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魯羌年科
睡夢中我聽到飛機在降低高度,聽到幾臺等離子體發(fā)動機越來越低的熄火輕吟,還聽到機翼間的嘶嘶風(fēng)聲。朝向花園的窗子開著,而著陸場就挨著我家房子。爸爸早就說過,要把構(gòu)成五米著陸圈的那些陶瓷塊向花園方向挪動,挪遠一點。但他似乎并不真想動手。如果他需要在降落過程中不發(fā)出噪聲,可以先把發(fā)動機關(guān)掉??蛇@樣做不行,太危險,也太復(fù)雜,但爸爸不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
因為我爸爸是抗生素。
眼睛都沒睜開,我就坐在床上,用手摸索疊放著衣服的桌子。但我又改變了主意,穿著睡衣徑直摸到門口。雙腳被地毯軟綿綿、暖乎乎的長毛纏繞著,但我故意不抬腳。我很喜歡這塊軟綿綿、厚厚實實的地毯。在這塊地毯上可以翻騰、跳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擔(dān)心摔折脖子。
窗外,飛行器的著陸支柱重重地撞到地面。降落時,制動系統(tǒng)的閃光映在我的眼皮上。
我依然沒有睜開眼。拉開門,沿著梯子拾級而下。如果爸爸降落時“動靜大”,那是一種暗示,表明他想讓我知道他回來了。我也想讓他明白,我知道這種暗示。
邁了一步,又一步。沒刷過漆的木質(zhì)臺級觸到腳掌,感到?jīng)鏊?、舒服。不像金屬那沒有生機的冰涼,也不是石頭那種無情的徹骨寒冷,而是木頭那種鮮活的、讓人舒服的涼爽。依我看,真正的房子必須是木頭的,否則就不是房子,而是堡壘,是遮風(fēng)擋雨的掩體……
一步,又一步……我跨完最后一步臺階,站到前廳光滑的鑲木地板上。按地板的性狀來判定自己的位置很有趣。走一步,又一步。我的臉撞上了一個硬邦邦、光溜溜的東西,像是鋼鐵;滑溜而有彈性,像魚鱗;暖乎乎的像人的皮膚。
“你在夢游嗎?”
爸爸用手撫弄著我的頭發(fā)。我努力向黑暗中看去,想看清是什么物體。那當然是爸爸進了屋,他沒開燈。
“開燈吧?!蔽椅卣f,想躲開爸爸的手。
前廳四周橙黃色的角燈亮了起來。黑暗退縮了,縮到寬闊的長方形窗口外去了。
爸爸笑瞇瞇地看著我。他穿著一身陸戰(zhàn)隊作戰(zhàn)服,繃在他身上的那套烏黑锃亮的生物面料作戰(zhàn)服開始變淺。他的衣服是變色的,能隨著環(huán)境變化而改變顏色。
“你直接從航天發(fā)射場回來的?”我一面問爸爸,一面驚喜地望著他。多掃興,現(xiàn)在是半夜,班上同學(xué)沒人能看到此刻我爸爸的樣子……
爸爸的作戰(zhàn)服一定很薄,因為薄,他健壯的肌肉在這變色布料下凸顯出來。但薄只是表面印象。這種生物面料能耐受五百度高溫,而且防彈,可以擋住大口徑機槍發(fā)射的子彈。用這種面料制成的作戰(zhàn)服具有單向柔軟性,你如果觸摸作戰(zhàn)服的表面,它是很堅硬的,像是金屬制的;而穿進去時(爸爸有時允許我試穿),卻是柔軟的。
“我們是一個鐘頭前著陸的,”爸爸回答說,同時心不在焉地揉弄我的頭發(fā),“把武器上交了,立刻各回各家?!?/p>
“順利嗎?”
爸爸向我擠擠眼,狡黠地環(huán)顧四周,說:“再順利不過了,病灶被徹底消滅?!?/p>
話還是經(jīng)常說的那些話,同從前一樣。但爸爸卻沒有露出笑容。他身上的特制作戰(zhàn)服也總不安分:全身的傳感器都在發(fā)光,左腰顯示器面板一個勁兒地閃爍著看不懂的圖案。論顏色,特制作戰(zhàn)服跟普通淺藍色布沒有什么區(qū)別。但只要爸爸往墻邊一靠,整個人就隱形了。
“爸,”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清醒了,低聲問道,“其實這次很困難吧?”
“好啦,快上床,已經(jīng)兩點了!”
