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愛自由

嘀嗒，進來一條微信，我姐的，“今天是爸生日，總想忘記卻又偏偏記起?！蔽毅读艘幌?，瞬間布滿淚水，回我姐一句：“忘記吧。”

姐，你不提醒，我根本不記得爸爸的生日，13年來我已經習慣不給他過生日。如果他還活著，今天82歲。

這一切隨著爸的突然離世不復存在

我相信萬物有靈，有緣之人一定有心靈感應。要不然為什么今晨我醒得異常早，翻看寫給爸爸的祭文？姐，祭文是我寫的，你在追悼會上念的。那天你臉色白得嚇人，筆直地站在爸爸的遺體前，大聲地念，一個字也沒念錯，直到把祭文全部念完身體才松弛，然后劇烈顫抖，淚水大滴大滴地涌出。你念了一個世紀那么久，你好堅強！而我和媽媽早就站立不住被眾人扶持著。我忘記爸爸的生日已久，為何恰好今天去翻看他的祭文？爸爸一定知道我們想念他了。

爸爸過生日，我?guī)退麚Q上新衣新鞋。做一桌家宴，我特別做了爸最愛吃的紅燒肉。媽盯著爸的筷子說：“老頭子，不能吃多哈，最后一塊了，吃多得高血壓?！备缱o著爸故意起高腔：“過生日不必聽我媽的，想吃幾塊就幾塊?！憋埡?，你給爸泡濃茶，幫他按摩有風濕的腿。大家聊天吃水果，最后拍全家福，茄子西瓜亂喊一氣。

爸吃完晚飯后都會和我或媽出去散步。媽不同意他吃紅燒肉，他會給你打電話投訴。爸老了跟孩子似的。你和我永遠站在媽媽一邊，堅定地認為紅燒肉不好，堅持我們自以為好的原則。

這一切隨著爸的突然離世不復存在。那天晚飯后，我喊爸媽出去遛彎，爸說累不去，獨自留在家里。兩小時后我們回來，發(fā)現他躺在沙發(fā)上，嘴角歪斜微張，爸是想說什么呢，可是無人知道。亦舒說：“當我死的時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邊，我希望有人爭我的遺產……”爸也希望這樣離去吧。69歲，本是辛苦大半生開始享受晚年的日子，可他來不及享福就去了，來不及說話和見面就去了，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

總以為此生漫長無盡頭

爸去世后，我千百次責備自己不該留他獨自在家，后悔不聽媽的話非要繞道那個公園再回家，或許提早半小時到家一切就會不同。我時常深夜坐在那張沙發(fā)上，在黑暗里千百次地問：“爸，你最后到底想說什么？”我似乎得了抑郁癥，不時頭痛欲裂，有時徹夜耳鳴，竭盡耳力想聽見爸最后的話語。

今天是爸的生日，和他陰陽兩隔13年了。每次爸想吃紅燒肉都是媽做的，其實我一次也沒給他做。爸吃紅燒肉是難得的，幾乎每次要鬧到和媽離婚的地步，才被獲準。媽堅決認為紅燒肉對他的身體不好。爸去世后，我失去對任何事情的興趣，除了做紅燒肉。然后無數次幻想給爸做紅燒肉，看爸吃紅燒肉，嘴還吧唧吧唧的——這是我最厭煩的聲音，以前每次都煩他制止他?，F在我愿意不惜一切交換一次機會，給爸做紅燒肉吃，看他吧唧嘴吃，我一定不制止。

姐，人總以為此生漫長無盡頭，和親人在家做個飯、擇個菜或者說個話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甚至不能稱之為事兒。人曬的幸福都是丈夫升官發(fā)財、兒女成績優(yōu)秀碩士博士、辦大壽送大禮獲大獎，至少也是全家旅游觀光、派對聚會豪華餐館。沒人會曬和家人做飯摘菜的幸福，沒人意識到這些不被貼上幸福標簽的雞毛小事，會在某一天突然永遠失去，永遠成為你心中的遺憾。

遺憾在爸走后逐一呈現：我忙于工作，沒陪他回湖南老家給爺爺奶奶掃墓；他想在陽臺開辟一小塊菜地，被我批評沒事兒找事兒不予開工；他想養(yǎng)狗，我嫌狗滿地掉毛不衛(wèi)生；他想吃肉，我說高血脂不讓多吃……我對不起爸。我口口聲聲說愛他，而實際上我把自己的事兒永遠排在第一，我把自己的喜好或標準永遠高于別人的需要和快樂。

重要的是我們彼此相伴相愛

姐，我發(fā)現生命有多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如何爭取更多彼此相伴相愛的時間。當有一天離別不期而至的時候，所有的理想、主義、原則、好惡、幸福、體面在相伴相愛的人面前變得一文不值，甚至面目可憎。

不是嗎？爸去世后，我們不再那么嚴格監(jiān)控媽吃糖吃零食，它們對糖尿病人確實有害，但如果她偶爾吃一小點，可以獲得長期壓抑口福的極大釋放和快樂，又未嘗不可呢？我們也開始愿意聽媽沒完沒了的嘮叨，也開始不責備媽的小氣，小氣到大熱天不舍得開冷氣。

我發(fā)現爸去世后你的變化很大，你不再強迫亮亮留學讀博或者找媳婦，如果他愿意一輩子宅在家里做你的兒子你似乎也開心。你也不再強迫妞妞嫁給你喜歡的高富帥，而是只要她喜歡的人就可以做你的女婿。之前你對姐夫的一次婚外情不依不饒，無論姐夫如何道歉你都絕然離婚，可有一天你突然原諒了他又復了婚。我問原因，你說：“那天走在街上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他像爸爸一樣突然離開這個世界……我立刻感到錐心之痛，站在大街上嚎啕大哭。那一刻我發(fā)現我還是愛他的?！?/p>

是啊，昨天兒子決定放棄大學學業(yè)和已經讀了兩年的工程專業(yè)要去當工人，我氣憤絕望大罵兒子，孩子爸甚至要斷絕父子關系，家里烏云密布，似乎暴風雨來臨，似乎火山爆發(fā)。更痛苦的是，我看見孩子和我們的心在一瓣瓣充血抽搐，看見怨恨、指責、失望、死亡如黑洞一般瞬間吞噬我們和孩子二十年如山似海的甜蜜和恩情。

姐，感謝你今天的提醒，否則我此刻還在對孩子盛怒的黑洞中，快要被黑暗吞沒，快要喪失所有理智和柔情對兒子說“不”，關鍵還自以為自己和捍衛(wèi)正義的英雄一樣偉大。如果今天兒子和父親一樣跟我離別不再回來，我愿意放棄所有的理想、主義、原則、好惡、幸福、體面，去換回和孩子相伴的日子，哪怕他學業(yè)不精、洗盤子撿垃圾，哪怕他頂嘴倔強不留情面，哪怕他一點也不高大上。

我決定告訴兒子：你愿意做什么媽媽都支持你。轉學沒問題，換工作沒問題，失業(yè)沒關系，失戀別在意，有錢沒錢都不重要，體面不體面都不重要，結婚不結婚也沒關系，生不生娃續(xù)不續(xù)香火也不打緊，媽媽只要你身體健康、快快樂樂，媽媽只要每天能看見你聽見你，媽媽只要和你和爸爸在一起吃個飯擇個菜。

（摘自《花樣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