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計
前不久,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通過刑法修正案(九),并于11月1日起施行。從加大對行賄犯罪的處罰力度,到調整貪腐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再到確立終身監(jiān)禁的刑罰特別執(zhí)行措施,刑法修正案(九)直面反腐的現(xiàn)實焦點,全方位、全環(huán)節(jié)地重構了反腐的刑罰體系。
劍指行賄犯罪
在反腐行動日漸深入的大勢下,為反腐提供更強有力的法律武器,是刑法修正案(九)必須承擔的重要使命。其中一個頗不尋常的視角是,進一步加大對行賄犯罪的處罰力度。
這一修法思路,指向的正是輕縱行賄犯罪的現(xiàn)實弊端。行賄與受賄是相生相連的犯罪形態(tài),許多情形下前者還是后者的誘因。然而多年來,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著打擊受賄為主、打擊行賄為輔的思維定式,由此滋生了懲治賄賂犯罪“一手硬、一手軟”的不合理現(xiàn)象。
早在2007年,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原局長鄭筱萸因受賄等罪名被判處死刑,但8家向其行賄以求違規(guī)審批的企業(yè)及相關人員卻未被追究刑責,引發(fā)輿論熱議。最近幾年,此類“重受賄、輕行賄”的典型案例更是頻頻見光,激起質疑聲浪。2013年,甘肅省華亭縣原縣委書記任增祿因受賄等罪名被判處無期徒刑,此案行賄者數(shù)量龐大,其中行賄買官的官員就達129名,遍布當?shù)卣块T,但最終僅有4人被追究行賄罪,絕大多數(shù)官員依然高枕無憂;2014年,國家發(fā)改委原副主任劉鐵男因受賄罪被判處無期徒刑,行賄者亦未受到任何法律懲處。
據最高人民法院統(tǒng)計,2009年至2013年,全國法院受理的一審行賄犯罪案件僅為受賄犯罪案件的24%,前者的生效判決人數(shù)僅為后者的26%。考慮到一個受賄案件往往對應數(shù)名、數(shù)十名甚至數(shù)百名行賄者,行賄者被追責的實際比例應當更低。有專家甚至估計,行賄者被司法追究的比例僅為受賄者的1%。
另一方面,行賄者即使進入司法追究程序,對其量刑處罰也往往畸輕,大多僅僅被判決緩刑甚至免予刑事處罰。以江蘇常州市為例,2009年至2011年,行賄犯罪被判緩刑、免刑的比例竟然高達85%。
造成這一局面的重要原因是,對行賄罪從寬處罰的條件設置過寬。根據原有刑法的規(guī)定:“行賄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的,可以減輕處罰或免除處罰”。這一條款的初衷是通過對行賄犯罪的差異化處理,促進對受賄犯罪的查處和懲治。但在執(zhí)法實踐中,這一從寬機制卻被濫用為普遍的“污點證人”免訴模式。由于賄賂案件隱蔽性強、查處難度大,出于便利辦案的現(xiàn)實考慮,許多辦案機關通常向行賄者作出“減輕處罰”、“撤銷案件”之類的承諾,以換取受賄犯罪的證據,進而導致對大量行賄者的放縱輕判甚至不予處理。
但事實證明,對行賄者的過度寬宥,盡管有助于一些個案的查處,卻未能從根本上遏制行賄犯罪,并且還引發(fā)了一系列負效應。一方面,辦案機關對行賄者口供的過分依賴,導致行賄者變相占據了“主導”地位,甚至以此討價還價。一旦行賄者選擇性交待或供述含有水分,都會影響案件的公正處理。另一方面,對行賄者的輕縱,也助長了其“行賄不會被判刑”的心理錯覺,有的甚至在案件了結后,仍然肆無忌憚地繼續(xù)行賄。同時,這也引發(fā)了受賄者的失衡心理,加劇了反腐不均衡的不良社會觀感,進而對反腐的深化構成了嚴重障礙。
為了從制度層面扭轉輕縱行賄犯罪的不當傾向,刑法修正案(九)進一步細化了行賄罪的從寬條款,明確規(guī)定:“行賄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待行賄行為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對偵破重大案件起關鍵作用的,或者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迸c原有規(guī)定相比,大幅收緊了從寬處罰的條件,尤其是此前被濫用的“免除處罰”,今后僅能在特定情形下才可能適用。這意味著,未來將有更多的行賄者被處以刑罰,而無法逍遙法外。
