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羽
一
芳雪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路邊的排水溝中傳來惡臭。苔蘚斑駁,長滿貼墻的地線。
不同往日的是,今天,街道的墻面上橫七豎八貼滿了通報。
“人類的叛徒,蘭斯洛特!”通報上印著一張大頭照,照片上那人胡子拉碴,臉部瘦削,眼神中透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芳雪走近了看,其他幾張通報上寫滿大字,控訴此人的罪狀:
“一切妄圖……破壞當前和平的……都是十惡不赦……”“瘋子!十足的瘋子!”“此人目前在逃,極度危險,望知情者速與當局聯(lián)系?!薄爸亟饝屹p!人人得而誅之……”
“芳雪,你在看什么呢?”
回頭看,是兩個高年級男孩。芳雪記得他們。兩年前,芳雪以優(yōu)異的成績升入“F”班見習,當時這兩人正在沖刺最后一次大考。芳雪不會忘記,在主考官宣布此次入選學員是另一個人時,這兩人絕望的眼神。
他們已經到了變聲期,這意味著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上去了。他們將在惡臭的地下過完自己的一生,每天吃營養(yǎng)餅干,干粗活,日復一日。
芳雪縮了縮脖子。
“芳雪,你不會對這種叛徒感興趣吧?像你這樣的天資,足以成為上等人。什么烏七八糟的世界,和你根本沒有關系嘛?!蹦泻⒄Z氣輕浮,說著抓起芳雪的手,“還是這么纖細修長啊……”
“放開。”芳雪反手拍開男孩的手,感到一陣粗糲的摩擦。也難怪,失去機會的人會被分配去技校學習,謀得一項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技能。聽說技校的老師很嚴厲,稍有差池,就會被體罰。
“芳雪,你現(xiàn)在已經在G班了吧?G班的學生哦!你們是被選中的,這輩子再也不用吃苦頭了。真羨慕你啊,以后也不必去技校。所以你可以一直頂著這張好看的臉,說不定連外星人也會被你的美貌征服哦……”這個男孩說完,粗魯?shù)厣焓衷诜佳┑哪樕戏鬟^,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贊嘆。
“這不是第一名嗎?”一道冰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拿開你的手。”芳雪用力撥開那個輕浮的男孩,視線穿過他們的阻擋朝聲音傳來處看去。班里的菊池中彥雙手插在褲兜,正冷冷看著自己。
“除了唱歌好,其他方面這么弱嗎?被人這樣羞辱也無所謂?你聽著,我絕不能容忍我唯一認定的對手,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尊嚴?!?/p>
“不用你管。”芳雪朝菊池中彥說,隨后緊了緊身上的連帽斗篷,將臉埋進兜帽,同時用力推開那兩個男孩,“你們,給我滾。”
“力氣很小嘛。”男孩不痛不癢,發(fā)出浪蕩的笑聲。
“沒聽見他叫你們滾嗎?損傷G班學員是什么后果,我想不用我來提醒你們?!本粘氐纳ひ粢恢倍际沁@樣冷冰冰的。
“誰讓你多管閑事了?臭小子……”兩個男孩嘴上罵罵咧咧地看向菊池,卻底氣不足。
“滾,老鼠?!?/p>
“別讓我們下次見到你!”他們一邊說,一邊走遠了。
芳雪低下頭,任額發(fā)分割視線?!熬粘兀艺f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就憑他們,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樣。”
菊池冷哼一聲,“我只是不希望在我超過你之前,你因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不能再唱了。聽著,我只對如何超過你感興趣?!?/p>
“隨你便吧。告辭了?!闭f完,芳雪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媽媽,我回來了?!狈佳┩崎T進屋。
昏黃的燈光,昏黃的世界。
媽媽有嚴重的夜盲癥,光線稍弱一些,就什么也看不清。聽見芳雪的腳步,她看向門口的方向,高興地問:“回來了嗎?”
“回來了。”芳雪盡量令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開心點,“今天的營養(yǎng)補貼是豬肝!我看書上說,豬肝對夜盲癥很有好處,就帶回來給您吃。”
營養(yǎng)補貼是“G”班學生特有的優(yōu)待。外星人來到地球后沿襲了人類部分美食傳統(tǒng),但對邊角料實在沒興趣。于是將這些邊角料打發(fā)給人類,作為一種獎賞。
“你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應該你吃才是……說不定以后你還能上去……要是沒把你養(yǎng)好,那媽媽可就罪過大了。其實啊,媽媽吃營養(yǎng)餅干就可以了。”
雖然媽媽嘴上這么說,芳雪還是把豬肝遞到她手上。這塊豬肝煮的時間過長,顯得又黑又硬。再加上是中午剩下的,此刻散發(fā)出一絲腥味兒。媽媽咬了一口后,臉上閃過皺眉的表情,但在芳雪說什么之前,媽媽就笑著吃完了。
“很有效哦,好像已經能看清楚點了。芳雪,放在門邊的是你的書包,對吧?”
芳雪默默走到門口,將那個垃圾袋挪了挪。低聲說:“是的。”
“你是在下面出生的,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不過啊……”媽媽對著那只十瓦的小燈泡仰起頭,幸福地閉上眼,“如果見過陽光,就不會再忘記陽光的樣子了。要說這輩子還有什么愿望,就是真想再去上面看一眼啊?!?/p>
“媽媽,我會帶你上去的。”
二
孩子們通常五六歲入學,從C班開始學起,依次升級為C、D、E、F、G班。每一級沒有固定年限,要通過考核,才能升入下一級。
有的孩子實在沒什么歌唱天賦,訓練五六年,也只能勉強不走調。如此,他們會在C班待到變聲期到來,然后被踢出義務教育學校,去技校學一門速成的技能當手藝,過完老鼠般的一生。
G班學生是大考的種子選手,每名學員都有獨唱一首完整歌曲的機會。F班則是作為替補,一曲大合唱,外加每人輪流一兩句。其他班的學員,并沒有資格參加大考。
被大考選中的人,就能去“上面”。
芳雪是G班的種子選手。老師們都說其歌喉之清凜,是自己活了幾十年都沒見過的好嗓子。
種子之中,除了芳雪,就是菊池中彥。因為芳雪的存在,任憑菊池怎么優(yōu)秀,實力也只能永遠排在第二位。
下一次大考就是決定他們命運的時候了。
沒人知道下一次大考何時到來,有時一兩年,有時兩三個月。像等待天賜良機一樣,每一位學員,都虔誠等待“上面”下達大考通知。
這次通知,與上一次相距了八個月。
留給學員的準備時間很短,通知說,大考在三日后舉行。
希爾維亞比平時更努力了。她沒日沒夜地練習獨唱曲目,甚至連午飯時間也不和芳雪在一起邊吃邊聊了。她的天資條件并不卓越,但十分努力,目前在班里排名前五——當然,是除了長期霸占第一第二的芳雪和菊池之外的前五。
今年她已經十三歲,這次再不被選上,變聲期隨時可能到來。
芳雪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起被選中。希爾維亞,是他唯一的朋友。
因為長了一張比女孩子還漂亮的臉,男孩是從來不和芳雪一起玩的。又因為并不是真正的女孩子,男孩從來不介意從芳雪身上揩揩油。
每次要發(fā)怒,那些輕浮的男孩就說:“有什么嘛,反正咱們都是男的,讓我們摸摸臉也沒什么大不了吧?”
“滾開?!狈佳嵟卣f??梢驗樯ひ魧嵲谔蓛?,聽起來一點也不兇悍。
如今這年頭,嗓子是每個人最重要的器官,它決定一個人未來的一生是住上面還是住地下。再生氣,也不敢拿嗓子撒野。再憤怒,也不能大吼大叫發(fā)泄。
但每個人的忍耐總有極限。
“芳雪,我聽鄰居說,你媽媽以前是妓女,所以根本不知道你老爸是誰哦!”
“你胡說?!?/p>
“別自欺欺人了,要不怎么從沒見過你爸?而且,你媽媽又怎么會只有你一個孩子?”