在沾染病毒的星球上,他就是用這種聲調(diào)發(fā)號施令的。誰也不敢頂嘴。
“是!”我模仿他的腔調(diào)回答說,但最后還是忍不住問了聲,“爸爸,你沒見到——”
“沒有,什么也沒看見?,F(xiàn)在你可以重新同你那個小伙伴聊天了。與星球的聯(lián)系將在早晨恢復(fù)。”
我點點頭,沿樓梯拾級而上。在門邊我環(huán)顧了一下,看到爸爸站在浴室的門邊,正在脫去身上那件藍色的軟鎧甲。我俯在欄桿上,看到壯實的肌肉塊在爸爸背上滾動。我是無論如何也練不出這一身肌肉的,因為我缺乏毅力。爸爸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便擺擺手說:“阿力克,上床吧。禮物明天早晨才給你看。”
這太棒了,我喜歡禮物。爸爸經(jīng)常送我禮物。當我還很小,根本不知道他干什么工作的時候,他就送我禮物。
媽媽離開我們時,我只有五歲。我記得她是怎樣吻我的。我站在門邊,但怎么也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媽媽走了,一去不回。她說過,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去找她,但我從來沒去找過。因為我知道了她同爸爸吵架的原因,于是我生她的氣了。原來媽媽不喜歡爸爸在空降軍團工作。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了他們爭吵。媽媽在數(shù)落爸爸,聲音很輕、很疲憊。人們只有在向自己證明什么、而不是向?qū)Ψ阶C明什么時才這樣說話。
“揚,你難道真沒發(fā)覺你變成什么人了嗎?你甚至連機器人都不如,機器人還有三條定律呢,而你連一條都沒有。你就知道執(zhí)行命令,不計后果。”
“我在保衛(wèi)地球?!?/p>
“我不明白……一方面你們部隊與發(fā)動圣戰(zhàn)的破壞分子作戰(zhàn),另一方面空降兵又鎮(zhèn)壓殖民地群眾?!?/p>
“我無權(quán)考慮這個問題。這由地球決定。由地球來判斷病情,由地球來確定治療方案。我只不過是一個抗生素?!?/p>
“抗生素?對了。抗生素們不動腦筋,耀武揚威,既對病,也對人?!?/p>
他倆都不說話了。后來媽媽說:“揚,對不起,但是我不能愛……一個抗生素?!?/p>
“好吧?!卑职址浅F胶偷卣f,“但阿力克要跟我在一起。”
媽媽沉默了。一個月后,就只有爸爸同我在一起了。老實說,我甚至不是馬上就覺察到這一點的。因為在這之前,媽媽也經(jīng)常不在家。她是個記者,在全球各處奔忙。爸爸在家的時間要多得多,雖然每月他也出去一兩次,在外面過幾天。他每次回家,都給我?guī)矶Y物——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沒有一家店會賣這樣的商品。
有一次,他帶來一塊會奏樂的水晶,一個只有一厘米大小、由透明的藍寶石制成的小金字塔。小金字塔不停地輕聲奏著奇妙的樂曲。下雨時或陽光照到它時,水晶發(fā)出的聲音就會有變化;當它靠近金屬,樂曲就變響;要是給它撒點兒鹽,樂曲就變調(diào)?,F(xiàn)在,這塊水晶用棉花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塞在柜子的最里層,但樂曲依然奏個不停。
爸爸還送過我可以測深度的鏡子;還有用玫瑰色軟塑料雕的各種人像,有正在成長的,有已經(jīng)衰老的,有笑容可掬的,也有愁容滿面的。但最好的禮物是一把手槍。
有一次,爸爸差不多有一周不在家。我去上學(xué),和朋友米沙一起玩兒,他外號叫“欽嘎古克”。我還同他和他父母一起去過附近的一座城市,那里正在舉辦歡笑節(jié)。米沙還在我家留宿過幾次。就這樣我仍然感到有點兒寂寞。大概爸爸明白我的心情。所以當他回來時,什么話也沒說,就在背包里摸索,摸出一把沉甸甸的金屬手槍遞給我。我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當我感到手酸、差點兒握不住手槍時,才聽到爸爸說:“這不是玩具,否則不會這么沉,只有成人才拿得動。”
“這槍不能發(fā)射了?!备赣H猜到了我的疑問,便接著說,“輻射發(fā)生器壞了。”
我點點頭,試著瞄準。手槍在我手掌中抖動。
“爸,槍是從哪兒來的?”我遲疑地問道。
爸爸笑著說:“記得我是干什么的嗎?”
“抗生素唄!”我胸有成竹地回答。
“對。這次我們醫(yī)治了叫做‘宇宙海盜’的疾病。”
“是真海盜嗎?”我的呼吸都屏住了。
“比真的還厲害!”
……當然咯,我喜歡爸爸的工作,不單是因為能得到很多稀奇的禮物。我還喜歡爸爸是如此強壯有力,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強壯的。他能夠自個兒駕駛飛行器升空;能夠用雙手撐地繞著整個花園行走。每天早晨,無論嚴冬酷暑,他都在花園鍛煉兩個小時。對此,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初次來我家的人,看到父親用左手的兩個手指無依托地支撐起身體,或是把花園里碼放在專門支架上的硬木塊擊成碎片時,無不感到十分驚訝。當他們發(fā)現(xiàn)父親是閉著眼睛行動或打擊目標時,很多人都驚呆了。在這種時候,父親總是笑著說,他的工作百分之九十九是進行訓(xùn)練。這之后總會產(chǎn)生“你干什么工作?”這樣的問題。爸爸總是開心地攤開雙手說:“抗生素?!笨腿藗兛傄崖牭降拇鸢杆伎枷粫?,然后才頓有所悟地驚呼:“空降軍團!”
我每次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窗口張望,似乎是想檢驗一下,爸爸回來是不是我做的夢。但一切都正?!獦淠局虚g有一個敏捷的人影閃現(xiàn)。爸爸在鍛煉,盡管只睡了半宿,他練起功來卻不打折扣。沉悶的打擊聲此起彼伏,那些木頭靶子可夠受的!
