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陶
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在自由歐洲電臺跟播音員G.R.厄本做對話節(jié)目時,借用物理學概念談出兩種不同的歷史書寫:“速度歷史”和“質量歷史”。前者指能夠分辨歷史規(guī)模和規(guī)律的;后者指能夠對史料進行細節(jié)整理和分解的。湯因比認為,理想化的歷史書寫應該既是“速度的”又是“質量的”,但這兩種方法被同一個人成功采納是很難得的。
我重讀了楊國強的幾本專著:從一九九七年的《百年嬗蛻》、二○○八年的《晚清的士人與世相》、《義理與事功之間的徊徨—曾國藩、李鴻章及其時代》,然后再讀二○一四年末中華書局出版的《衰世與西法—晚清中國的舊邦新命和社會脫榫》,發(fā)現(xiàn)浸淫清史四十多年的作者以其綿密深沉的書寫,為世人提供了既是“速度的”又是“質量的”難得范本。
新近出版的《衰世與西法》收錄了十四篇專論和一篇媒體訪談,時間跨度是從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到中日甲午海戰(zhàn)的三十多年。這是中國近代化意義上的巨變時期,上接康雍乾三朝構成的十八世紀“盛世中國”,下啟一個由“變局”而“危局”進而“殘局”的百年。
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中國由盛而衰,盛世里那些潛在的矛盾慢慢積聚、生長、發(fā)酵,成為十九世紀社會生活中實實在在的困境。書中提到:一八三五年,道光皇帝召見翰林院編修張集馨時,吩咐他多讀經世之書,少赴文酒之會。經世之學興起在嘉慶道光年間,是以學問濟時、以儒生的議論策論針砭時弊,盡管這些議論并沒能進入國家權力而轉為事功。然而康乾盛世天下太平之時,流行的可是乾嘉考據之學,純學問。學問被要求入世,說明天下出了毛病,毛病在哪里呢?
作者用兩篇五十四頁的篇幅分析了病灶所在:一是吏制的失范和敗壞。清代二百多年,做官的正途本是科舉入仕,但“道光朝一變,而咸豐朝大變”,到了同治后期,賣官已相當普遍。朝廷為什么要賣官?因為康熙帝從明亡中吸取教訓,立下“永不加賦”的祖宗家法,只能維持一種脆弱的平衡,遇上兵事、河工、災荒,國家錢不夠用,于是“道光辛丑、壬寅間海疆用兵,始大開捐例”。捐錢就可以有官做,導致官場里“流品之雜已極矣”:廣東省的逃犯逃到廣西可以捐成一個候補知府,而江浙兩省逃難的人可以一個一個通過捐納變成京官。書中提到: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之后,通過捐官成為四品到七品官的,已超過科舉入仕的人數(shù)。而捐班中人用錢買權力,意在收獲更大的財利,是“以商之法為官”,作者準確地給出一個字:劫?!斑@種‘以弊為活’的生存方式,決定了地方衙門里的胥吏常常會與枉法、勒索、侵漁、貪贓連在一起,做出種種喪心病狂的事;‘以弊為活’,在本義上便是以世相的黑暗為活和人性的黑暗為活。”這洞見亦可燭照后世。
吏制的崩壞必然導致民變,若遇天災,更是對國家權力的考驗。我記得曾經就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饑饉發(fā)生后國家機器可發(fā)揮的作用請教過作者,他舉清代的荒政為例:每逢災年,各地糧倉大開以賑饑民,從容裕如。在此書中,則讀到“君權重荒政”的傳統(tǒng)在衰世中的窘迫:官力枯竭,無可措手。所以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末一路綿延的臺風、海潮、雪雹、干旱中,在光緒年華北的“丁戊奇荒”中,婦女兒童被販賣、父母食親子、“婦人枕死人之身,嚼其肉者”層出,駭人聽聞。有地方設了粥廠收養(yǎng)饑民,因為爭搶和時疫蔓延而死人的,南北都有記載。然而,作者也同時揀出這些史料給我們看:朝廷仍然從軍費中挪移二千多萬兩銀子賑災,皇帝和地方官向天求雨,七歲皇帝下罪己詔,還有縣官因救災積勞病故,臨終留下沉痛內疚的手書,都“在一個變遷劇烈的時代里折射了儒學民本主義和民生意識的最后一點余輝”。在同一時間里,也有克扣、侵漁、玩視賑務的官員,作者視為“全無心肝”,而從朝廷處分的“下手極重”和“動了殺機”看出國家權力維持全局的緊張和艱難。這是國家權力不得不下移的前兆。
在這樣一個走下坡路的時代里,大清朝不幸遇到了西方列強的一次又一次沖擊。作者曾在課堂上對學子們發(fā)過感慨:中國倒霉就倒霉在這里,一是在由盛而衰的過程中遇到西方,二是在清代學術即漢學(追求知識淵博卻缺少本根的一種學問)的文化背景下面對西方―倘若在宋代理學(追求價值和本源的學問,有底氣和血氣,所以日本維新時有識之士捧讀朱子)的背景下,自強、洋務、維新這一系列應變,會不會應付得體面些?
