懶渾濁、不抱希望的人生忽然沐浴在愛的光輝中,他才知疼知熱起來。而剖析陳小憐的心理,這無異于一場“移情”作用,她把范性華當(dāng)成“故夫”相待,以行動消解著當(dāng)年“大妻不容”的創(chuàng)傷,虛幻地實現(xiàn)著她已然絕望的愛情。
“最難消受美人恩”,范性華自然要百般籌措小憐的贖身之計,然而辦不到。小憐被別人買走時,還留話給他:“妾終不負(fù)君也?!笨梢婃郊斯适轮凶猿霭賹毾洹⒘顣诲X不費抱得美人歸,甚至還剩下不少錢資助書生一直考上進(jìn)士的事,多半是在做夢。
武生出現(xiàn)在省城的騎射比賽校場上時,織云只覺得意亂情迷。從前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樣的男人,見到了武生她一下子知道了。可惜這醒悟來得晚了些,她都已經(jīng)三十歲了。她下意識地攏了一下頭發(fā),又低下頭看裙底的弓鞋。引得四周的浮浪子弟不懷好意地對她吹起了口哨。
下一場是比賽硬弓,織云興沖沖地去看貼出來的榜文告示,卻看不見武生的名字。聽說有人漏領(lǐng)了印票,莫不是他嗎?織云打聽到關(guān)節(jié),花了錢,得了印票送到他的寓所去。他的小廝說他已經(jīng)去校場了。因為他頭場成績特別優(yōu)異,主試破例特批他入場的??椩浦挥X得無法可想,她驅(qū)著她的香車兒,再三讓那駕車的馬快快走路。遠(yuǎn)遠(yuǎn)地她看見他在飯鋪里,同著另幾名武舉生員吃進(jìn)場飯,她找到飯鋪主人算清了賬,卻沒有留下姓名。
聽說他中了武舉人,她托人遞了帖子邀他來。聽說他到某處看戲去了,便決定到廟里擺戲,又著人請他來看。這是這陣子最好的一天戲,人們都說倘若沒有她織云有名的一個青樓行首的面子,縱使夠那么些錢,也請不來那么好的班子。她凝妝含笑坐在第一排,為他空出最好的位子。小廝跑過來在她耳邊說:他母親生病,已經(jīng)回鄉(xiāng)去了。
她追到鄉(xiāng)間,他已入都會試。她追到京城,他已落第,以武舉人拔槽標(biāo)千總。她趕到淮安,他還沒有上任。她買了所宅子,打算請他來住,又聽說他被派了外出。聽說他回到了淮安,住在親戚家的大第里,有人來給他提親。她打聽到提親的那戶人家,遞了賣身的契子,甘做一名隨嫁娘。婚期近了,她病得倒下來,再三求那位從中作伐的中人:請先找人代我一個月,病好了就來。一個月后,她到了他家里??撮T的人對她說:“代你的那位就很好,你不必來了?!?/p>
她聽見他的聲音了。他穿好了衣服正準(zhǔn)備出門,門外套好了他的車。他依然是那么風(fēng)姿磊落、英氣勃發(fā)。他從她身邊經(jīng)過。
“老爺,”她說,“我是那一位要到府上侍奉夫人的婢女織云?!?/p>
“如此,謝謝你了!”他對她說,令她心中一驚,還以為他全都知道了?!艾F(xiàn)在夫人身邊的那一位,聽說是你幫忙找來的,誰想到是離散多年的從前的小丫鬟。夫人現(xiàn)在高興得很,你安心吧,過幾日送你到長官家中、知州夫人身邊去?!?/p>
他匆匆離開了。這是她愛他這幾年來,唯一的一次跟他說話。她跪下來請求見他的夫人。“其實跟官人并不熟,”她說,“但是因為官人,前后花了幾千兩銀子,跑了幾千里路,朝思暮想了這四五年?!?/p>
“請讓我留下來,朝夕能看見他一眼也好!”
他的家人驚詫又震動。他這才恍然大悟從前奇怪的一切:這幾年總覺得有什么人默默地跟隨著他,替他銷掉一切旅賬,他萬沒想到是一個女人,一個比他大著十幾歲、愛著他的妓女。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fù)何似?”