我走到可視電話機前,這是鑲在墻上的一塊暗白色面板。我心存僥幸,撥了長長一串十八位的號碼:行星的代碼,城市的代碼,可視電話機的代碼……
熒屏呈淺藍色,然后出現(xiàn)了一句話:
“通信局致歉。由于技術(shù)原因,與‘圖安’行星無法聯(lián)系?!?/p>
這也算道歉?油腔滑調(diào)!當然,如果在行星上叛亂持續(xù)三天,叛亂者的重型坦克瞄著中繼站亂射,可以被稱為技術(shù)原因,那么人的死亡也可以稱為“生物組織的衰敗過程超過合成過程”。
我又按了兩個鍵鈕,走出房間。這樣一來,電腦會每隔十五分鐘自動重復(fù)呼叫一次。我同阿爾尼斯有約在先,沒事輕易不要老是呼叫對方,但今天是特殊情況。我想他不會介意……
禮物擺在廚房里,靜候著我。它放在我吃早餐的窗邊小桌上,挨著咖啡壺和切好的蛋糕。
我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咬一口蛋糕。這之后,才在軟糖盒子上拿起一只寬寬的金屬手鐲。
這只手鐲很奇怪。它一點兒也不像裝飾品,更不像任何一件空降兵裝備中的精密儀器。手鐲像灰色金屬制的一根扁平的圓管。它很重,差不多有一把手槍那么重。手鐲上沒有任何按鈕或顯示器,連鎖扣都沒有。哦,不,有一個按鈕,一個橢圓形大按鈕,質(zhì)地同整個手鐲一樣。按鈕已經(jīng)按下,同手鐲的表面一樣平整。我試著用指甲把按鈕摳起來,但沒有成功。
讓人費解的禮物。我一邊喝咖啡,一邊在手指上轉(zhuǎn)動這個沉甸甸的圈兒。手鐲轉(zhuǎn)動時不大平衡,好像里面有水銀在流動,或是一些小鉛球在滾動。這完全有可能……可怎么戴呢?手鐲直徑不大,我的手伸不進去。
爸爸進屋了。他穿著游泳褲,渾身是汗。他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可樂,漫不經(jīng)心地提議說:“咱們跑到湖邊去吧?讓精神振奮一下……”
這個提議誰聽了都會覺得荒唐。穿過森林要跑十公里呢!在如此高強度的越野跑之后,不會精神振奮,而只能就近找棵樹,在下面躺上半天。
“不,我不是抗生素?!?/p>
爸爸繼續(xù)喝可樂,他三大口就喝光了,然后樂呵呵地說:“那就算啦,咱們開飛行器去?!?/p>
我一陣興奮,但馬上搖搖頭說:“爸爸,我不能去。我得知道阿爾尼斯怎么樣了?!?/p>
父親理解地點點頭。什么是友誼?空降兵最能理解,要不為什么爸爸一直使用可視電話,從來不嫌話費貴呢!
“過兩小時就會接通聯(lián)系的。我們路過轉(zhuǎn)播臺時沒發(fā)現(xiàn)什么大問題。天線是完整的,換儀表那是小事一樁?!?/p>
我又敬佩地看了父親一眼。他說得那么輕巧、平和,好像他們是坐電動游覽車兜風(fēng),而不是乘陶瓷裝甲防護的運輸機去執(zhí)行任務(wù)。真讓人驚奇!百特星系的“圖安”行星,離地球幾乎有四十光年。我爸爸去過那里。他在當?shù)鼐攘巳?,醫(yī)治了名為“叛亂”的疾病。
“爸爸,這是什么?”我舉起手鐲問道。
“叛亂分子的識別標志?!?/p>
解釋清楚一個禮物的價值,是一種本領(lǐng),并不亞于選擇一個好的禮物。爸爸兩者都擅長?,F(xiàn)在我更加看重這個金屬圈子了。
“這個按鈕是干嗎用的?”
“像是信號器?!卑职职盐沂种械氖骤C拿了過去,并用兩根手指轉(zhuǎn)動著,“我們也沒有完全搞清楚,但這只手鐲里有一個大功率的一次性發(fā)射器。估計是手鐲的主人受傷或被俘后,在緊急情況下按下按鈕,發(fā)出‘我出局了’的信號。明白嗎?按鈕只能按一次?!?/p>
這點我也明白了。手鐲原先的主人已經(jīng)發(fā)過信號……
“你是從叛亂分子那里拿到這個手鐲的嗎?”
爸爸點點頭。
“怎么戴上它呢?”
“像平常那種戴法。把手伸進去,手鐲便會撐開。這種金屬像我的作戰(zhàn)服一樣,具有單向可塑性?!?/p>
我已準備戴上手鐲了,突然想起來說:“爸爸,那怎么摘下來呢?因為反方向不能伸張呀?!?/p>
“當然,只好鋸斷。拿把割鋸,先伸進手鐲里面,接通割鋸,然后再從另一面切割,這樣就成兩半兒了,空氣中會散發(fā)出焦糊味兒。”
說完這些,爸爸不作聲了。我能感覺到他的緊張情緒,幾乎是全身心都感覺到了他的緊張。如果爸爸做錯了什么,我立刻會感覺到的。我倆心靈相通。
“就這樣吧,我走啦……”他做了個不確定的手勢。
“去湖邊?”
爸爸點點頭。我一個人留在家里,手中拿著這只沉甸甸手鐲。我看著手鐲,怎么也下不了決心,把手伸進這只難以張開的金屬圈里去。這只手鐲里有不解之謎啊……
如何能不鋸斷手鐲但又從叛亂分子手上摘下它?怎么才能不損壞這件奇特的禮物呢?