“我爸是聯(lián)絡隊的成員……”
“哈哈哈哈哈……”為首的男孩大笑著看向其他人,“聯(lián)絡隊?別搞笑了。如果你爸在聯(lián)絡隊,你們家就不會住在和我們一樣的破屋子里了,你媽媽也不用身體都這么不好了,還要靠去別人家里做保潔來換取幾塊營養(yǎng)餅干。”
芳雪不知該如何反駁。說實話,他對父親沒有一點兒印象。說父親在聯(lián)絡隊,也只是隨口編的。但他還是繼續(xù)編下去,“你們不知道嗎?聯(lián)絡隊的成員禁止與普通人維持關系。進了聯(lián)絡隊,就相當于和過往的生活訣別了。如果不是那些為了維護和平而選擇忍痛放棄家人的聯(lián)絡隊成員,我們哪兒能有和平日子過?”
聯(lián)絡隊員備受尊敬,男孩們一時語塞。半晌,有人轉移話題道:“不過啊,芳雪,你長得比女孩子還好看,無論父親是不是聯(lián)絡隊員,無論母親是不是妓女,你都該感謝他們吧?就憑這張臉,以后就算去不了上面,也不用吃苦哦!”
“我聽說古代有些貴族,專門喜歡美貌的少年……美貌的男孩,在市場上比女孩貴多了,貴好幾倍!”
芳雪的臉憋得通紅,這種羞辱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想證明自己也是男子漢,想像那些在勞作區(qū)里做工的工人那樣發(fā)出男人的低吼,想一個結實的拳頭朝男孩們狠狠揮去。他緊緊握拳,指關節(jié)發(fā)白,剛要發(fā)狂地大叫,一個女生過來護住了他。
是希爾維亞。
希爾維亞比芳雪大一歲,但女孩發(fā)育早,身高比他高出半個腦袋。她像姐姐一樣嚴肅地呵斥男孩們:“夠了!你們有本事欺負人,不如好好練習唱歌,以后去上面。芳雪是遲早要去上面的人,他未來的人生會比你們這些老鼠過得好一千倍,一萬倍!”
這話擊中了所有人的痛處。大家不吱聲了,低聲抱怨著散去。希爾維亞理了理芳雪被男孩們揉亂的頭發(fā),“你沒事吧?”
“沒事?!狈佳┮Я艘ё齑?,“為什么幫我?”
“我知道自己不夠優(yōu)秀,我要和最優(yōu)秀的人做朋友。這樣,只要有堅定的不想和朋友分離的心,就會更努力地練習,直到去到上面。”
“你很想上去?”
“當然了。誰不想呢?芳雪,我們一起上去吧。一起努力吧!”
“嗯!”芳雪和希爾維亞擊拳,兩人達成了約定。
這一切被菊池看在眼里。他很不屑,以一貫傲慢的態(tài)度評價:無聊。
芳雪并不理會菊池的奚落。雖然希爾維亞和自己交朋友的目的很明確,但她確實是個值得信賴的伙伴。無論有誰欺負自己,她都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希爾維亞是法國血統(tǒng),盡管人們都住進地下后,原先地球上的所有地緣政治概念都被打破了,但血統(tǒng)這種東西,賦予了每個人獨特的相貌。希爾維亞生得一頭紅色短發(fā),深邃的碧藍色眼睛,高挺的鼻梁。
看著她沒日沒夜地練習,芳雪忍不住提醒:“讓嗓子休息一下吧,明天就是大考了?!?/p>
“芳雪,我真的很想去上面。這次只有三個名額,你一定沒問題??晌疫€是沒什么信心……但我真的不想成為老鼠。你知道嗎?我不想成為老鼠?!?/p>
沒人想成為老鼠,最后卻只有極少的人去了上面。命運如此,想與不想,都沒有用。只能做一些收效微乎其微的抗爭。
芳雪不愿說善意的謊言安慰希爾維亞。這一屆的G班里有二十多個孩子,除了自己和菊池遙遙領先,其他人難分絕對的優(yōu)劣。好在總有些慰藉心靈的事可做?!安蝗缥覀內テ砬筇K西女神帶來好運吧?!?/p>
說完,他才發(fā)現(xiàn)希爾維亞胸前并未別有蘇西女神像章。
希爾維亞察覺到芳雪詫異的眼神,像大姐姐那樣把手插進芳雪的頭發(fā)里揉了揉,俯身湊到他眼前說,“笨蛋,我從不期待好運,”她抽出手叉在腰上,挺直了胸膛,“我只依靠自己?!?/p>
還沒等芳雪回應,她便揮揮手,“你回去吧。我們,明天見!”
“嗯?!狈佳┽寫训匦α?,想那么多干嗎呢?簡簡單單就好了,“要一起上去哦!”
“是啦?!?/p>
后來芳雪總想起希爾維亞這天的樣子。
他走出幾步后回頭,希爾維亞背后的燈光虛化成點點光斑。因為逆光,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可以看出她修長的身形,還有些細碎的紅發(fā)搖曳在光影里。
她舉著手朝自己揮別。
如果可以重來,芳雪一定會鄭重地跟她道一聲:“再見。”
再見。
三
即使希爾維亞拒絕同行,也跟媽媽約好了要一起去噴泉廣場請?zhí)K西女神保佑。
芳雪扶著媽媽,慢慢走在濕滑的街道上。
蘇西,是全人類的和平女神。這是一個沒有幻想中的諸神,所有人只虔誠崇拜蘇西的時代。
芳雪摩挲自己胸前的蘇西女神像章,這是媽媽三天前別到自己衣服上的。每當有什么重要的事發(fā)生,人們總是戴上像章,希望女神保佑自己。
公元2047,人類在茫茫宇宙中搜尋已久的外星人第一次大規(guī)模出現(xiàn)。
和所有的預想都不一樣,沒有天文監(jiān)測臺觀察到異常,沒有人造衛(wèi)星預警,它們駕駛著龐然大物一瞬間出現(xiàn)在肉眼可見的空中,隨后數(shù)以萬計的小型飛行器像蒼蠅般密密麻麻地涌出、著陸。
剛反應過來的人類發(fā)射出了幾枚導彈,但如同投進海里的手榴彈,只掀起了幾朵小浪花……
中國戰(zhàn)略總署做出極快反應,朝遮天蔽日的外星巨型母艦發(fā)出超遠程核導彈,結果核彈在擊中母艦艦體前就汽化了,像一塊冰溫柔地融化在滾燙的沸水里。
還沒等人類做出更有效的反應,全世界所有具備作戰(zhàn)能力的基地都已被入侵者控制,整個過程不超過五小時。全人類引以為豪的一切現(xiàn)代科技武裝,就這樣被外星人輕而易舉地全盤繳械。
之后人類試圖與外星人談判,但它們并不理會。如同歐洲殖民者入侵美洲不需要和當?shù)氐睦ハx打招呼,外星人入侵地球也無需征得人類同意。人類沒有任何與它們談判的砝碼,最可悲的是連同歸于盡的方法也沒有。所有能摧毀地球的武器,在最初的那五小時里就被外星人銷毀了。
人類連這些外星人是從哪里來的都不知道。
這種情況下除了等死,沒有任何出路。
外星人行事也很痛快,它們仔細而迅速地清理人類,沒有對人類進行過多折磨——當然了,人類消滅蝗蟲也只用考慮效率,不會去想怎么讓蝗蟲死得更痛苦。
戰(zhàn)爭……不,不能叫戰(zhàn)爭,“清除”停止的那一天,被后來的人們奉為紀念蘇西女神的日子。
當時全地球的人口剩余不到一千萬,所有大城市都被摧毀了,據后來統(tǒng)計,偌大的東京市,躲在廢墟里逃過一劫幸存下來的,不過幾百人……紐約、圣保羅、墨西哥城、孟買也都差不多這個數(shù)。幸存只是暫時的,如果沒有蘇西女神帶來和平,連這點幸存者也活不下來。
“清除”工作接近尾聲,只留下了一些人口稀少、分散、沒辦法集中處理的地方,還需挨個查漏。而蘇西,住在挪威北極圈內的一個小鎮(zhèn)上,那天是2047年12月24號,她正和家人一起慶祝平安夜。
最后一個平安夜。
能看到窗外地上的雪都結成了冰,又不斷有新的雪覆蓋上來。和往年的平安夜一樣,餐桌上擺著火雞、餡餅、蘋果派。壁爐里柴火燃燒,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父親打開一扇窗戶,風灌進屋里,刀子一般呼呼地吹。他背對著妻子和蘇西說:“蘇西,唱首歌吧?!?/p>
之前的每一年,鎮(zhèn)上都舉辦平安夜聚會。蘇西從八歲起,就開始在晚會上唱詩。她的童聲,猶如天籟。
Silent night,Holy night.
