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文舟 編輯/吳冠宇
永德烏木龍鄉(xiāng)天生橋小組張金保收集的大蘆笙。攝影/許文舟
撣落周身疲憊,俐侎人給你的是三天三夜的古調,他們唱蒼鷹翱翔,也詠白駒過隙,他們唱現(xiàn)實艱辛,也為逝者指路。有些古調讓人恍惚,有些古調讓人徹悟。
葫蘆笙抱在懷里,張金保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才到達北京。差不多是沒好好睡過,他不是怕他包中的那點錢被小偷覬覦,而是怕自己心愛的大葫蘆笙被別人撞壞。這是張金保第二次到北京了,家里也沒有多少活兒,泡核桃樹每年都在長,一點一點地霸占了有限的土地,他只好與媳婦商量,趁家中還有老母親可以照料兩個女兒,去北京打工賺點錢,等兩個孩子讀高中,也不會感到太吃力。
今年三月因“桑沼哩”采風,我一到烏木龍,就打電話給張金保,告訴他我想到天生橋去。去天生橋,除了看講唱歌手曹福昌,就是去聽他的大葫蘆笙獨奏。但不巧張金保在另一個村子幫人蓋房子,新房要澆灌了正忙得脫不開手。那天雨下得很大,鄉(xiāng)政府的張副鄉(xiāng)長只好帶著我先去了曹福昌家。
與烏木龍其它俐侎人家一樣,曹福昌家也是新建的洋房,嶄新的磚混結構小樓已經立了起來,大概也進行了喬遷儀式,門口還插著燃過的香棒,一地的鞭炮紙雖然經過雨水沖洗,仍舊把路染得鮮紅。家具還沒粘灰染塵,家電一應俱全,最醒目的卻還是那個織車。曹福昌兩口子都在,妻子在織車前忙活,說是接了一檔生意,至少得忙到年尾了。曹福昌在看電視,星光大道還是其它一檔音樂類節(jié)目,我進去的時候,聽見他在為選手喝彩。
民間講唱歌手,在這烏木龍的地域上其實就是俐侎朵希,是俐侎人部落婚嫁、喜遷、喪葬等場合不可或缺的重量級人物,在那些場合唱《龍門調》、《婚嫁調》、《喬遷調》等古調是必不可少的禮節(jié),能把這些調子完整地唱出來,并且做到繪聲繪色,在烏木龍,恐怕只有曹福昌能做到。俐侎人祖上傳下來的歌謠很多,靠著口口相傳,最后留在曹福昌這里的只有三十多首了。這三十多首歌,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歌曲,它可以唱上三天三夜無休無盡。俐侎人的歌,有些一唱三詠,反復詠唱,才能窮盡這個曲調的意境。一些古調用來告慰逝者,涉過忘川,過了黃橋,喝一碗孟婆湯就勿念塵世種種,反復詠唱就是要說這些事理。一些古調用到祭臺,進獻神明,告慰先祖,人世艱辛,生活依舊美好。
現(xiàn)在,曹福昌在村子里是大忙人,哪家有事,他都會被請到家里,給人家唱古調。但也有些歌是不能在家里唱的,像我們漢族人說的山歌調那類,那是屬于愛情的,男歡女愛,只能到山上才能唱。隨著省級俐侎文化傳承人的證書到手,曹福昌還得應付一撥又一撥前來采訪的記者、學者,給人家講俐侎音樂文化的歷史,告訴他們,一個把音樂作知音的民族,一定有比音符還要柔軟的心田。不錯,撣落周身疲憊,俐侎人給你的是三天三夜的古調,他們唱蒼鷹翱翔,也詠白駒過隙,他們唱現(xiàn)實艱辛,也為逝者指路。有些古調讓人恍惚,有些古調讓人徹悟。
然而我們到這里的這一天卻差點沒能聽到曹福昌說唱。一年前他出了車禍,肋骨斷了七根。他是不能唱了,就是說話,也只能小聲細氣的。
曹福昌妻子很熱情,端來了小把茶核桃,又去張羅水果盤,泡出香噴噴的把把茶,又說什么都沒有,真的不好意思。其實不好意思的是我們,來之前并不知道曹福昌出了車禍,兩手空空地來。曹福昌妻子見我們來聽講唱的愿望落空,似乎有些過意不去,就拿出口弦為我們吹彈起來??谙衣暵暎褶D繞梁,似乎是在吹奏她一個人的往事,兩個人的初戀,然后是一家人的團圓。