很簡單,只要……
我搖了搖頭。不。
不能!
這不可能。一切要簡單得多。直接命中,等離子體彈把那無賴炸成幾塊。被高溫?zé)诘牡厣媳懔粝铝怂倪@個識別標志。
由于怕自己變卦,我匆忙地戴上了手鐲。沒想到手鐲還挺暖的——似乎那一槍的火焰依然留存至今。手鐲并不十分重,戴兩三天不成問題。
我們住在伊爾庫茨克郊區(qū),離城市一百公里,因此每到夜晚都能在地平線上看到住宅塔樓上閃爍的尖頂。我一輩子也不想住這樣的房子。一千米高,把混凝土、玻璃和金屬毫無目的地向上堆砌。何必這么折騰,地球上的土地不夠還是怎么著!
不只我一個人這樣想。否則就不會有二百公里寬的郊區(qū)環(huán)帶圍繞著每個大都市,就不會有溫馨的私家豪宅和多層別墅,也不會有很多的林間空地,與稀稀拉拉的湖水鏡面交相輝映。
我沿著通往米沙家的小道走著。小道很方便,真是太方便了。即使有一條兩個男孩每天互相串門十次的路,也沒有這條小路方便。
辟出這條蹊徑的是機器人,它按照晶體腦記錄的最佳“林間小路”樣式修出了這條完美的小路。
小道的每個轉(zhuǎn)彎、每個拐角之后總會有絕對出人意料的景物展示在你面前。忽而在老松林間冒出一汪幽美的水塘,四周圍繞著垂楊柳和爆竹柳;忽而在大橡樹后面露出一塊長滿綠草的林間空地。湍急而多石的小溪穿越小道,小溪上方橫架著一座平弧形的小木橋。
沿著這條小道可以無休止地來回走,不會感到枯燥。十五分鐘的路走完感覺好像只是一瞬間。
米沙的家更像一座中世紀的小城堡。用灰色的石塊砌成的方形建筑物,四周建有幾座不太高的小塔。房子的樣式也許是米沙的雙親設(shè)計出來的,他們是考古學(xué)家,十分喜愛各種古董。
米什卡在門坎上等著我。來之前我沒有給他打電話,我們也沒有事先約定。但米沙在等我,這沒有什么奇怪的。
因為他是個超靈鼻。
當然可以找更漂亮的詞匯形容他,但實質(zhì)不會變。米沙嗅氣味的本領(lǐng)遠比任何一條狗靈,人就更不在話下了。
他的父母經(jīng)受過特殊醫(yī)療,為的是讓米沙生來就具有現(xiàn)在這樣的功能。但依我看,米沙自己倒并不特別珍視這種功能。有一次,米沙跟我說,同時聞到幾百種氣味挺不舒服的。就像聽到各種曲調(diào)同時演奏匯成大雜燴那樣……我沒法體會。我本人倒很想成為超靈鼻,能在百米之外發(fā)現(xiàn)朋友的到來——可以聞到他們散發(fā)在空氣中的氣味。
米沙向我招手。
“你爸爸回來了吧?”他很有把握地問我。
我點頭。有時候,當米沙情緒好時,他喜歡顯擺一下自己的特異功能。
“是回來了。氣味很濃嗎?”我問。
“當然咯。焦味,坦克燃油和爆炸物,很濃的味兒……”
瞬間米沙有點兒猶豫,然后又補充道:“還有汗味。疲勞的味道?!?/p>
我把雙手一攤。你都說對了,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咱們?nèi)ビ斡景???/p>
“去湖邊?”
“不,太遠了……去托利克家的游泳池吧。”
我們的朋友,七歲的托利克·亞爾采夫家的游泳池是這里最大的游泳池,五十米長二十米寬,夠壯觀的。
“走?!?/p>
這時,米沙見到了我手上戴的手鐲,“這是什么,阿力克?”
我漫不經(jīng)心地伸出手說:“爸爸送的禮物。”
“是什么,阿力克?”米沙又問了一句,像是沒有聽到我的回答。
“禮物。‘圖安’行星上叛亂分子的識別標志?!?/p>
“你爸爸是從‘圖安’回來的嗎?”米沙帶著難以捉摸的驚恐看著這只手鐲。我從來沒見過他這種表情。
“你怎么啦?”
“我不喜歡這東西?!?/p>
突然,一個想法出現(xiàn)在我腦海。
“米沙,對這玩意兒你能說點什么?聞一聞,你能聞出來的!”