三
范牧之死時,董其昌還是兒童,后來,范的兒子范象先成為董其昌的朋友。這一卷禊帖,是他從范象先那里看到的。范象先亦精于書法,且有一種特別的性情,生活在士大夫普遍縱情聲色的晚明,他從來不到花街柳巷去,甚至對紅燈區(qū)繞路而行。他是在一段愛情故事中受傷最深的三個人之一,另外兩個人都已經(jīng)死了。
范牧之出身貴公子,他的父親位至一品大員,然而他不喜歡炫富,衣裝樸素。他嗜愛讀書,還考中了舉人,對他的父母十分孝順。然而在他謙抑的外表下潛藏著一種熱情,或稱之為憂郁,只待機(jī)會噴薄而出,然后煥發(fā)出一往無前的奇特光彩。他仍然是任性的,并且要求世界聽從于他的任性。
他的機(jī)會是杜生。他遇到她了,她是蘇州閶門一名卑賤的妓女。她不太適應(yīng)自己的身份和性別,胸中回蕩著自我高漲的強烈意志。這種意志,在我們舊時的文化中稱為“俠”?!皞b”是慷慨磊落的,視世俗如鴻泥。她的眼睛大概是明亮的吧,她的笑容透露出勇敢和剛毅,這是一個在痛苦中表達(dá)出異乎尋常的艷美的靈魂,令他一見立刻醒悟:這是他亟待補充的能量,是他失去的另一半,是他無限的愛唯一的去處。第一次見面他們便執(zhí)手大哭,下指鴛鴦,上陳雙鵠,發(fā)誓要合葬在一起。周圍看見的人,都疑心他們是不是瘋了。
他們是果然瘋了吧。他甚至可以把她娶回家做小老婆,卻不可以愛她,把她視作知己和朋友。地方父母官是他的父執(zhí)輩,把她解上法庭,勒令她嫁給商人。他找人假扮商人把她買了來。他們私奔到北京。
他們離開了家鄉(xiāng)令人窒息的空氣,在北京熱鬧新鮮的氣氛中,共同生活三個月后,范牧之死于肺病,這是《茶花女》還是《傷逝》?《茶花女》似乎在講述忘情戀愛的人終究會死于肺病,《傷逝》則說私奔男女沒什么好下場,最終還是死于肺病。運范牧之的尸骨回鄉(xiāng)的船上杜生投水,她的長發(fā)在水面上漂浮旋轉(zhuǎn),不一會兒便沉到水底去了??傊林巧頂∶蚜?。他的兒子當(dāng)時還幼小?!胺赌林樗馈绷鱾髟诒娙酥?,禁止小孩打聽。陳繼儒、董其昌都是他的街鄰,這件事在他們心靈上留下很深的痕跡。
他們是懷著“范牧之情結(jié)”長大的一代人。陳繼儒說,若劉邦沒有戚夫人,項羽沒有虞姬,他們也不過是兩個尋常人罷了。因為有,小足破俗。對范象先來說,他的父親意味著羞恥,然而也意味著愛。他發(fā)現(xiàn)長輩宋仁卿那里藏有他父親手書的禊帖,便要了回來,永遠(yuǎn)珍藏。在羞恥和恨意中長大,范象先懂了這一切后也就原諒了他的父親。有道是,“天下有情人,盡解相思”。
蘇媛走進(jìn)那間人聲喧嚷的宴堂,垂頭繞過正在彼此互通姓名的賓客,緩緩坐在一位熟人后面。一個聲音落入她的耳朵,令她全身一震。那略帶福建官音的特殊腔調(diào),時而掉文又不失機(jī)趣的談鋒,除了王生還有誰呢?蘇媛的臉漲紅了,更加地垂下頭去,幾乎聽不見四周的人在說什么。時間在她的五味雜陳中溜過,她坐在那里如泥塑般,盡管客人們談興正濃,仍有些覺察到了她的失禮。她的客人回身對她低語了幾句,她勉強執(zhí)杯子起來勸酒,卻撞見了他的目光。他正定定地看著她。
“你怎么在這里?”王生急切地問她。
“我……”
“你的母親呢?”他問。
一手把她撫育大、對她傾盡了無限的愛的母親早已去世了。那幾年她正處在人生叛逆的階段,愛上了她的表兄,同他說好了要一起走。然而兩個人沒有緣分,最終同她出走的是他——一個偶然經(jīng)過此地的福建人,進(jìn)京參加會試的舉人中的一個,幾乎用要挾的方式,逼她一定到他的房間去。后來他對她說,看到她在門口略站了一會兒后,那個下午他都徘徊在她家門外,她實在太美,令他難以忘情。他只是萬想不到她會再出來,且是在夜中,倘若不是他把她撿了去,遇上真的歹人,她的處境著實危險。