每年三月,我都要到永德烏木龍鄉(xiāng)的俐侎村寨,參加一年一度的“桑沼哩”情人節(jié),倒不是那里有我的什么情人,而是想去聽俐侎女孩吹奏的口弦,仿佛天籟般美妙的旋律,洗滌著我心靈的塵埃,一次次讓我感動。
俐侎人的口弦屬于女人,男人不吹這類輕聲細氣的樂器,俐侎女子的口弦也叫響篾、吹篾、彈篾、篾簧,是一種小巧的簧片樂器,常常揣在她們的懷里,講究一些的,會用一個雕花的紫銀木筒放置,隨身攜帶,不會損壞篾弦。孤獨的時候拿出來吹,她們說那是說話的伙伴。
俐侎人的口弦用質堅干透的竹片削制而成,形似樹葉,尾部穿小孔用于拴線懸掛,簧片上刻有小舌葉。制作時,通常采用堅硬的楠竹片,用鋒利刀子刻薄竹片,并在中間三面鏤空刻出簧舌。弦的片頭削尖呈劍形,片尾截齊做弦柄?;缮嗟氖撞繉挻蠖?,朝向柄端;中部窄而厚,舌的兩側削成斜面;簧舌的根部較薄,與片頭處相連,彈動片頭時,利用竹片的彈性,可使簧舌自由往復振動發(fā)音,音響低沉,音色優(yōu)美動聽。
俐侎女人幾乎每人都有一只口弦,用一個精致的小竹筒盛裝,掛在胸前,休息時便取出吹奏。由于口弦音量小,通常是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相互傾聽,在夜靜的時候吹奏,聲音較為明亮,距離稍遠的地方也能聽見,泛音尤為清晰。如果遇上高興的事,她們還會以口弦伴奏,在多依樹下曼妙起舞。
更多的時候,口弦是用來談情說愛的,阿幽要去遠方,臨行前,一定約阿朵在月下吹奏口弦,表達心中的愛慕。“吹起口弦尋情人,情人聽到來會面。羞羞答答齊開口,說情說愛真快樂”,那優(yōu)美的旋律,會讓聽著的男人動情不已。小小的弦片說出了阿朵羞澀的心里話,勝過萬語千言的表白。我喜歡那些有關愛情的歌,也就是那些只有離開家才能唱的歌,我喜歡它的直率與婉轉并舉,“白天想你打瞌睡,晚上想你睡不著”的直白,“上坡好像走平路,下坡就象小鳥飛”的心情。
俐侎人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文字,這使得他們與外界交流變得很少從而較完整地保留本族的風俗習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一點也阻礙了他們的發(fā)展。沒有文字的俐侎人以口口相傳的方式,留下來了許多民間故事。神話傳世故事中有《俐侎人的起源》、《兄妹結婚的故事》、《九兄弟的故事》等。歷史人物故事有《阿故魯門雜的故事》、《荒張三的故事》、《俐侎王李華普的故事》。能說話就能唱歌,能走路就會跳舞的俐侎人,承傳了許多古調古歌,講唱歌手是俐侎心中的文化人,從開場調到結束,唱三天三夜沒有問題。曹福昌就是這其中的代表。每個俐侎人家庭,都有一至二名器樂手,每個器樂手都有一至二件樂器,俐侎村寨誰家有喜事,都會響起嗩吶聲,那是俐侎人自己演奏的,《青棚調》、《壓棚調》、《待客上席調》等。如果說嗩吶與長號屬于喜事,那么大葫蘆笙更多出現(xiàn)在喪事上,而口弦更多屬于愛情,每一個俐侎女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口弦,向意中人表達心緒。《愛情調》赤裸,《趕集調》含蓄,《串寨調》浪漫。但不論什么調類,口弦聲細細,它是低語,又是傾訴。