他點了一下頭,有點兒遲疑,似乎在為自己找理由,但又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消毒液?!边^了一分鐘后他說,“經(jīng)過精心處理,什么都不剩了……還有一點兒臭氧味?!?/p>
“對。”我附和地說,“戴這手鐲的叛亂分子被等離子槍彈燒焦了?!?/p>
“扔掉這臭東西,阿力克。”米沙輕聲地求我說,“我不喜歡這東西。”
“可這手鐲是爸爸從空降部隊帶給我的……”
米沙轉(zhuǎn)過身去。他悶悶不樂地說:“我哪里也不去了。阿力克,明天見。”
真是個自作聰明的人。我輕蔑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心想,米沙是嫉妒我了,沒有別的。那還用說,我爸爸是抗生素嘛……
我自個兒去了托利克家游泳。在托利克家,我的自尊心稍許得到了滿足。托利克屏息靜氣地聽我講述,半個小時后,已有好些孩子加入到玩空降兵游戲中來了。當我爬出游泳池,懶洋洋地用薄薄的粉紅色毛巾擦拭身體時,從房子里——用巨大的雕塑球體雜亂地堆成現(xiàn)代派的房子里,傳出一個聲音:“你被打死了,摘下手鐲!”我不由一笑。兩三天就出個新玩意兒。這些“無線電廣播員”的大聲吆喝和震耳欲聾的噼啪聲攪得四鄰不安。這是我的過錯……本該告訴托利克,空降兵作戰(zhàn)應(yīng)該像印第安人一樣,不出聲,很隱蔽。
當我回到家時,可視電話的電腦系統(tǒng)仍在重復(fù)呼叫。與“圖安”行星的聯(lián)系仍然不通。
我在書房找到爸爸。他坐在喜歡的轉(zhuǎn)椅上,不慌不忙地翻閱一本厚厚的書。書名挺深沉,叫做《星際無和平》。書的封面畫了一艘星際飛船,無緣無故散成碎片。我稍許歪了一下頭,畫面抖動了,變成另一幅圖案。這回星際飛船是完整的,它的側(cè)方——主反射器與生活隔艙之間——被暗藍色光束擊中。爸爸繼續(xù)看書,做出沒有發(fā)覺我進來的樣子。我轉(zhuǎn)身走出書房。爸爸重新開始看舊的宇宙戰(zhàn)爭書籍,這是他情緒不好的明顯標志。看來抗生素也有發(fā)愁的時候。
我回到房間,盤腿坐在床上,想了一下該干什么好。桌子上放著一本沒看完的書——《水與火的傳說》。一本很古老的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書,是向米沙那身為考古學(xué)家爸爸借來的,他答應(yīng)借我兩天。書頁已破損,用透明膠帶粘上了,封面根本就沒了,就因為這樣,讀起來更有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出人意料的面貌展現(xiàn)在我眼前。說起來,我的歷史知識一直很差……
另一件要做的事是:電腦存儲器上沒做完的數(shù)學(xué)題已經(jīng)等了我三天。不能再拖了——老師隨時會檢查我的功課。
但我沒有拿起書本,也沒有坐到學(xué)校電腦終端前,而是發(fā)出了指令:
“接通視頻。調(diào)出‘圖安’暴亂時最后六小時的信息?!?/p>
墻上的屏幕閃出柔和的光。畫面迅速切換著。電視機篩選了三十多套全天播放的節(jié)目,選出了提到“圖安”的所有信息。幾秒鐘后搜索完畢。
“共有二十六項報道。報道總持續(xù)時間為八小時三十一分鐘?!币粋€冷漠的機械聲音在說話。
“從第一項報道開始。”我發(fā)出指令,同時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屏幕上閃過娛樂頻道的標志和《維克托秀》的首頁圖案。一個胖胖的男子快活地招招手說:“您好!您是想了解空降兵到達之前叛亂分子的情況吧?”
根據(jù)沒露面的導(dǎo)演的指示,此時響起了一陣狂笑聲。
“刪除?!蔽夷涿畹馗械椒锤?,便下了指令。
政府頻道那莊嚴的呼號響起,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會議大廳。一個男子在話筒前說道:“圖安事件表明財政撥款的必要性……”
“轉(zhuǎn)臺。”
屏幕上一片漆黑。接著,從漆黑中慢慢地露出一個米黃色大鐘。深沉悠長的鐘聲響起。新聞節(jié)目《視野》出鏡。
“停?!?/p>
大鐘翻轉(zhuǎn),變成了人眼。瞳孔不斷放大,逐漸透明。畫面中出現(xiàn)了緩慢移動的黑點一般的運輸車和手持武器的人。著名評論員格里戈里·聶夫祥的熟悉聲音傳了出來:“我們在‘圖安’——‘百特星系’的第一大行星上。面對這寧靜平安的地方出現(xiàn)的悲劇,誰都不會無動于衷?!?/p>
我躺著靜聽。聽他講述急于奪權(quán)的極端分子;講述受騙被裹挾進去的人;講述冒著生命危險、恢復(fù)秩序的空降兵。
“有人說,空降兵使用武器是犯罪。但是將一些少年、孩子裹挾入政治旋渦里,難道不是雙重犯罪嗎?”聶夫祥反駁道,“在叛亂分子一邊作戰(zhàn)的有年僅十二三歲的孩子。給他們發(fā)了武器,還命令他們絕不能當俘虜?!?/p>
我很憤怒。這真卑鄙。我的同齡人……那就是說阿爾尼斯有可能被裹挾在內(nèi)。他有可能會被命令不許投降……
“我重復(fù)一遍,叛亂分子中沒有一個投降的。走投無路時,他們把子彈打光,然后拉響手榴彈自我毀滅。不施加催眠術(shù)不可能有這樣狂熱的信仰?!?/p>