“你又是什么好人呢?”她含嗔對他說。那幾個月里他倆過得淘氣而歡樂,所謂的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大概總要年齡大些的夫婦才能體會,這一對兒都出身自安穩(wěn)富貴的家庭,從沒經(jīng)歷過什么世間的險惡人生的艱難的,總嫌日子太長太多安靜得太過分了,書桌太岑寂而針黹太無聊了,兩個人能在一起是多么好啊!“表兄”早已被她拋諸腦后了,這才是她的第一次戀愛。他自然春榜無名,可是不想回家,以用功為名和她終日相守。薊門煙樹、瓊島春蔭,整個北京城籠在櫻花和杏花的清香中。她離家出走時本來就帶出來不少錢,兩個人暫無眼前之虞。
“我媽……”她定一定哽咽,“那年,咱們,她就已經(jīng)……那時候你剛走……”
奔涌的眼淚讓她無法把一句話說完整,而他已經(jīng)明白了:“那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除了眼淚,沒有別的回答。王生想起了當(dāng)年,假扮強盜逼迫她跟自己走時,她就是這樣地哭個沒完,稚氣又哀怨的模樣讓他好笑不已。他當(dāng)時竊想,憑他的身份和家世也不算辱沒了她,可是那時他們都年輕,誰也不能做自己的主人。她從北京飄零去福建,千里迢迢,走到廣陵時已經(jīng)衣食蕩盡、不名一文,只好寄身樂部。而他被老父怒沖沖地召回,為了不讓他去找她,特地把他鎖在樓上。整個世界都是他倆的敵人。她的任性疊加了他的任性,令她此刻的人生已經(jīng)覆水難收了。
王生不終席而去。一個計劃已經(jīng)在他心中成型了。她終歸是屬于他的,在回程的轎中他一個人偷偷哭了起來,想著她見不到他的那些年——
“自君之出矣,楊柳正依依。君去無消息,唯見黃鶴飛?!?/p>
四
從原型角度解讀中國經(jīng)典的文學(xué)形象,你將發(fā)現(xiàn):不少人物都具備雙重性別?;咎m替父從軍,祝英臺女扮男裝,還有什么女狀元、雌駙馬,這是釵而弁系列的;賈寶玉是當(dāng)之無愧的古典時代大眾情人,可是帶著三分女相,假如我們把這個形象的文化內(nèi)涵全部忽略而只去追究他的外在,那么他也就是晚清李涵秋《戰(zhàn)地鶯花錄》里林賽姑那一種人。這個照著“賈寶玉”臉譜勾勒出的形象從小就有異裝癖,跟“姐姐妹妹”一起長大,說話嬌滴滴,穿紅插翠,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恁是娘成這樣,還有不少女人對他喜歡得要命。
中國古代的性問題是一盤糊涂賬,充滿了各種匪夷所思的倒錯現(xiàn)象。釵可以弁,弁可以釵,也可以兩美相愛如《聊齋》里的封三娘和范十一娘,也可以泣前魚搞男同,狐貍、蛇和刺猬修煉成仙都可以跟人相愛,是各種情況的人獸戀,至于一個男人同時愛著一群女人,更是普遍中的正常。通常我們以為古人生活得十分壓抑,可這么掰著指頭算起來,古人擁有如上各種形態(tài)的性自由,完全不會引起任何輿論障礙,只有一個絕對的禁忌,那就是一個女人不可以愛兩個(以上)男人(哪怕在不同的時間都不行)。
《醉茶志怪》中的一篇《愛哥》,某富翁無子,只有一個女兒愛哥,對她寵愛過度,令她從小著男裝冒充男孩長大,后來竟然給她娶了御史家的女兒做媳婦。愛哥自然是不入洞房的,她只跟之前娶的小老婆睡覺。而這個小老婆,實際上是個優(yōu)伶,也就是說,是個假裝成女人的男人。大老婆不知道這一層,終日悲憤,愛哥沒有辦法,把小老婆送到大老婆房中,令他們一起睡?!适碌慕Y(jié)局是:愛哥生下了“小老婆”的孩子,冒充是大老婆生的,她實在嫉妒大老婆和小老婆之間的關(guān)系,于是郁郁而死,那二位在她死后同謀私奔,最后誤被盜賊所殺云云。
一個假裝成男人的女人娶了一個假裝成女人的男人,又有一個真的女人表面上是假男人的妻子其實是假女人的老婆,他們之間的三角戀是多么的復(fù)雜而糾結(jié)啊,不像“梁?!敝皇呛唵蔚嘏R時地變性,到時候變回來就可以結(jié)婚了。今天你看日本或法國產(chǎn)的同性戀文藝電影,覺得他們對人性挖掘得很深刻,跟這個比比怎樣?