All is calm,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蘇西閉著眼唱,壁爐的火光映照她洋娃娃般的睫毛在下眼瞼上跳動。
父親看著窗外,從天而降的外星人正舉著清洗武器慢慢靠近。雪落在他的胡茬上,他抿了抿嘴唇。
Silent night,Holy night.
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
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
Heav'nly hosts sing Alleluia.
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
父親回頭看妻子和女兒。他想把這幅畫面定格在最后的腦海中。北極圈正處于極夜,此生應該再見不到太陽升起了。
“三,二,一?!彼谛睦锏箶?shù)。
許久過去,卻什么也沒發(fā)生。
他睜開眼重新看窗外,外星人安靜地待在原地,全身皮膚微微震顫著。待蘇西一曲結束,那幾個外星人竟離開了。
第二天,全球所有活著的人都聽到了電子合成聲念出的廣播,用不同語言循環(huán)播放著:
“人類,問好。我們決定放生路。后十五天內,我們會建地下城,你們要搬住進去。我們不會再屠殺你們,但我們需要時,你們要讓孩子上來,唱歌,我們聽?!?/p>
語法生硬,聲音冰冷,卻是所有活著的人一生中聽到的最動聽的語言。
就像外星人承諾的那樣,地下城如期建成。人類的地下紀元開始了。
“這就是和平女神蘇西的故事?!眿寢尳K于講完了。
面前是圓形許愿池,蘇西的雕像在中央水臺里。中央水臺里的水循環(huán)溢出,墜入許愿池發(fā)出嘩嘩響聲。
“那蘇西后來怎么樣了呢?”這個故事媽媽講了無數(shù)遍,這個問題芳雪也問了無數(shù)遍。但媽媽從來沒有回答。
“后來啊,后來我們住進地下,而蘇西女神一直在上面。她為外星人唱歌,保佑著我們的和平?!?/p>
媽媽突然輕松地把結局說出來,還真是出乎芳雪的意料。
“既然有她在,那為什么還要選新的小孩上去呢?”芳雪不明白。
媽媽沒有搭這茬兒,自顧自地說著:“所以,你也一定要去上面哦。去看看太陽,看看天?!?/p>
“嗯,我上去了,就帶媽媽一起上去!”芳雪從兜里掏出一枚硬幣投入許愿池,“蘇西女神,保佑我和媽媽一起去上面吧?!?/p>
四
大考在區(qū)中心的禮堂舉行。
聯(lián)絡員負責組織,評審團則是聯(lián)絡隊中的幾位直接與外星人接洽的高層。禮堂前方是舞臺。舞臺中間有一塊圓形的獨唱臺,高出地面一米。評審團坐在第一排,后面依次坐著區(qū)里的行政官員、學員、老師。普通聯(lián)絡員四處巡邏,二層的無座站臺上,則滿是前來觀看大考的區(qū)民。
芳雪仰頭,看到身體瘦小的媽媽擠在亢奮的人群之中。她努力擠到最前面,雙手抓住欄桿。而失焦的雙眼表明,她其實什么也沒看見。
大考還沒正式開始。
啪的一聲,禮堂表演燈組亮了,輝煌的光落在舞臺上。在地下世界,很少有這么亮的時候。媽媽的眼睛,也一下子亮起來。
一個頭發(fā)已有些花白卻精神矍鑠的男人站在光線的聚焦之中。
“十七區(qū)的區(qū)民們,歡迎你們到來。贊頌蘇西女神!是她給我們帶來謀求和平的機會,現(xiàn)在這機會正握在每一位學員手中。我代表人類地下城聯(lián)盟,共六十七區(qū)的全體人民,感謝所有學員。無論今天你們入選與否,所有人都能看到你們?yōu)榇烁冻龅淖拷^努力?!?/p>
他深深鞠了一躬,“謝謝。”
禮堂里響起熱烈的掌聲。有區(qū)民在吹口哨歡呼。畢竟對于經歷過“大清除”的人而言,蜷縮在地下的老鼠生活也來之不易。
“今天的評審團由九位成員組成。請大家相信評審團的公正,他們將選出十七區(qū)里最好的嗓子。”接著,這位老先生依次介紹了評審團成員,隨后宣布大考開始。
沒有任何擴音設備,不帶任何伴奏。大考要求純粹的清唱。據說給外星人表演時也要這種純粹的清唱。禮堂的圓弧形墻面設計,讓聲波不斷折回反響,形成空靈的回音。嗓音的所有細節(jié)被最大程度擴大了。
如海邊沙灘的白色細沙在摩擦一樣的嗓音。
如春風吹過池塘池水蕩起漣漪一樣的嗓音。
如夏日漲潮的江水在瞬時涌起一樣的嗓音。
每一名學員表演時,人們都悄無聲息傾聽著。
對于每天做工十小時,產生出的能量百分之十用于地下城運作,百分之九十輸送到地面供外星人使用的可悲人類來講,去觀看大考是不可多得的藝術享受。孩子們天使般的童音讓人回憶起地面上的好日子。地下紀元剛三十年,遺忘來得并不那么快。
這次大考有兩次高潮。
第一次是菊池中彥登場時。他的考號是三,本來評審和觀眾都還在熱身,但他的歌聲像一把冰刀般直挺挺地插入了人們的聽覺。
他的聲音和冰塊一樣冷而純粹。沒有一絲雜質,純粹的冷,讓聽眾戰(zhàn)栗。他演唱結束時人群里一片死寂,好像整個大廳里的空氣都凍結成了水晶一樣的冰塊。
第二次高潮是芳雪帶來的。
他的考號是十九。十八號唱畢,在人群的掌聲中走下舞臺。芳雪緊了緊斗篷,將斗篷后背的兜帽拉起來戴上,輕輕走上去。
清了清嗓子。
抬頭,任大得離譜的兜帽蓋下來遮住半張臉,吸一口氣,開始演唱。
每一個音,都像碎在浪尖上的陽光變成實體顆粒,串在一起成為溫暖而明晃晃的珠鏈。觀眾里爆發(fā)出驚呼,很快驚呼又平息下去,人們都屏住呼吸,好像連呼氣都會破壞這完美的聲音。
天籟。
如果之前對這個詞沒概念,那么聽了芳雪歌唱后,就會毫不猶豫承認這個詞專屬于他的歌聲。
最后一個音唱完,人群久久地沉默。直到評審團一邊情不自禁地流淚,一邊激動地站起身鼓掌,掌聲和歡呼隨之排山倒海。
“聽到了嗎?你聽到這孩子剛才的歌聲了嗎?”
“外星人說不定會因此恩賜我們,不讓我們再吃營養(yǎng)餅干了?!?/p>
“救世主?!?/p>
“是蘇西女神派來拯救我們的天使。”
歡慶的人群中,沒誰注意到評審團里有一個男子抱著雙臂,默不作聲。
表演結束,還是之前那位老先生上臺宣布評審團給出的評分結果。在等待成績揭曉的一段時間里,芳雪一直在人群中尋找希爾維亞。
她的考號是七,發(fā)揮得不錯,但唱畢后一轉身就消失了。禮堂里人很多,又不能隨意走動。芳雪四處張望,一直沒發(fā)現(xiàn)她在哪兒。
“我現(xiàn)在代表評審團公布此次大考排名。第一名:十九號,芳雪?!?/p>
這個結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芳雪只得暫時放棄搜尋希爾維亞,復又戴上兜帽在人群崇敬的目光中走上舞臺。他仰頭看看臺上的媽媽,媽媽正朝自己比大拇指。芳雪沖媽媽笑笑,做了個OK的手勢。
“第二名:三號,菊池中彥。”
菊池還是那張撲克臉,從容不迫地走上舞臺。
“第三名……”
不是希爾維亞。聽到宣布的名字,芳雪心里一沉。
芳雪現(xiàn)在居高臨下,可以好好尋找希爾維亞了。掃視一圈,最后發(fā)現(xiàn)她竟站在第一排評審團的旁邊。她緊緊咬著嘴唇,皺眉看向自己。芳雪和她眼神接觸了一秒就低下頭去。
“希爾維亞,對不起?!?/p>
不知不覺說出這句話??墒牵诘狼甘裁茨??道歉自己太優(yōu)秀占用了一個名額嗎?可是,自己也有一定要上去的理由啊。所以——對不起。
這都不過是命運啊。
“真遺憾,似乎你和好友的約定不能達成了?!本粘卦谝慌哉f。
芳雪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菊池,“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明白的?!?/p>
菊池冷哼一聲,“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把自己的名額讓給她不就好了?”