“關(guān)閉。”我下了指令。然后轉(zhuǎn)身仰臥。躺在那兒,眼望天花板。最好還是睡覺吧。訂一首安靜的樂曲,逐漸降低調(diào)門,不知不覺中轉(zhuǎn)為淅淅瀝瀝的雨聲。早晨再送來一首昂揚熱情的音樂把人叫醒。
可視電話響起一聲呼叫,客氣地通知:“你的呼叫正在執(zhí)行。二十秒后聯(lián)系接通?!?/p>
我一躍而起,沖向屏幕,站到淺藍色的圓形透鏡前面。過二十秒就可以聯(lián)系上了……離我?guī)装偾?,也許幾千千米之外的通信站天線已向上方、向宇宙豎起,準備發(fā)送我的呼叫——被壓縮成毫秒級別的密碼信號。在行星上空某處,有一個懸在太空軌道上的轉(zhuǎn)發(fā)裝置進行接力傳遞,將激光調(diào)制過的通告送給星際發(fā)射器。這是一個在近太陽轉(zhuǎn)道上獨立旋轉(zhuǎn)的直徑為兩千米的球體。在這兒密碼信號轉(zhuǎn)換成引力波脈沖,此信號匯同數(shù)千個其他信息向宇宙發(fā)送。在百特星系附近的宇宙中,當?shù)亟邮照镜奶炀€將信號接收,隨后又按相反的程序轉(zhuǎn)換成信息。
熒屏上閃出祖母綠光——這是“請等待”。但我不需要這種預(yù)告。我已經(jīng)等了一整天,哪怕等到天亮也不會離開。
屏幕活躍起來了。前一秒鐘圖像不清晰,進行了調(diào)整。我看到木墻背景上一個婦人疲倦的臉。是阿爾尼斯的母親。她穿著一身莊重的深色衣服。我突然明白了,我主觀地以為兩個行星的時間是同步的。我真的不是有意打擾她睡覺的……不過,我還是感到難為情。
“您好……”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晚上好。”
突然間,我把她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凈。越想回憶起來,越是想不起來。
屏幕上的這位婦女盯著我看了幾秒鐘。不是可視電話的顯示屏沒有調(diào)清楚,就是她沒認出我來。我們只見過兩三次,而且是通過視頻。
“你好,”她一點也不詫異地說,“你是阿爾尼斯的朋友,阿力克?!?/p>
“是的?!蔽腋吲d地接過話頭,不知為什么又加了一句,“去年夏天我們在體育夏令營總在一起?!?/p>
她點點頭。繼續(xù)默默地看著我,眼神有點兒奇怪,有點兒冷漠。
“阿爾尼斯沒睡覺吧?”我不自信地問道,“能讓他來一下嗎?”
她的聲音變得更加無力了,“阿爾尼斯沒在,阿力克?!?/p>
我明白了。我立即明白了。盡管事已如此,我還是不肯相信出了這種事。我執(zhí)意不肯相信,依然問道:“他在睡覺嗎?還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再沒有阿爾尼斯了?!彼貜?fù)了一句,只用了一個字,很關(guān)鍵的字。再沒有阿爾尼斯了。
“這不是真的。”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高喊了起來,不知道在喊什么,“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聽了這話,阿爾尼斯的媽媽哭了。
大人在小孩子面前哭泣,總是讓我害怕。這有些不正常,這讓人不自在。這種時候,我開始感覺自己不對,我會說出各種蠢話,像“我一定改”之類,即使自己毫無過錯。
但是現(xiàn)在,我對自己以前的那些反應(yīng)嗤之以鼻。阿爾尼斯,我的朋友,全宇宙中唯一的真正朋友,我同他在佛羅里達待過兩個月。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死了,被打死了!在戰(zhàn)爭中死去,當然不是因為感冒。
“請告訴我,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央告說,“我應(yīng)該知道,必須的?!?/p>
為什么應(yīng)該呢?因為阿爾尼斯是我的朋友?還是因為我爸爸是抗生素?沒來得及治好病?
“他同叛亂分子在一起?!彼p聲地說。聲音是如此之輕,可視電話的自動裝置立即調(diào)節(jié)音量,把悄聲細語變成震耳欲聾的聲音。
她邊哭邊說。我靜靜地聽著。她講述阿爾尼斯如何離家,她怎么沒能攔住。阿爾尼斯打電話回來,說他們發(fā)給他一支真正的戰(zhàn)斗用的射線槍,他的聲音中充滿自豪。她還說,據(jù)她所知,叛亂分子不僅給自己的士兵發(fā)了射線槍,還發(fā)了自動毀滅儀,在叛亂者死亡后會自動爆炸。上帝保佑,他們沒有發(fā)給阿爾尼斯自動毀滅儀,使她得以把兒子埋葬。阿爾尼斯的面容很安詳,他沒感到痛苦。激光束殺人就在一瞬間。他身上幾乎沒有傷痕,只有胸前有個紅點兒,是被激光束擊中的……還有一只手,也被激光……
她講述著,大概根本沒意識到,我來自地球。這是空降兵——抗生素們出征的一顆偉大的行星。這些抗生素,既消滅了叛亂分子,也消滅了老想玩玩真射線槍的那些孩子。
在佛羅里達時,我們也喜歡玩戰(zhàn)爭游戲。
她當然不會記得我父親是干什么的。因此能直視我的眼睛,可是我不能。她停止敘述,仍在哭泣,背轉(zhuǎn)身去避開遙控相機無情的眼睛時,我把手伸向控制臺,切斷了聯(lián)系。
屋里變得幽暗、安靜。只有風(fēng)吹樹枝,敲打玻璃窗的沙沙聲。
“亮燈!”我吼叫著,“全點亮!”