他也常說,后人讀史,不免“百感交集,既驚且詫”―國家內部由盛而衰,而衰世之中恰逢列強環(huán)逼,這兩個局始終糾纏著,一路陪大清走過十九世紀,從庚申之變到甲午戰(zhàn)爭,一步步走向解體,催生出一個四分五裂的民國。
在作者看來,咸豐十年(一八六○)的“庚申之變”而非道光二十年(一八四○)的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近代開端—打了三年的英法聯(lián)軍之役在那個庚申年收官,英法聯(lián)軍攻占北京城、火燒圓明園;此前,三十一歲的咸豐帝已帶著近臣和后妃倉皇北上,避走熱河,號稱秋狝(打獵);留守紫禁城與英法二國簽下兩份《北京條約》的恭親王奕這一年二十八歲,在英方隨軍攝影師費利斯·比托的偌大鏡頭面前,“這位皇帝的兄弟驚恐地抬起頭來,臉刷的一下就變得慘白……以為他對面的這門樣式怪異的大炮會隨時把他的頭給轟掉”(這一幕記錄在英國陸軍司令格蘭〔Sir James Hope Grant〕的日記里)。這一年,在奏議中首次提出“師夷智以造炮制船”的曾國藩五十歲,而在皖北操練淮軍的李鴻章三十八歲。這一年,朝野上下都在說“自強”。
將“自強/富強”觀念的移入視為中國近代化/現(xiàn)代化的發(fā)端,作者看重與深究的,是中西交沖的痛感程度和其中的義理轉向。在首篇《經世之學的延伸和中國近代化的歷史起點》中:“庚申之變以沉重一擊致創(chuàng)巨痛深……與二十年前的士議比中英鴉片戰(zhàn)爭為‘海疆騷動’,這是一種明顯的不同?!痹诘谑督袊膬蓚€觀念及其通貫百年的歷史因果》中:“作為一種思想和義旨,‘富強’原本出自法家并歸屬于法家。因此,在儒學灌輸浸潤二千多年之后倡言‘富強’,不能不算是顯然的大變?!纱诵纬傻臍v史因果,則使古老的中國社會在移花接木之中不復再能盡循舊時故轍,同時也是古老的中國借助于這種變化而獲得了一個近代化的真實起點。其間既有時勢造人,也有人造時勢。”而其中涵攝的“營造物力、技術主義和民族意識”,使得中國的近代化從一開始就有別于西方,“自其發(fā)端之日便已帶著與生俱來的不平衡性和不完整性”。中國是被被動拖入近代化的。筆到之處,一次次點明這樣一個事實:在被動中引入的各種陌生事務因為不是內生的、自主的、從長計議的,常常在倉促和錯解中被夾生地楔入中國社會,并在日后不斷反嗝出消化不良的隔夜之氣。
最先對接中西的“撫夷局”在原先的設想里是個應急的臨時機構,稍稍太平后是要“裁撤”以“符舊制”的,不想業(yè)務繁忙,升格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辛丑后改為外務部),四十一年間儼然成為這個國家“綜乎六部”、“牽匯萬端”的所在,并在身不由己中一變再變。與此同時一次又一次刷新的,是朝廷中那些自大陳腐、僵化迷信的腦袋。兩江總督裕謙剝下“白黑夷匪”兩張人皮、抽其筋以做馬韁的血性沒能阻退夷人,相反引來更強烈的報復。一個月后,英國人就攻占了鎮(zhèn)海(《晚清的士人與世相》,109頁)。在一輪輪的敗陣吃痛之后,在蔑視、憤怒、畏懼、痛惡和驚訝的情緒迭變之后,那一代人心中便有了刻進骨頭里的困境意識,陪伴他們終老的是“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和“智勇俱困”。
因自強引入的“制器之器”,在三十多年里開出了以江南制造局為代表的近二十個造槍炮的機器局和以福州船政局為代表的若干船政局。五千多萬兩白銀的開支和萬余雇傭工人造出了成千上萬仿制的來福槍(在一位西人筆下,當時中國所用來福槍有十四個不同種類,從最新型的到古老的粗抬槍)、林明敦槍、黎意槍、快新利槍、馬梯尼槍、毛瑟槍和田雞炮、烏理沼炮、阿姆斯脫朗炮;林殼明輪船、木殼暗輪船、木脅兵船、鐵脅兵船、鋼脅快船、鐵甲兵艦、魚雷艦、淺水艦,等等。