現(xiàn)在,曹福昌家的兩個兒子都先后娶了媳婦,過得很幸福,大兒子還在烏木龍村上當領導,談起自己的生活,曹福昌妻子說是比口弦還好聽。她說的生活比口弦好聽,應該理解為生活好吧。她現(xiàn)在講漢話還有些吃力,還好,她一直以微笑示人,不用多言,就知道她的心有多善多美了。這時候孩子放學,曹福昌兒媳婦騎著摩托車要到烏木龍村上去接,路不遠不近有五公里多,一場雨澆下來,讓路很是難行,雖然進天生橋的路已打上了水泥路面,但是敵不過雨天山水的勢頭大,一沖就把部份路基給沖出內里來。平時這干溝里是沒水的,現(xiàn)在雨季,干溝里的水發(fā)出了怪誕的叫聲,似在發(fā)怒。
就在我覺得不便打擾的時候,曹福昌卻說想試著唱幾句。曹福昌斷了七根肋骨,傷及肩胛,似乎總感覺氣不夠用。唱那些古調得花些力氣,有些古調需要飆高音,像鷹隼劃破大風,而一用力,尚未痊愈的的肋骨就會與他打招呼。起頭,聲音有點啞,聲帶有些沙,他在用功,繃緊的臉現(xiàn)出很細的青筋,額頭滲出細密的汗。古調唱的是俐侎人的歷史,就像那些在烏木龍山間左奔右淌的河流,分明有撕裂的痛,磅礴而深刻。我注意到,曹福昌瘦削而富有光澤的臉,皺紋橫過額際,車禍傷及的面牙還因發(fā)炎尚未修復,他的古調像是從瞌睡中猛然得來,有些失真。
當年從遠方出逃而來的俐侎祖先早已化成一堆千篇一律的泥土,再堅硬的墓碑也經不起時間輕輕摩挲。若干年后,已經沒有人能清晰地記住他們,但古調傳下來了,還有著思想的體溫,讓我得以在曹福昌的說唱中,與數(shù)百年前的窩索洼相遇,在紫云英輕輕籠罩的村莊,遇見那些一轉身,就消逝在命運路徑的祖先。
曹福昌不時陷在沉默中,那些滿肚子的歌并沒有讓他興奮。他在與記憶戰(zhàn)爭,隨著年紀的遞增,記憶力的衰減確實變得太可怕了,好像還在夢里出現(xiàn)過的音符,醒來又都了無蹤影。曹福昌吃了沒有文化的苦頭,極大多數(shù)的俐侎人也跟他一樣,死記硬背的歌到頭來還是身首異處,傳得有些面目全非了,沒有辦法,曹福昌能做的就是盡量遵守原曲,不讓其走形得太多。
獲得省級俐侎文化傳承人的稱號,并沒有給曹福昌帶來多少“紅利”,說實在的,很是受到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沖擊,俐侎文化不說發(fā)揚光大,就是傳承下來也有些力不從心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根本也就不看好那些古老的歌曲能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什么,他們想的是賺錢,怎樣把才起了個頭的新房立起來,再把自己喜歡的漢族姑娘娶回來。寫到這,不能不提一下這個俐侎村子的婚姻狀況,天生橋過超三十歲還未娶的俐侎男子大有人在,但超過二十歲還沒結婚的俐侎女子卻沒有。這是現(xiàn)實,因為窮,仍然是俐侎人的宿命,按理泡核桃家家都栽,茶葉家家都有,但每家的收入一平均到人頭上,這個數(shù)字就太小了,因此像天生橋這樣的俐侎村子,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二人得出去打工。
烏木龍鄉(xiāng)天生橋,正在教年輕的俐侎孩子吹響篾。 攝影/許文舟
響篾,聲音細細,卻有故事。 攝影/許文舟
張金保就是這類打工的代表,他可以把妻子留在天生橋,卻舍不得把大葫蘆笙丟在家鄉(xiāng)寂寞,行李可以簡單,大葫蘆笙卻不能不帶。我在他家看到一幅他抱著大葫蘆笙在天安門廣場前的留影,北風吹過,他那頭亂發(fā)被風攥得很緊,就像他的雙手緊緊地抱著大葫蘆笙,生怕它離自己而去一樣。他告訴我,為了照這張相,甚至被警察懷疑,北京娃娃們對這個怪異的家伙看了又看,才讓他抱著大葫蘆笙走進天安門。其實,那是張金保能慰藉內心孤寂最好的伙伴了,白天在北京的建筑工地揮汗如雨,夜晚在簡陋的工棚孤獨無比,大葫蘆笙長歌當哭,讓他找到自己心靈的著陸地,從而勉強能把漫長而寒冷的北京冬天一頁頁撕去。