屋里所有的燈都亮了——天花板上半透光吸頂燈、水晶吊燈、暗黃色玻璃的夜燈以及可折彎的臺燈,全亮了。
燈光刺眼,把屋里的寂靜分割成許多小塊。寂靜復(fù)活了,鉆進我的身體,爬進耳朵。甚至窗外的樹枝都不搖晃了。
“音樂!大聲!新聞節(jié)目!教學(xué)節(jié)目!大聲!節(jié)目輪換!大聲!”
寂靜打破了,寂靜消失了,化為烏有。立體聲的流行搖滾樂喧鬧著;廣播節(jié)目每隔三秒鐘變換一次;電視屏上講授意大利語的細節(jié);有人在講解如何栽培蘭花;播送著最新消息……
“保留新聞!”我大喊一聲,想蓋過眾多雜音,“都切斷,只保留新聞!”
噪音停止。新聞屏幕上那熟悉的行星的稱謂已消失。現(xiàn)在展現(xiàn)的是那兒冒著煙的斷垣殘壁。穿著閃光防火服的小小身影在混凝土碎塊中穿梭。
“……火力很猛。不僅太平間的建筑物被毀,毗鄰的醫(yī)療建筑物也被毀。安全部門的代表聲稱,不排除恐怖偷襲的可能。約在一晝夜之前,那些沒有按常規(guī)自爆,但在戰(zhàn)斗中被擊斃的叛亂者的尸體,都被運到了這個太平間。”
閃過了標題:《這一小時的新聞》。
“切斷。”我機械地發(fā)令。接著看了一眼手鐲。
戰(zhàn)士死后自動爆炸的裝置,是一種巧妙的構(gòu)想。定一個不長的間隔,延遲二到三分鐘……在殺他的人即將接近他的尸體時爆炸。自爆裝置可以制成無法摘下的手鐲,裝上脈搏傳感器……大當量炸藥裝彈,如果選用裝在磁收集器中的等離子體就更猛了。
還需要有延時裝置——當戰(zhàn)士在小組編成內(nèi)作戰(zhàn),無需立即爆炸時用的裝置。例如,將按鈕按下,就能推遲一晝夜爆炸。這種爆炸方式也可以給不知這個秘密的敵人造成殺傷。當然,最好是讓愚蠢的敵人摘下手鐲,據(jù)為己有,當作禮品。如果送給他兒子……那也不是壞事嘛。
我用盡全力拉拽手鐲。戴的時候,手鐲很容易就范,但現(xiàn)在卻紋絲不動。
我試著用螺絲刀去挑,當直徑撐大些,往下摘,也不成功。手鐲是技藝高超的聰明工程師造出來的,大概只有他們能把它取下來。
經(jīng)過一番毫無用處的折騰后,我開始用牙齒撕扯手鐲。這時,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好聞的味道。
我怎么沒想到呢,超靈鼻米沙鼻子再厲害,又怎么可能聞到射擊很多小時之后的臭氧氣味呢?臭氧是氧的三原子分子,是最不穩(wěn)定的化合物之一。因此當電子設(shè)備及約束等離子體的磁收集器電路工作時,臭氧就釋放出來。
死神啃住了我的手。可怕的、烈火一樣的死亡,不想放走獵物。但是,突然間,這不再讓我害怕了。
死亡不該是我的,是給阿爾尼斯安排的。爸爸把死亡帶給了我,盡管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這不可思議的巧合,由于太不可思議,反倒變得合理。
我如夢游一樣慢慢走向門口。感觸到地毯上軟綿綿的長毛……木質(zhì)梯階的涼爽……
我推開爸爸臥室的門,進了屋子,疲勞的抗生素正在安睡。
我坐在爸爸床頭的椅子上,心中千頭萬緒,不知該做什么。是叫醒爸爸;是低頭對著冰冷的手鐲打盹兒;還是坐一小會兒就去森林那邊,離家遠點兒?干什么都一樣,區(qū)別不大。
但是爸爸醒了。
他敏捷地從床上躍起,以不可察覺的動作開了燈,看見是我,他稍微放松了一下,但又立即繃緊神經(jīng)。他疑惑地搖了搖頭。
“爸爸,這個手鐲是帶定時裝置的手雷?!蔽?guī)缀跏瞧届o地說,“我不想多解釋,但它確實是手雷,它會在它第一個主人死去的一天后爆炸……你記得你是什么時候把他打死的么?”
我從未見過爸爸的臉色如此蒼白。他迅速站到我身旁,從我手上拽扯手鐲。
我大叫。我非常痛苦,也有點委屈,我那聰明的爸爸怎么竟干出了這種蠢事?
“爸,你摘不下來的。這是給那個男孩準備的……爸爸,你記不記得他左臉上有一顆痣?”