然而,西方的制器是工業(yè)革命的結果,它們屬于與社會技術革命相協(xié)調的經濟形態(tài),卻被中國因為政治而急迫引進了切割掉頭尾的生產片斷:它上不接技術(到了后期,造價常常幾倍于直接從國外買槍炮),下不接市場(由朝廷“撥濟”到南北軍隊,沒有進入成本、利潤、再生產的經濟鏈),一旦朝廷投入的白銀難以為繼,便不得不列入“奏銷”之列。
而且,因為國家權力下移,制器分散在封疆大吏們的手中,而疆吏多用幕府經管,在各自的轄地分散、重復、毫無分工概念地生產著,既缺少可以連接的原料工業(yè)和重工業(yè),又依賴外國專家的二手傳授,彰顯出那個時代里的自強始終帶有強烈的個人性、地方性和局部性,所以“師夷制的事業(yè)在內涵和外延兩個方面都難以伸展擴張”。以兵工業(yè)的困境為例,作者深刻地揭示出自強這種義理落地到中國當日現(xiàn)實中的重重阻隔和受制,并借劉坤一的感慨寫下這樣富含哲理的句子:世間人多數(shù)不能真正懷想長遠,所以多數(shù)不能有恒。
《衰世與西法》大致有兩條線,一條描繪庚申到甲午中西交沖下政治與社會的幾個重要關節(jié),如上文中提及的吏制失范、天災與賑濟、兵工業(yè)的開局與困境,以及未能一一展開的條約制度對中國的改造、紳權的伸張、因借法自強而進入中國歷史的外國人,還有層出不窮的教案。另一條則著力展開晚清士人的思想世界。中西交往由暴力開始,慢慢演化成文化的交接―當一個民族對外來侵逼做史無前例的回應時,文化一定會成為一種支撐精神的力量,所以承載了中國文化的士大夫歷史地成為這一過程的主體。
在前一條線上,晚清紳權的伸張很是精彩:與紳權相對的是國家權力,與紳衿(沒有進入仕途的讀書人)相對的是地方官和皇帝,天下太平時后者一定不喜歡前者。在十八世紀綿延的文字獄里,在“哭廟案”、“奏銷案”里,紳權都是君權有意摧鋤的東西之一,于是“不同于編戶齊民的縉紳先生們則在前朝的‘橫桀’之后喪失了足以干預公事的心力和臂力,他們在二百多年里大半都活得非常安靜”。
但十多年間,東南有太平天國,華北有捻軍,西北有回民起事,內戰(zhàn)烽火燒得地方官為練兵籌餉不得不向地方上代表民間權威的“士人”和“局董”們俯趨,再加上西人的闖入,紳權在內憂外患的召喚下重回世間。其間,與賣官相類似且同步發(fā)生的,是各省乃至地方的舉人和生員也可以花錢捐了,所謂廣額。同樣,與賣官導致的官場“下流”相似,被一起編入紳權之中的,必有“人才固不足觀”和“人品尤不可問”。這是一個相當壯觀的變化,相當于在純正的讀書人中間摻進一捧一捧的沙子,而這些人代表的紳權“開始成為一種茁壯生長的社會力量,起伏翻騰于四面八方,為衰世的中國增添了種種動蕩”。
大概因為生于浙江,作者愛提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在京做官的浙江人與地方紳衿相互呼應,歷時兩年而掀天揭地,進而翻局。浙江官場上涉案的巡撫、知府、知縣、候補知縣因“枉坐重罪”、“玩視人命”紛紛跌倒,成為紳權打倒官府的案例,可見當日紳權已能表達公共意識和公共意見。文中反復強調晚清國家權力下移,也許可以說,紳權的廓張是廣義的、隱性的國家權力下移。
紳權本是中國社會里非常古老的東西,但在晚清漸有“潛伏民權”的意思,顯然是在時勢裹挾中,在主動被動中更張了原義,派生出新義。從魏源在以“制夷”為抱負的同時對西方議會制度流露出明顯的推許贊賞開始,社會變遷帶來的思想變遷綿綿不絕,匯成一波又一波的西潮,并且在晚清的后幾十年里越來越顯示出思想變遷反過來促成社會變遷的特點。但這是一種“沖擊—反應”下的被迫之變,且囿于一個讀書人群體,所以始終與社會現(xiàn)實生生脫節(jié)。