芳雪還想說什么,那位老先生走過來,說:“恭喜這三位學員入選。請跟我走,立刻準備上去的事。給你們家庭的獎勵,隨后會有專人送去你們家中。不必擔心?!崩舷壬贿呎f,一邊朝后臺做了個“請”的手勢。
芳雪并沒有邁步,而是說出了一句讓所有在場的人吃驚不已的話:
“請等等。我……我有個條件?!?/p>
“哦?”老先生好奇地回過頭。
從來只見過入選的學員歡呼雀躍,沒見過誰還要提條件。要知道,外星人從不跟人類談條件。
芳雪看著老先生,咬了咬牙說道:“我希望……能讓我媽媽和我一起上去。”
老先生笑了,他想逗逗這個好看的男孩,“如果不呢?”
“如果不答應,我就不跟您走?!?/p>
這回老先生笑出了聲,果然還是小孩子,幼稚。沒人會拿“上去”的機會跟人談條件,因為沒人輸?shù)闷?。唱歌的孩子成千上萬,有的是人?!叭绻悴桓易?,我就帶別人了?!崩舷壬^續(xù)逗這個倔強的男孩。
“我答應了媽媽要帶她一起上去?!狈佳┱f著,抬頭去看看臺上媽媽的位置。媽媽已經不見了。
人群里傳來嘈雜的噓聲,“不行!哦,不行!”“憑什么?絕對不行!”“我的大兒子三年前上去了,我也沒說跟著一起上去啊!”“第一名就了不起嗎?提這種無理的要求,太目中無人了!”“這孩子是想挑戰(zhàn)鐵律嗎?”“如果惹惱了外星人,這就是犯罪!”
……
只有通過大考的學員能上去。地下歷三十年來,所有人都珍惜這到手的稍縱即逝的機會,沒有人會提附加條件。
媽媽擠過嘈雜的人群,跌跌撞撞跑上舞臺。
“芳雪,你瘋了?趕緊上去啊,媽媽不要緊的!”
“媽媽,我是你唯一的孩子,我走了,你怎么辦?說好要一起上去的啊?!?/p>
“那只是媽媽和你開玩笑!聽話,快走!”
“媽媽!”
“你再這么倔,媽媽現(xiàn)在就死在你面前!”
“媽媽!”
“行了,吵什么吵?!”另一個男人走上臺,筆挺挺站到芳雪面前,用冷峻的目光盯著他。
芳雪也看向男人。他是剛才在評審席上抱著雙臂默不作聲的那個人。他頭發(fā)漆黑,額發(fā)割碎視線。眼瞳是黑曜石一樣的顏色。
媽媽看到這個男人的一瞬間便呆住了。她努力將眼睛瞪圓,想竭力在不那么亮的光線里看得更清晰一些?!澳?,你是……”她的眼里,涌出一種叫做希望的神色。
男人回頭看了媽媽一眼。
“你是……春……”媽媽繼續(xù)低吟著。
男人沒有理會,轉而拎起芳雪衣領,粗魯?shù)貙⑺频揭贿?,“不想上去就滾。你以為這是兒戲?”
芳雪一個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他去看媽媽,媽媽雙腿一軟,跌坐到地。她眼里的希望變成了徹骨的悲傷,一寸寸刻著那男人。芳雪跑過去將媽媽扶住。
“聽到了嗎?不想上去,就趕緊滾!”男人再次催促。
媽媽雙唇一張一合,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她最終沒發(fā)出聲。
此時另一道冷靜的聲音響起:“聯(lián)絡官大人,剛才問了評審團,我是這次大考的第四名……讓我替補他吧?!?/p>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匯聚到這個聲音的主人身上。
希爾維亞。
她一眼也沒去看狼狽跌倒在一旁的芳雪,而是堅定地注視著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則上下打量著這個女孩。
“無聊?!本粘匦÷曕止疽痪洹?/p>
“就讓她去吧?!蹦腥藴惖嚼舷壬呎f。
“那好,你跟我來?!?/p>
一行人朝幕后走。
“我不上去,我一點也不想上去。孩子不懂事,你們別跟他計較。讓芳雪上去,他是第一名?。 眿寢寣χ切羞h去的背影喊。
“不上去就算了。媽媽,別求他們?!狈佳├∧赣H。
男人轉過臉,投來一個冷漠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根針扎破媽媽的表層。媽媽瞬間如泄氣的人偶一樣,焉了。
五
生活還要繼續(xù)。
失去一次機會沒什么可怕。還沒到變聲期,芳雪可以繼續(xù)待在G班上課。
只是冬天到了。今年尤其冷。
潮濕的地下,寒冷鉆進人骨頭。媽媽眼睛沒有好轉,竟又犯了咳疾。這樣的日子,不說往前邁步了,光是想原地站定,都無比艱難。
這天放學,芳雪裹緊身上的斗篷正往家走。一個人冒失地從拐角處躥出來,擋在芳雪面前。
“孩子,給點吃的吧。我兩天沒吃東西了。”說著,這人將頭上的山地帽帽檐往下壓了壓。
芳雪退后幾步打量這人。他一臉花白的絡腮胡,身上一件棉大衣臟兮兮的。
那人看出芳雪的疑慮,壓低聲音說:“放心,我不是壞人。我只是……太餓了。”
出于一貫的好意,芳雪點點頭,“我現(xiàn)在沒有食物,但您可以在這里等我。我家里還有一些營養(yǎng)餅干,我去拿幾塊來給您。”
“孩子,我不能跟著你去家里取嗎?”
芳雪警覺地看著絡腮胡。
“好吧,好吧。我在這兒等你。但你要快一些,我不一定能一直待在這兒?!?/p>
芳雪加緊腳步回家,取了餅干朝剛才的地點跑去。但等他趕到那兒,絡腮胡果然不見了。芳雪四下找了一會兒,沒發(fā)現(xiàn)蹤跡,只得悻悻回了家。
等芳雪差不多已忘了這件事,三天后,絡腮胡又在那里出現(xiàn)了。他仍舊冒失地從一個角落沖出來,還是穿著上次那件棉大衣,壓了壓山地帽帽檐說:“孩子,給我點吃的吧?!?/p>
“又是您啊……”芳雪沒好氣地說,“上次我拿餅干過來時,您自己不見了?!?/p>
“抱歉,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帶我去你家拿餅干吧,好嗎?我不是壞人,我發(fā)誓?!?/p>
“我為什么要相信您?”
“因為,”絡腮胡掀起帽檐朝芳雪眨了眨眼,“我有趕跑外星人,讓所有人不必再在地下生活的辦法……”
“哈?”
芳雪湊到絡腮胡跟前,之前一直沒仔細瞧過這人模樣?,F(xiàn)在細看竟覺得無比面熟,像是在哪兒見過?!罢垎?,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之前?如果你是指三天前的話,是的,我們見過?!?/p>
“不是這個。我覺得更早以前,好像在哪兒看到過您……”
絡腮胡重新將帽檐壓下來把臉遮住,“不說這個了,我待會兒再跟你解釋。這里不宜久留,能先帶我去你家嗎?”
“您說您能趕走外星人?”
“是的?!?/p>
“好吧,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能直接帶您去我家里。抱歉,您知道,隨便帶陌生人回家,放哪兒都是行不通的……”
“我還知道你叫芳雪?!?/p>
芳雪一愣,旋即變回淡定,“上次大考,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名字?!?/p>
兩人還在爭執(zhí),遠遠地,巡邏員朝這邊走來。住進地下后,人們因生活品質下降而變得暴戾,街頭斗毆事件不斷。巡邏員隸屬于區(qū)政府,負責維持治安。
絡腮胡看到巡邏員,拽住芳雪的手腕就跑,“快躲起來!”