那個寫《隨園詩話》的袁枚做了四十年老名士,身上有一堆名士的毛病,包括好色,也包括好男色。七八十歲時還喜歡十來歲的蘿莉,腳要小到一定程度。這個不去批評他,且說他《子不語》中的一則:有一個年輕進(jìn)士在福建做巡按,有個仆人胡天??偸窃谒脮r目不轉(zhuǎn)睛地對他凝視,后來又抓住此人偷窺他如廁??絾査?,他哭著傾訴衷腸,說看見大人的美貌念念不忘,明知道大人是天上桂我是凡鳥,可就是相思成災(zāi)。巡按大怒,把他打死了。袁枚對此頗不以為然,又講了一個同樣的故事,提示了一種更解風(fēng)情的解決方式:某車夫投身到某翰林門下,服役十分勤謹(jǐn),連工錢都不要。后來車夫病得要死,臨死對翰林說,事已至此,不得不說了,我之所以病而且死,全是因為愛爺貌美。翰林大笑,拍其肩曰:“癡漢子!果有此心,何不早說!”
這簡直是一部清朝版的《東宮?西宮》。王小波在天有靈,可以把兩個故事結(jié)合起來重新演繹:“胡天保被他打死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看不到他,摸不到他的身體,嗅不到他的氣味,但是他午夜的托夢能使他如受電擊。這種感覺從未有過。巡按自己也說:這就是愛情吧?!?/p>
月色明明地照著。潘章聽見王仲先翻了個身,想著他大概也是睡不著的意思。果然,聽得他低低地問:“潘兄睡著了嗎?”
“沒有。我還在想日里先生講的《中庸》?!迸苏侣?yīng)道。
“小弟也在想《中庸》。你說,‘夫婦也,朋友之交也’,是一個意思,還是兩個意思?”
“夫婦是夫婦,朋友是朋友,當(dāng)然是兩個意思?!迸苏碌?。
“要是夫婦箴規(guī)相勸,就是朋友一般,而朋友之間,如果膠漆相投,那就如夫婦了?!?/p>
潘章想不到王仲先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不知道怎樣去回他。他知道王仲先家在長沙府湘潭縣,不知道那里是否如他自己的家鄉(xiāng)晉陵有好小官的風(fēng)氣,但楚有那么哀感頑艷的辭章,想必也是多情之地吧。《麗情集》云:“淇水上宮,不知有幾。分桃斷袖,亦復(fù)云多”,可見那些古人,好婦人的雖多,也有不少好男風(fēng)的。潘章不禁把臉一沉,說:“真是邪說,請不要再說這些話了?!?/p>
潘章隱約覺得王仲先對自己有超出同窗之誼的感情,這從他眼睛中可以看出。他雖然比自己大三歲,也才十九,雖然沒有自己那樣標(biāo)致,也已經(jīng)算是風(fēng)流倜儻了。有時候潘章覺得苦惱,有心要同仲先疏遠(yuǎn)一點,但那樣一種眉梢眼底的深情,常令他怦然心動,覺得在這里念的《大學(xué)》《中庸》比在家時有趣了。他其實是很難對仲先皺起眉頭來的。
深秋夜間,衾枕生涼。仲先鉆到他的被中來。
潘章覺得他那只哆哆嗦嗦的手已經(jīng)摸上了他的大腿,不禁顫聲說:“哥哥如何不睡,反來擾人?”仲先沒有回答,將他緊緊抱住,令潘章掙扎不得。他的柔唇摸到他嘴上來。
“哥哥,我和你是道義之交,如何要動邪念?”
仲先兩手緊緊摟住他,喘息著說:“你讀書多了,一團(tuán)腐氣。道義圣賢,有什么要緊?人生在世,最銷魂的是一片情。花柳薄情,就是夫婦之間,也但有恩義,而不可言情。兄弟豈不知道:情之所鐘,正在我輩?!?/p>
潘章感到仲先帶來的一陣痛楚,幾乎流下淚來。他不能確定他自己是愛仲先的,還是有些恨他?,F(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跟過去不同了。仲先捧起他的臉,說他不會再娶妻子,也永遠(yuǎn)不會辜負(fù)他。潘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仲先。他朦朧地想著,自己當(dāng)時拒絕娶妻,執(zhí)意到這里求學(xué),難道是為了遇見仲先?
“功名富貴,總是浮云,且又渺茫?!迸苏掳焉眢w蜷在仲先懷中,聽他低低地說:“我聽說永嘉山水絕妙,羅浮山是個神仙世界,我們到那里住著,有一天這個世界容不下我們,我們就死,把骨頭埋在一起?!迸苏锣ㄆ饋?,他想象兩個人同生同死的情形,在他們的墓穴上會生出連理樹嗎?樹上會棲著比翼鳥嗎?那比翼鳥口中的唱詞,他似乎聽見了:
比翼鳥,各有妻,有妻不相識,墓旁青草徒離離;
比翼鳥,各有家,有家不復(fù)返,墓旁青草空年華。
⊙ 祁 媛·觸摸我夢系列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