中國兩千多年來,素有清流。清流的根基是士大夫的清議,它是一種公共輿論,既參與評判又接受評判;它從儒家傳統(tǒng)中來,是一個群體現(xiàn)象,這個群體以道德自律。在明代,清流因上言而遭廷杖,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旁人敬仰。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起,清流比洋務派更能得到士大夫群體的擁護,而清流反洋務,在于堅守“成法”,更在于不能容“以夷變夏”。但到了甲午、乙未年間,清流們被日本人的“彈丸黑子”打醒過來,追根溯源又回到洋務派“自強/富強”的老議題上;他們在共指李鴻章為禍首、公敵的群議中走到一起來,主導了當時的輿論和人心向背。
作為京城和長江中下游的清流領袖,翁同龢與張之洞各成門戶,由此筑成一種人際勾連,一方面影響和導引士林,士林中人也會影響常熟與南皮,由此影響和導引政局;另一方面,它成為上達廟堂和君側的一條通路。也因此,清流造就了本在清流淵源之外的康有為。
康有為如何成功走到光緒身邊一段讀起來頗有味道,是其細膩筆觸令當日場景鮮活的一例:一八八八年開始,康有為不斷上書光緒、上書徐桐、上書曾紀澤,也曾遞名帖給帝師翁同龢,求見;但一路叩門,一路碰壁,離開北京時憤然寫下“虎豹猙獰守九關,帝閽沉沉叫不得”。張之洞門下的梁鼎芬起了作用,“力為周旋”,有心將其引到張之洞面前。而京中清流也對康有為“盡滌舊習”以圖“氣象維新”的志向頗有好感,在許多官員奏劾康有為“惑世誣民”時施以援手。正是這樣的汲引托舉,康有為才得以拾級而上,層層登高,終于叫開“帝閽”而一展懷抱。“曾久被目為士人典范的清流群類顯然已不再全是舊日模樣和全守舊日范圍了。就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而言,比之一人一身的叫開‘帝閽’,這種群體的變化無疑更內在,并因之而更深刻。”
然而,“清流始舊而繼新,洋務本新而反趨于舊”。一九一三年,康有為憶起當年七上皇帝書以及創(chuàng)議立憲等維新主張,追悔為“不察國情之巨謬也”。在他身后,當年的新黨們(嚴復、章太炎、梁啟超等)在二十年間一個個蹙額疾首,先后掉頭而走,群體性地回歸舊途以尋安身立命之所,不能不成為一種更加引人深思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究其原因,作者以為也在“夾生”:這些人大聲疾呼“全變則強”,從一開始就羼雜懵懂和盲目,引入脫空的西學西法為中國診病必然失真,而滔滔從之的眾人和傾附的西學之間深深隔膜著,僅有風氣而無學理。其后新學隨波逐流一變再變,經兼愛變保種,平等變強權,民族主義變帝國主義,一路走向民權論、國權論、無政府主義、軍國主義……曾出現(xiàn)過老子是清流,兒子是無政府主義者的怪象,難怪潘光旦面對各種思潮有“河流帶走落葉留下石頭仍在原處”之嘆。這一場西潮回瀾內含的矛盾、懷疑、復雜和深度,從思想角度折射出士人心靈和精神的大變,折射出富強和價值之間的撕裂。如果說《晚清的士人與世相》集中呈現(xiàn)清流保守的一面,本書則展示了這一群士子在“國殤”激迫下比洋務派更激進,以至于失去常態(tài)的另一種面相。
對于一位歷史學者,尋找檔案、尋根溯源總是令人上癮,而這件事是沒有底的,永遠有這樣或那樣的史料在未來的某個角落等著你。我不確定每一回合作者怎樣給自己按下暫停鍵―二○○八年在上海社科院歷史所旁聽晚清史課,偶爾會見他帶出手頭正細讀的書,像嶺南大儒陳澧的《東塾讀書記》,章太炎弟子、經學家王闿運的《湘綺樓日記》等等。聽他分享其中細微感性(通常不會寫進正經文章)的部分,比如王闿運尤怕打雷;慈禧是個不善于表達母愛的女人;赫德值得書寫;反對袁世凱稱帝說明中國知識分子的道德沒有淪喪……投入到創(chuàng)造性的歷史寫作中。沒錯,歷史寫作是一種創(chuàng)造。他坐下來就著苦茶用心思量,小心謹慎地將從史料中梳爬出來的脈絡、特征和他的思想洞見轉化為一條條風骨棱棱的句子。而我們,總能讀到他深埋其間的慨嘆。
(《衰世與西法—晚清中國的舊邦新命和社會脫榫》,楊國強著,中華書局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