2013年冬天,張金保回到天生橋,就不準備再出去了,盡管他的妻子一再說新房子才蓋了個骨架,還伸著手要錢呢。但他已經搬進這樣只立著骨架的新房了,用兩張塑料布做窗簾,睡到半夜,張金保的床上都是一床星光。老房子在天生橋最邊上的山坡,問他為什么要搬,他說能離鄉(xiāng)政府近一點是一點,至少不必要再過那段難行的路。兩個孩子已上初中、小學,孩子聽話,知道家里并不富裕,斷然沒要過手機新衣服等東西,可是大女兒張石梅已經不止一次向父親說起想當攝影師的事,我想也許是看過不少前來采風的人手里端著長槍短炮的相機的原因吧。張石梅覺得那才是最風光的,我想這么小的孩子應該會有些什么獨特的攝影見地吧。我答應給她一個卡片機,我想借她的手,讓她記錄她周遭呼嘯而過的生活,記錄下這變化之下的痛與疼。為了配合我拍照,姐妹倆都穿起了俐侎傳統(tǒng)的服飾,仿佛一下便回到上一個世紀,懷舊的時光,姐妹倆走著,四下打量著生活里坍塌式的變化,我想她們也許會感到些許的茫然。
天生橋后面就是群山,不管山怎樣地陡法,每座山里密布的小路,都可以帶著你進入到色林。色林是俐侎人祭祀神靈的地方,漢人與女人是不能進去的,這里仍然活著三五人才能合抱的杞木樹,每一片葉子都充滿神性的光輝。通往山上的小路也不只是供進入色林,砍柴的、采藥的、偷獵的、采伐竹子的都是這些小路的???。這幾年林子里有熊的消息,都通過這些細細的山路穿過村莊傳到外面去了。色林不是俐侎人的遠方。他們的遠方不堪回首,便斷掉去遠方的念頭,沒有親人的地方,斷然不是他們的故鄉(xiāng)。
天生橋與整個烏木龍鄉(xiāng)一樣,除了站在路邊的老核桃樹,基本上都看不出舊年光景了。新農村建設的統(tǒng)一標準,讓這里“生長”的民居有了統(tǒng)一的樣式,就是鑲放在墻上本來用于防雨的瓷磚,也都是紅白兩色。我多少有些失望,怎么俐侎人的村舍也像是機器專門切割出來的?當然,比起老式干欄式建筑,鋼混結構的新民居住起來方便,防蟲防蠅還防老鼠,但不見得真正適合。再也沒有可吊掛臘肉的樓楞,即便用盡力氣將釘子鉚穩(wěn),臘肉掛起來,不出三個月就變質了。在天生橋,乃至整個烏木龍鄉(xiāng),斷然是看不見陪伴俐侎人幾百年的舊房子了,能保留下來的只有那些古歌,還可以重溫俐侎人曾經的生活。
張金保是不打算再出去了,他覺得雖然賺了點錢回來,但沒有人守著的家更讓他牽掛。而更多的俐侎人不會為了守著家而放棄出去打工賺錢的機會。在烏木龍的天空下,一次次背上行囊離家遠行。城市里有一份份契約讓他們簽,他們就會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忙碌起來。張金保一口氣為我吹奏了十多首大葫蘆笙曲,不知怎的,我又想到他們數(shù)百年前的夜晚,都是大葫蘆笙陪著的俐侎人。這些喑啞的音符,把屬于一個弱小族人的孤獨泅渡。而張金保妻子的口弦,永遠是三千青絲綰結的小曲,不奏時光驪歌,只吟愛恨情仇。張金保差不多每天都要取下掛在墻上的大葫蘆笙,用衣襟揩擦,再湊近嘴試音,間或還是月色浸泡的那個調。他想帶著心愛的大葫蘆笙謀生,但日復一日,大葫蘆笙不過只是增添了些生活的歡樂而已,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實際性的收益。
我在張金保家留宿,不完全因為那場瓢潑的大雨。俐侎人張金保給我演奏了一下午的古調,差不多囊括了俐侎人從創(chuàng)始起到現(xiàn)在的方方面面。這是他給我的最好的禮物,也是我在烏木龍享受到的最好的禮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