芳雪一邊跟在絡腮胡身后踉蹌狂奔,一邊抱怨:“喂,您到底是誰,干嗎要跑?”
“都說了待會兒跟你解釋!”
絡腮胡靈巧地在交錯的地下通道中穿行,左彎右拐,好不容易到了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兩人蹲到巨大的垃圾桶后面。
“喂,現(xiàn)在能跟我解釋了嗎?”
絡腮胡猶猶豫豫,似乎不知怎么開口。芳雪屈腿坐在地上,抱起雙手,一改之前尊敬的語氣,說:“我說啊,你別遮遮掩掩的了。剛才你一看到巡邏員就逃跑,倒是提醒了我。之前到處都貼著關于你的通報,你是在逃通緝犯,罪名是反和平,背叛全人類?!闭f著,芳雪雙手撐地欲站起身,“蘭斯洛特,我這就去叫人來抓你?!?/p>
“哎哎,你這孩子?!碧m斯洛特索性摘下山地帽,“你先聽我說完,之后再去舉報也不遲?!?/p>
“你妄圖破壞蘇西女神帶來的和平,沒有人會原諒你的?!狈佳┡呐纳砩系耐烈?。
“站住!”蘭斯洛特一改嘻嘻哈哈的語氣,突然嚴厲地喝道。
芳雪一驚,停住腳步轉頭看去。
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別的什么,蘭斯洛特臉上衰老的肌肉微微顫抖。他一字一頓地反問:“現(xiàn)在這樣的和平,也叫和平嗎?”
這句話像一道芒刺扎入芳雪腦海。什么?
“人類像奴隸一樣住在地下,做工生產能量供外星人使用,還要隔三差五獻祭歌童。三十年來一直如此,都忘掉之前在地面上生活的日子了嗎?”
“可是……”芳雪回想著書上描寫的那段慘痛歷史,“可你打算怎么辦呢?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不好嗎?”
蘭斯洛特嘖嘖感慨:“上世紀就有人在說‘垮掉的一代’,我看你們在地下出生的這一代才真是垮了。居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安穩(wěn)?哎哎,哎哎……”
“你該不會是在對我傳播你的反和平思想吧?放心,我不會被洗腦的?!?/p>
“你這孩子還真是固執(zhí)。我問你,你不想帶媽媽一起上去了嗎?”
“這……”芳雪握了握拳頭,“不用你管,我自己有辦法?!?/p>
“算了,給你看這個?!闭f著,蘭斯洛特從懷里掏出一個亮閃閃的玩意兒,“帶我去見你母親?!?/p>
印象里,這是媽媽第一次發(fā)這么大火?!胺佳?!你把我放洗漱臺上的那枚戒指弄哪兒去了?”
“我……”八歲的芳雪低頭站在墻邊。媽媽得了肺疾,咳嗽了兩個月不見好。家里沒什么收入,芳雪偷偷拿了媽媽洗澡時摘下來放在洗漱臺上的戒指,去藥店換藥。此刻,幾盒藥靜靜躺在他書包里。戒指給了藥店那個盤著發(fā)髻的售貨員。
“你是不是拿去換玩具了?芳雪!把書包拿過來讓媽媽檢查!你知道那戒指對媽媽來說有多重要嗎?那是你爸爸……”媽媽劇烈地咳嗽,好不容易緩和一些,又接著說,“那是你爸爸娶媽媽時……專門定制的,獨一無二……”媽媽捂著嘴,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媽媽……我……我只是想讓您的病快點好起來……”
“好起來?你拿走戒指,才是要了我的命啊!”
媽媽搶走芳雪的書包,拉開拉鏈檢查。幾盒藥散落了一地。她瞪圓了雙眼,無助地去看芳雪,“你該不會……”
“我……我拿戒指換的……”
“你這還不如要了我的命?。 眿寢尡е嵌阉?,跌坐到地上失聲痛哭。芳雪也大哭著順著墻滑坐在地,“媽媽,我真的只是想讓您的病快些好……”
“對不起,是媽媽錯怪你了??墒恰业慕渲赴?!春和,我們的戒指啊!”
那是媽媽唯一一次提起父親的名字。芳雪默默記下了。春和,父親。
現(xiàn)在,這枚戒指出現(xiàn)在蘭斯洛特手里。
媽媽站到小方桌上,舉起戒指放在燈泡下,小心翼翼觀察著?!笆沁@枚戒指,沒錯。你是誰?你怎么會有這枚戒指?”
“夫人,是春和大人讓我?guī)е@枚戒指來找你?!?/p>
“春和?”媽媽眉梢挑了一下,隨后故作冷淡道,“他倒還記著我。呵呵,真是想不到。我有什么他用得著的地方?現(xiàn)在想起我了嗎?”
“夫人,你為何這么說?”
媽媽從桌子上下來,隨意將戒指往桌面上一擱,“我前陣子剛見過他——如果那個人是他的話。很顯然,他混得不錯。而且,他不打算再管我們母子了?!?/p>
“媽媽,你見到爸爸了?”芳雪在記憶里搜尋,“啊,該不會是那位……”
沒人理會芳雪的問題。蘭斯洛特接媽媽的話道:“你一定是誤會他了。夫人,聽我解釋。春和大人很了不起,他冒著生命危險為人類的自由奮斗著。如果沒有他,我們走不到今天。”
“人類的自由?真?zhèn)ゴ??!?/p>
“夫人,春和大人也是為了你??!他說曾答應你,要帶你重回地面?!?/p>
“是的,他答應我之后就消失了?!?/p>
“夫人,你真不該誤會春和大人。要說他的為人,你應該是最了解的。你就信他一次吧。這次的事件很重要,能不能奪回自由,就看這次了?!?/p>
“奪回自由?你們要再和外星人打?我們打不過它們?!?/p>
“不用打。我發(fā)現(xiàn)了它們致命的弱點?!?/p>
六
外星人沒有發(fā)聲器官,它們并不通過語言進行交流,聲音對它們來說是新奇玩意兒。它們皮膚上遍布感官,感知能力比人類強千萬倍。
三十年前無意間聽到蘇西唱歌,外星人發(fā)現(xiàn)變聲期前的人類兒童在唱歌時,聲音特有的頻率、振幅引發(fā)的空氣波動傳遞到自己全身皮膚感官上,竟能形成比性高潮強烈數(shù)倍的快感。
于是它們決定停止清除行動,修建地下城,將所剩無幾的人類豢養(yǎng)起來。
如今,集體到禮堂“聽”歌童唱歌,體會聲帶振動空氣帶來的快感,已成為它們習以為常的休閑享受方式。
七
“所以,我們的孩子能為它們唱歌,竟是因為……性快感?”
“夫人,你不必驚慌。其實按照上世紀初弗洛伊德的理論,我們欣賞音樂時得到的,又何嘗不是呢……”
“這就是你所謂的致命的弱點?”
“不是。夫人,剛才說的,只是一個作為前提的常識……”
“那你來找我,又是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需要的是芳雪?!?/p>
大人的談話忽略了芳雪,他正無聊地站在一旁。此刻聽到自己名字,不由精神一振。
蘭斯洛特轉而對他說道:“芳雪,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孩子。我游歷了四十二個區(qū),你是我見過的所有孩子里,唱歌最好的一個。不止比別人好一點,是好很多。讓人驚艷?!?/p>
“您過獎了。”芳雪換上敬語,但語氣仍舊冷冰冰的。這個突兀闖進家里的人讓他感到不安,他提醒道:“媽媽,政府一直在通緝這個人,說他要破壞當前的和平。蘭斯洛特,您憑什么讓我們相信?”
“夫人,這孩子和春和大人的性格,還真是相似啊?!碧m斯洛特朝媽媽說道。此刻的媽媽雙眼失神,正六神無主地拿著那枚戒指,套上無名指又摘下來,再套上。如此往復。蘭斯洛特嘆了口氣,接著說:“夫人,芳雪,我沒別的辦法讓你們信任我了。我發(fā)現(xiàn)外星人的致命弱點后曾寫論文向政府科學官匯報,希望政府出面征集人選,結束人類的鼠居生活??上业慕Y論只是一個推論,并無十全把握,政府不愿冒這個險。他們否決了我的計劃,而且禁止我再進行一切研究,將我驅逐出科學院并通緝……這些日子我東躲西藏,但一直沒放棄張羅此事。即使不信我,也希望你們信春和大人,是他幫助我走到今天的。與其永遠蜷縮在地下,不如放手一搏。為了自己,為了春和大人,為了全人類,信我一次吧!”