爸爸看了一下表,走近可視電話。我以為他是要打電話,但我錯了。他一拳就把屏幕左面那塊木質(zhì)裝飾板砸穿了,伸手從一個淺洞中取出一把手槍,這槍的槍管很長,像鏡面一樣光滑,槍管四周有幾根導(dǎo)熱管。
現(xiàn)在,我可真感到害怕了??战当诩也啬渫旰玫臉專且婚_除出空降兵團、并處以巨額罰金的。如果動用了武器,則要蹲大獄。
“爸……”我望著手槍低聲說,“爸爸……”
爸爸一把抓起我,扛在肩上,跑出門外。他什么話也沒說,一定是沒時間了,我們跑過花園。
然后,爸爸跳進飛行器座艙,在控制臺上選好應(yīng)急起飛程序。他把我扔在后座,一秒鐘后,把手槍和一個藥箱也扔到后座上面。
“用雙份止痛劑?!彼铝钫f。
雖然害怕,我卻幾乎要笑出來。面臨等離子體裝藥即將爆炸,他卻要用止痛藥,這就像用一把扇子防犀牛一樣。
但我還是拿出兩個鮮紅色的安瓿在拳頭里攥緊,藥冷冰冰地滲入皮膚。我的頭有點兒發(fā)暈。
爸爸駕著飛行器,以極限速度飛行,在透明的座艙蓋后面劃出一道氣流。難道他真的認為,在某個地方有人能幫助我們?還來得及實施救助?
飛行器制動了,懸停在空中。推進發(fā)動機的吼叫聲變成了柔和的嗡嗡聲。我們懸飄在夜空中,金屬和塑料做成的小軀殼里面,有兩個人懸在夜中。
“我們現(xiàn)在位于湖水上空,”爸爸說,并不知何意地解釋道,“在森林上空不行,會有太多的獸類死掉。野獸沒有任何過錯?!?/p>
他在操縱臺上按了個什么鍵,選了我不熟悉的指令。安全組合件發(fā)出不滿意的吱吱聲,座艙蓋慢慢地打開了。高度一千米!
涼爽的夜風(fēng)撫摸著我們。我還微微地聞到了水的氣味,還有臭氧味……可惡的臭氧,當然不是來自手鐲,而是來自工作著的發(fā)動機。
爸爸爬到后排座椅上。飛行器微微擺動了一下,我看到下方暗色光閃爍的水面。
“手?!卑职置畹?。我順從地將那只手放在座艙邊上。爸爸和我并排坐著,用整個身體把我壓向椅背,他拿起我的手,用手掌攥著我的手指。他的手掌很涼,很硬,像防護布一樣硬?!皠e怕,”爸爸說,“最好別看,把頭扭過去?!?/p>
我憋住氣,身子軟癱了。我知道現(xiàn)在不能動,甚至連轉(zhuǎn)身都不行。
爸爸拿著手槍。一秒鐘后我觸到了他的手指。暗夜中閃過一道耀眼的白光。
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么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前感受過的所有疼痛,都只不過是隔靴搔癢,而這次的痛,是前所未有的、真正的、無法忍受的。這種痛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應(yīng)該承受的。
爸爸在我臉上擊了一掌,為的是讓慘叫聲回到肺部。他厲聲叫道:“忍??!保持體力!忍住!”
我連眼都閉不上,疼痛迫使我睜著眼,整個身子都在抽搐。我看到自己的斷手抓在爸爸手中,腕關(guān)節(jié)處是難以想象的可憐的斷臂。銀色的手鐲從斷腕處向下方、向湖面墜落。
最多過了五秒鐘,座艙蓋開始關(guān)閉,爸爸在操縱臺上按了“03”號按鍵——立即飛向最近的醫(yī)療中心。就在這時,下方出現(xiàn)了一道耀眼的熾熱橙光,又過了片刻,飛行器抖動了一下。橙紅色湖面上,由蒸汽和泡沫匯成的噴泉跌落下來。
爸爸總是對的。森林上空可不能這么干,小松鼠們會很倒霉的,動物是無辜的!
人們常說,人越愛護動物,動物也就越愛人類。不過這愛大概也有限度。超越限度就會適得其反。
在手術(shù)臺上我恢復(fù)了知覺。我光著身子躺在那兒,身上布滿各種傳感器的吸盤。一撥又一撥新來的人不斷走近手術(shù)臺。父親穿著醫(yī)務(wù)人員的白大褂,站在他們中間,低聲地說著什么。俯視我的手臂的醫(yī)生們也在交談:
“奇怪,傷口切得這么齊。幾乎沒有出血,像是激光切割的……”
“不靠譜,地球上哪兒有作戰(zhàn)激光槍?”
有人發(fā)現(xiàn)我睜開了眼。俯身安慰我說:“小朋友,別害怕,你的手沒事兒。我們會讓它完全復(fù)原的。不過以后使用工具可得小心點……”
他轉(zhuǎn)過身去,喊了一聲:“護士!用止痛藥……抗生素。用五十萬單位奧克他米清最好?!?/p>
我笑了。疼痛并未減輕,我的手像是被許多燒紅的鈍牙在啃噬著。但我不停地笑著,躲閃著帶麻醉藥味的面罩。我不斷地輕聲呼喚:
“抗生素……抗生素……抗生素……”
編者按:魯羌年科先生的這篇《我爸是抗生素》,我刊2012年第3期刊登過。鑒于“美好的遠方”系列是魯羌年科非常重要的系列作品,該系列由四篇科幻小說組成,《我爸是抗生素》一文乃其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為完整呈現(xiàn)“美好的遠方”系列的整體風(fēng)貌,特經(jīng)過潤色修飾,再次刊登《我爸是抗生素》。該系列其余兩篇小說將隨后陸續(xù)刊登,敬請期待。
【特邀編輯:齊 仲】
【責(zé)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