“蘭斯洛特先生,”媽媽又將戒指摘下來放在桌上,“你口口聲聲說春和大人,如果他心里真的還有我們母子,上次大考明明有機會帶我們上去,為何竟……”
蘭斯洛特別過臉,無比悲傷地說:“芳雪,當有一天你上去了,你就會明白春和大人為何不希望你上去了。大人他是不忍心??!這次來請你擔任人選,也是我們實在走投無路……”
“他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這時候便想起了我的孩子?”
“夫人……你要怪,就怪我不會說話吧。你的孩子,不也是他的孩子嗎?這么多年以來,他一直惦念著你。當初他無意間從一個藥廠老板的妻子那里看到這枚戒指,硬是費了不少工夫,才重新將它追回,此后就一直掛在身上,時常握在掌心摩挲。春和大人年輕有為,相貌英俊,聯(lián)絡隊里不少女孩子對他噓寒問暖,他卻從不理會。他的心里,一直只裝著你??!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他嗎?你如果深愛他,就應該堅信他的品格,他曾經是哪種人,你不是最清楚嗎?”
“世事難料,白云蒼狗,人心易變。”
“媽媽,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您不是一直跟我說父親是全世界最好、最正直、最溫柔的人嗎?”
“我……”
“夫人,孩子都這么說了,你嘴再硬,卻騙不了自己的心,你心里也愿意再相信春和大人一次,對吧?我以我蘭斯洛特的人格以及性命擔保,你不會信錯人?!?/p>
“如果信錯了呢?”
“日子總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p>
“那芳雪呢?芳雪按你說的去做,他的安全能得到保障嗎?”
“這……”蘭斯洛特正思考著措辭,芳雪接上話,“媽媽,我愿意去做。我受夠這樣的生活了,賭一次吧!”
媽媽皺著眉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點了下頭。
蘭斯洛特突然像個老頑童般興高采烈起來,手舞足蹈地說,“芳雪,我教你怎么做?!?/p>
此后的日子,蘭斯洛特一直秘密訓練芳雪。
“你知道,人類的六十七個區(qū),對應地面上外星人的六十七個區(qū)域。而外星人除六十七區(qū)之外,還有個中樞城。唱歌最好的孩子,將被送進那里,為外星人中的達官貴人而唱。我要你進中樞城?!?/p>
“進去之后呢?”
“找到它們的泵。”
“泵?”
“是的。春和大人作為聯(lián)絡官,有幸進入過中樞城幾次。他見過那個……泵是外星人的生命之源,它將各種其他類型的能量轉換成外星人需要的‘生命能’,這個原理很難解釋,我也沒摸太清,你可以理解為機器需要的電源?!堋ㄟ^波的形式覆蓋大片區(qū)域,為外星人的存活蓄能。失去泵,外星人將在二十四小時內衰竭而死?!?/p>
“你要我去毀了它們的泵?”
“是的?!?/p>
“怎么做?”
“我教你唱一首歌。這首歌你要好好學,不能出現(xiàn)任何音準、節(jié)奏方面的問題,必須完美無缺地演唱它。有幾個音很高,會比較難。下次大考,你一定要入選,然后再伺機進入中樞城。中樞城太難進了,三十年來,只有兩個孩子進去過。是要像你這么有天賦的孩子,才能進去的。”
這首歌由對音樂一竅不通的蘭斯洛特譜曲。說它是“歌”有些牽強,音符的組合毫無章法,沒有任何美感可言。但它卻是破壞“泵”的終極武器。
在唱出此歌曲時,聲波將與“泵”發(fā)出的波產生共振,從而將“泵”擊碎。
目前世界上共有七個泵,每洲各一個。芳雪所需破壞的中樞城之泵,位于大洋洲中部。其余六位人選也已安排妥當。待到芳雪進入中樞城、有機會接近泵時,由春和大人領導的蟄伏于聯(lián)絡員中的組織,將通知每位人選,約定一個格林威治標準時間,集體開始“破泵行動”。
而七人當中有任何一人失敗,人類將遭到該區(qū)域存活下來的外星人反撲,有可能會導致滅頂之災。
并且,所有的這一切,都建立在蘭斯洛特的推論之上。這首歌對泵到底有無作用,尚未得到過實際驗證。
芳雪以過人的天賦很快學會了這首“歌”。
新一次大考,也出乎意料的到來得快。距上次不到三月,聯(lián)絡官又對十七區(qū)下達了大考通知。名額僅有一個。
大考前一晚,蘭斯洛特跪在芳雪和母親面前。
“你這是做什么?”母親連忙去扶他。
蘭斯洛特仍舊跪著,眼瞳神采奕奕地閃爍,“芳雪,謝謝你。夫人,我自大地代表一次全人類,謝謝你們?!?/p>
此次大考,芳雪憑絕對優(yōu)勢入選。
上次評審團里那個黑發(fā)黑眼的男人,這回也坐在評審席上。芳雪演唱時曾注意看他,發(fā)現(xiàn)冷峻如他,竟流淚不止。
有一瞬間,芳雪想沖上去叫他:“爸爸!”
啊,爸爸。是你嗎?爸爸。
但最后他并沒有這么做。至于理由,他也說不上來。
他只是如提線木偶般被工作人員操控著,不出所料,獲得第一,被聯(lián)絡員帶進升降梯,被升降梯托著往上,運行好幾分鐘后,升降機慢慢停定。
自動門打開,光芒鋪天蓋地涌來。一個紅彤彤的圓盤掛在遠處。
八
芳雪被帶到一幢帶花園的洋房里。一樓的大廳中有鋼琴房、練唱室、食堂、廚房。二樓三樓是房間。
芳雪被分配到二樓的一間房中,聯(lián)絡員告訴他以后這里就是他的住處。這里有柔軟的白色大床,床上放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制服。帶獨立衛(wèi)生間和浴室。
拉開窗簾,房間里亮晃晃的??諝鉀]有霉味兒,帶著陽光的味道。
芳雪推了推房門,并沒有鎖。他索性走出去,好奇地在花園里閑逛。院子帶有鐵門,鐵門倒是鎖住的。這并不奇怪,能有整個花園這樣的活動區(qū)域已經夠出乎芳雪意料了。他朝鐵門的反方向走,花園很大,有很多交叉小徑。
步行十幾分鐘后,看到花園后方亂糟糟的垃圾場。
再往前幾步,腐臭迎面撲來。
芳雪忍住嘔吐的沖動,在好奇心驅使下小心翼翼走上前看。亂七八糟的廚房、生活垃圾堆里,一頭火紅的短發(fā)異常奪目。紅頭發(fā)的主人僵硬地歪斜著身體和垃圾混在一起,臉上的皮膚呈青灰色。
啊,希爾維亞!
芳雪心臟狂跳,終于沒忍住吐了出來。因為沒吃什么東西,他只吐出一些酸水。
他擦了擦嘴角,跌跌撞撞跑回房間,用被子捂住頭。
希爾維亞死了。三個月前,她還活生生的,為了來到地面而努力練唱。三個月后,她就成了一具即將腐爛的尸體。
再見了,沒有呼吸、沒有溫度、像被主人遺棄的舊玩偶般東倒西歪的紅發(fā)女孩……
芳雪蜷縮在被子里,一股強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下午六點,電子合成音響起,通知去食堂就餐。
芳雪機械地穿上統(tǒng)一制服,去了一樓食堂。長桌上分兩側整齊地擺著八份牛排,其他孩子來后,自顧自挑了個座位坐下去,拿起刀叉開始進食。
芳雪學著他們的樣子,也坐過去,笨拙地切了塊牛排放進嘴里。
咀嚼。
看見尸體帶來的不適感瞬間消失了。他迫不及待吞下這塊美味的嫩肉,重新切下更大的一塊咬下去。黑胡椒混合檸檬汁的香味在口腔里翻滾、旋轉、破碎。因吃得太快,有好幾下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可芳雪還是三下五除二解決掉了盤中的食物,包括一個攤雞蛋、胡蘿卜丁和西蘭花,以及拌著西紅柿肉醬的通心粉。
吃完后忍不住舔干凈了盤子,這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
坐對面的那個人同時放下餐具,也抬起頭。
芳雪叫出聲,“菊池中彥!”
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救命稻草般激動,芳雪挪到菊池身旁的座位,“菊池,見到你太好了……”
菊池的嗓音一貫冷冰冰,“第一名啊。你上次不是說什么也不來的嗎?”
芳雪不顧菊池語氣里的嘲諷繼續(xù)問:“菊池,你知道希爾維亞已經死了嗎?她怎么會……”
菊池的嘴角抽搐了兩下,“她一生蜷縮在地下也能活,偏偏自己要上來找死……”
芳雪看著八個已被吃光的空盤,“之前通過大考上來的人也不少,為什么這里只有八個……”
“你還不明白嗎?”菊池陰沉著臉,“希爾維亞的死并不是個例,她只是到時候了。所有人到時候都得死。一臺壞掉的自動唱片機留著干什么呢?扔掉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
“是的。”菊池臉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笑,“它們不需要成年人的嗓音。變聲期一到,死期就來了?!?/p>
“三個月前希爾維亞明明還沒變聲的?!?/p>
“很不走運。她年紀太大了,本不該上來。才在這里待了兩個月,她就開始變聲。畢竟這是無法隱瞞的事。壞了的唱片機,注射氰化鈉后和垃圾一起扔出去就行了?!?/p>
芳雪想起第一次見到春和大人時他哀傷的眼神,原來如此。“所以,以前上來的那些人,也都死了嗎?”
“對。他們都死了。我們——也都會死?!本粘啬樕系男τl(fā)詭異和扭曲,“第一名,你知道嗎?我們努力練習唱歌,力爭要當唱得最好的那個人。我一直嫉妒你的天賦,如果沒有你,我一定是所有少年里最優(yōu)秀的歌者。可笑……哈哈哈……太可笑了。我們這是在比賽誰先去死!哈哈哈!”笑著笑著,菊池的聲音變成哭腔。他往日的桀驁不馴被擊碎,此刻他丟盔棄甲,重新成為一個感到害怕的男孩。他緊咬嘴唇,雙肩劇烈抖動。
“中彥君,不要哭?!狈佳└械揭还闪α坑咳胱约后w內,他想起蘭斯洛特神采奕奕的雙眼,還有聽自己唱歌時春和大人流下的兩行眼淚。他握住菊池顫抖的雙肩,四下環(huán)顧確認沒人后,悄悄對菊池說:“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們不會再死了。”
孤傲的菊池此刻變得像嬰兒般柔軟。他睜大眼睛問芳雪:“真的嗎?”
“真的,你只管好好唱。”
芳雪很快便被安排去劇場為外星人演唱。劇場是中空的橢球形,演唱舞臺位于橢球的焦點之一,觀眾席圍繞在橢球另一個焦點周圍。當他開口,回聲很快從四面八方反射過來,后續(xù)的演唱猶如跟數(shù)十個多聲部合唱,無比艱難。
這根本不是音樂,只是嘈雜的聲波,可他必須唱好。他要成為獻給中樞城的貢品,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雖是第一次見到外星人的真面目,芳雪仍舊保持了冷靜。在反復衍射的聲波里,那些惡心的外星人很享受的樣子,它們甚至微微戰(zhàn)栗,散發(fā)出若隱若現(xiàn)的奇怪氣味。
第二天午餐時,一向不露面的廚師出現(xiàn)了。他推著一輛閃著銀光的餐車緩緩走到長桌前,禮貌地問:“請問,誰是芳雪?”
確認后,他將銀色餐車推倒芳雪面前。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揭開保鮮蓋,金色小盤子里,盛著一扇糕點。
廚師將糕點端到芳雪面前,“這是對你昨晚表現(xiàn)的獎勵。請慢慢享用。”
“啊,濃乳酪蛋糕!”有個女孩羨慕地叫道。
“你吃過?”
“是他給我嘗的?!迸⑹竞玫刂噶酥妇粘刂袕?。
之前還互不言語的孩子,此刻因一塊糕點興高采烈起來,“芳雪,你真厲害??!只有特別出色的人能得到這種獎勵哦?!?/p>
“我來這兒之后,也只見過菊池君第一次去演出后,獲得了這種獎勵。是吧?”
“是啊,我們都沒有的。我聽說這種獎勵是特別少的。”
芳雪在大家的注視下,用配套的金色糕點叉戳下一小塊,抿進嘴里。甜到幸福的感覺瞬間將他環(huán)繞。啊,乳酪。
“給我吃點吧。就一點?!币婚_始那個女孩祈求道。
大家輪流刮了一點點下來,久久含在口中,等乳酪的味道彌漫至整塊舌頭。隨后他們自覺地不再吃了。芳雪急迫地獨食起來,沒有孩子能抗拒乳酪如同母親般溫暖甜蜜的味道。最后為求過癮,他甚至奢侈地將剩下一整塊塞進口中,任甜味漫延。享受地咀嚼時,卻感到一顆膠囊狀異物。
剛想吐出來,被美食麻痹的神經突然一驚。蘭斯洛特和春和大人的臉閃進腦海。不顧其他人的詫異,芳雪趕緊回了自己房間。
吐出膠囊,拆開,里面是一張紙條:
“放心,你已成為獻給中樞城的人選,一周后就會有人來接你過去。不過,曾和你同班的菊池中彥也入選了,這個人可信賴嗎?行動時注意此人?!?/p>
九
三十年來,一共僅兩名歌童進入過中樞城。這一次卻同時選入兩人,不知該說走運,還是倒霉。
夜里,芳雪已經睡下了,篤篤的敲門聲響起。起身開門,菊池在門外失魂地站著。
“芳雪,救我。我完蛋了!”
嘶嘶的啞音,從菊池潔凈凜冽的嗓音里冒出苗頭。像是冰塊中間有了裂紋。芳雪也是一驚,“中彥君,你的嗓子……”
“我脖子這兒老不舒服,一周多了。今天去劇場演出,最后二十分鐘嗓子一直疼。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唱三個小時都不會有問題。我也沒有感冒。芳雪,我是不是變聲期來了?怎么辦?”
“你這周還有演出嗎?”
“嗯,周五還有一場?!?/p>
“先忍著,熬過去。中彥君,我們的機會就要來了。你不會死,相信我?!?/p>
兩人顫巍巍地等待周五到來。還沒到周五,周四傍晚,聯(lián)絡員到洋房領走了菊池和芳雪。“你倆不用待在這兒了。帶你們去更好的地方?!甭?lián)絡員冷冷地說。
接著,兩人都被戴上眼罩。菊池緊張地捏著芳雪的胳膊,問他是不是要被帶去刑場。
芳雪對這一切早有準備。他安慰菊池不用擔心,仔細聽外界的動靜??上麤]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什么也沒聽出來。只感到自己像是在沉沉往下墜,隨后耳邊掠過呼嘯的風聲。在風聲里竟睡著了,重新醒來,感到失重,自己像是飄浮著一般。
再摘下眼罩時,兩人身處一幢豪華宮殿之中。聯(lián)絡員退下,帶上門,空蕩蕩的宮殿里,只剩下芳雪和菊池。
沒一會兒,門再次被推開了。一位身著黑色長款制服的男子身后跟著兩位侍女打扮的聯(lián)絡員,款款走進來。
這名男子黑色的頭發(fā),黑色的眼瞳。
芳雪的心撲撲直跳。
侍女端著托盤,里面裝著演出服。男子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地說:“你倆以后就住在這兒。需要演出時,我會來帶你們去劇場。記得換好統(tǒng)一的演出服?!?/p>
侍女將托盤放到茶幾上。
男子揮了揮手,“你們先下去,我還有事要單獨跟他們交代。”
芳雪和男子呆呆地凝視對方。男子朝芳雪伸出手,隨后僵硬地停在離芳雪肩膀一寸處,旋即又將手收回去。
“你那邊,一切準備得怎樣了?”男子平淡地問。
“回大人的話,全部準備妥當了。隨時可以去唱歌?!?/p>
“那就好。安排在半個月后行嗎?”
“不……不行?!狈佳┛戳丝淳粘?,“目前時間非常緊迫,我們很急。再不去唱,就來不及了。中彥君,你那邊呢?”
“我……我不知道……”菊池哆嗦著回答。
男子聽到菊池略微嘶啞的聲音,很快明白過來,“好,我會盡快安排。”
“芳雪,你瘋了?我現(xiàn)在根本沒辦法唱歌,能拖就拖,你怎么跟他說越快越好呢?”男子走后,菊池焦慮地問芳雪。
“中彥君,你想不想活?”芳雪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當然了。誰會不想活呢?”
芳雪在心底做出一個不知對錯的決定。他咬了咬牙關,一字一頓對菊池說,“剛才那男子,是我爸爸?!?/p>
“啥?”菊池的嘴張成O型,久久不能復原。
三天后,春和大人再次來了宮殿。
“我們明天行動。”一見面,劈頭蓋臉就是這句。
春和大人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記住,泵是這個樣子。明天中樞城的長官們想要聽你們演唱,我會申請親自帶你們去劇場。但我會想法繞到泵的位置。因為外星人對聲波沒什么概念,所以也會疏于防范,加上為了讓泵的能量波得以最大程度發(fā)揮,所以泵修在一個廣場空地中心,很容易接近。芳雪,這塊表你戴上。它已被調成格林威治時間,明天指針指向下午四點整時,位于其他大洲的另外六人會和你同時開始唱那首歌?!?/p>
芳雪拼命記住春和大人說的每個字。
“蘭斯洛特教你那首歌,沒忘吧?”
“沒忘?!?/p>
“芳雪,全靠你了?!?/p>
芳雪點點頭。
芳雪和菊池坐在由春和大人親自駕駛的懸浮車上,朝著泵而去。
“中彥君,你其實可以不來,在宮殿里等消息的?!狈佳ψ谏砼缘木粘卣f。為了不讓外星人生疑,兩人仍戴著眼罩,看不見彼此。
“第一名,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自大了?你真的認為憑自己就能完成這個任務,不需要任何人幫忙嗎?可笑。”菊池恢復了之前傲慢的、冷冰冰的語氣。
芳雪了然于心,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菊池,我的事根本不用你管?!?/p>
“哼?!?/p>
懸浮車呼嘯而過,雖然每次都蒙著眼罩,從未見過外星人的街道長什么模樣,但心里的圖景,卻從未如此清晰過。
地球的街道,應屬于人類。
“芳雪,我們快到了。準備?!?/p>
“是?!?/p>
“芳雪……”春和大人像是還想說什么,卻只是叫了這么一個名字。
車一個急剎停下。芳雪摘下眼罩,表上顯示著格林威治時間,下午三點五十五分。
“一群惡心的渣滓?!本粘匾舱卵壅?,皺眉看著車窗外四處蠕動著外星人的街道。
“三點五十九分五十秒,你推開門下車,跑到泵旁邊,開始唱那首歌。幾秒鐘的誤差無所謂,只要在五分鐘內七個泵都爆掉就行,這樣外星人就來不及反撲。你不要著急,也不要緊張,就像平時那樣唱歌就行了……對了,需要喝水嗎?我這里帶了一壺溫水。還有……”一向言簡意賅的春和大人此刻啰唆起來,絮絮叨叨不已。
芳雪緊咬嘴唇,幾乎聽不進任何話。
“第一名,實力再好,臨場緊張可是干不成大事的哦?!本粘乩涑暗?。
“你之前不也被那群惡心的渣滓嚇得哭鼻子嗎?”芳雪反唇。
“嘁——”菊池嘴里發(fā)出噓聲,一仰頭很放松似的靠在椅背上,“之前是之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之前是怕死,現(xiàn)在是抗爭。我已經變聲了,很快就能長大。你這種幼稚的小鬼,是不會理解的?!?/p>
“我才不緊張。”芳雪說。
“注意時間?!贝汉痛笕伺e起表,“五、四、三、二、一。跑!快!”
芳雪推開車門一躍而下,雖然嘴上說了不緊張,心卻不受控制地狂跳著。
周圍的外星人注意到這個不速之客,但一時沒反應過來,它們不知這個孩子要干什么。
芳雪跑到泵旁,深吸一口氣,大聲唱起那首有史以來最難聽的歌來,卻不料牙關發(fā)抖,聲音發(fā)顫。
外星人似乎意識到什么,開始從四面八方朝芳雪涌過來。
泵紋絲不動。
“蠢貨,緊張是沒用的。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果然還是靠不住啊?!?/p>
菊池中彥也跳下車,找了一個高起的花臺翻上去。雖然變聲期嗓子一直癢癢的難受,但此刻不拼,就沒機會了。
“白癡,你好好唱?。 本粘貨_著緊張得無法連續(xù)發(fā)聲的芳雪大喊。
外星人又注意到他,紛紛涌動著。菊池清了清嗓子,唱起自己練習過無數(shù)遍、據說是公元歷里流傳最廣的日本民歌——《櫻花》:
さくらさくら
彌生の空は見渡す限り
霞か云か匂いぞ出ずる
いざやいざや
見にゆかん
さくらさくら
野山も里も見渡す限り
霞か云か朝日ににおう
さくらさくら
花ざかり
所有外星人不再動了。它們呆滯在原地,身體情不自禁地發(fā)顫。
菊池沒有要停的意思。身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唱下去。冰塊般的聲音:櫻花啊,暮春時節(jié)天將曉,霞光照眼花英笑,萬里長空白云起,美麗芬芳任風飄。
有些外星人甚至抽搐起來。
“白癡,我才不會輸給你。”芳雪在心中暗道。
他閉上眼睛,沉進自己的世界,調整好狀態(tài)后,再次開嗓。
不會再害怕了。不會再顫抖了。
一遍唱罷,第二遍再唱時,泵終于迸發(fā)出劇烈的爆炸聲。
芳雪先是愣了半秒,隨即朝菊池的方向喊:“看到沒?我就說我一定行的吧!根本用不著你……”
外星人反應過來事態(tài)的嚴重,紛紛陷入驚恐與憤怒。它們此刻還不會立馬衰竭,剩下的時間弄死這兩個搗蛋的人類泄憤已足夠。它們蠕動著,朝泵涌去。
菊池折下一根樹枝充當武器,幾步跨到芳雪面前,“站著等死干嗎,快跑啊!”說著,一把將芳雪推出去好幾米遠。
芳雪一個趔趄,等站穩(wěn)了再往回看,只能看到蠕動的外星人,以及菊池無力揮舞著樹枝的手臂。
“中彥君!”
“你果然還是……靠不住……最后還是我……”斷斷續(xù)續(xù)、沙啞的嗓音,若遠若近地飄來。
“中彥君……”
“我……之前是很怕死。但這次,我并不是像垃圾那樣被它們……處死的。這次是……抗爭。你不是說我們不會死的嗎?果然不值得信賴……算了……”聲音越來越小。
其實已經無路可逃了。蠕動的外星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包圍圈漸漸收緊。從車上沖下來的春和大人艱難地來到芳雪身邊,一把將他護住。但這并不能阻止外星人的行動。
父子倆相視一笑。
“春和大人。您是我的爸爸嗎?”
“芳雪,你都長這么大了。”
“爸爸。我一直有個問題,可能很無聊,但實在是困擾了很久……為什么要給我取芳雪這種像女孩一樣的名字呢?”
“我娶你媽媽那天,我們看到了雪。地下是看不到雪的,但那天我們看到了。那天一定下了非常大的雪,雪花從地面通往地下的通道飄落下來。你媽媽是南方人,她看到雪驚喜壞了……于是我們約定,以后的孩子,要叫芳雪……”春和笑著跌倒在地上,“芳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叫我爸爸?!?/p>
“爸爸,我們會死嗎?”
黑發(fā)、黑眼瞳的男人緊緊抱著兒子,這是他第一次無所顧忌地擁抱自己的兒子,“不知道。不過,我們總算是像個人樣活過吧。”
“是呢……”芳雪閉上眼,體會活著的感覺。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