此次刑法修正的又一個焦點議題是,如何追究“影響力交易”中的行賄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職或離職官員的近親屬、朋友圈卷入腐敗交易,牽線搭橋,“出租”官員影響力,已愈演愈烈。近些年曝光的成克杰、程維高、鄭筱萸、劉鐵男、蘇榮等諸多官員腐敗案,其配偶、子女、情人、秘書乃至司機等“身邊人”無不摻雜其中,充當權力掮客,亦是行賄者曲線攻關的重點目標。中紀委的調查就顯示,目前查處的受賄案中,約有70%是由官員家眷或情婦收受賄賂。
2009年出臺的刑法修正案(七),已經增設了“利用影響力受賄罪”,但如何追究此類受賄中的行賄一方,并未提及。此次刑法修正則彌補了這一立法缺口,明確將打擊行賄犯罪的范圍,擴大到了“影響力交易”中的行賄者,其最高刑期可判處十年有期徒刑。
不難想見,刑法修正案(九)圍繞行賄罪所作出的一系列重大改進,進一步收緊了懲治行賄犯罪的尺度。而其傳達的更為重要的信號是,在立法層面扭轉了“重受賄、輕行賄”的思維誤區(qū),并將推動未來的反腐斗爭走向雙管齊下、全面防治的境界。
貪腐犯罪定罪量刑標準之變
此次刑法修正改進反腐制度的一個重大議題是,如何合理調整貪污受賄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
在原來的刑法中,貪污罪、受賄罪的定罪量刑標準采取的是固定數(shù)額模式,即以5千元、5萬元、10萬元等三個具體犯罪數(shù)額為分界點,分別設定了四檔基本法定刑。
然而,隨著經濟發(fā)展、人均收入和物價水平不斷“看漲”,以多年停滯不變的固定數(shù)額作為貪污受賄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早已與社會實際嚴重脫節(jié),日益暴露出起刑點偏低的弊端。典型的對比是,同樣是貪污受賄10萬元,二十多年前當可視為“大腐”,如今只能列為“小腐”。而在現(xiàn)實的司法實踐中,過低的入罪門檻在很大程度上也已經被廢棄,貪腐5萬元以下被追究刑責的官員頗為罕見。一些地方甚至有不成文的內部“特赦”規(guī)定,對于貪污、受賄數(shù)額低于5萬元的案件,不予立案或者不予起訴。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貪污受賄犯罪的情節(jié)差別極大,僅僅以貪腐數(shù)額為衡量標準,并不能全面反映具體個案的社會危害性。尤其是,過于固定、僵化的數(shù)額,導致不同情節(jié)犯罪的量刑檔次無法拉開,難以實現(xiàn)罪刑相適應的原則,進而引發(fā)刑罰不公等負效應。
在現(xiàn)實的司法實踐中,貪腐5萬元以上、10萬元以下的案件,通常是貪腐金額每增加1萬元,刑期就增加一年,一般情況下最高可判處十年有期徒刑。而貪腐10萬元以上的案件,數(shù)額達到100萬元,往往只判處十一二年有期徒刑,數(shù)額達到數(shù)百萬甚至數(shù)千萬元,也可能僅僅判處十五年左右有期徒刑。數(shù)額差別越來越大,而量刑差距卻越來越小,實際上意味著刑法的懲治效應在不斷遞減,甚至不乏“鼓勵”多貪多賄之嫌。
頗為典型的一個最新個案是,河北秦皇島市北戴河供水總公司原總經理馬超群東窗事發(fā)后,從其家中搜出現(xiàn)金約1.2億元、黃金37公斤、房產68套,創(chuàng)下“小官巨腐”的紀錄,但按照原來的刑法,只能按照10萬元以上的標準定罪量刑。這一案例,也引發(fā)了社會的熱議和憂慮。
事實上,近年來對不少貪污受賄犯罪的量刑,已不再僅僅簡單地與貪腐數(shù)額掛鉤,而是開始綜合考慮社會危害性等因素。典型的一例是,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原局長鄭筱萸遭查處后,盡管其649萬元的受賄數(shù)額,與一些未被判處死刑的腐敗官員相比并不突出,最終仍被判處死刑。其原因就在于,鄭筱萸的權錢交易,直接導致藥品監(jiān)管失控,危及公眾生命健康,其社會危害性極為嚴重。
不過,由于刑法有關貪腐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依然以數(shù)額為依托,一些貪腐數(shù)額較大的案件的量刑反而輕于貪腐數(shù)額較小的案件,也就無法在立法層面得到明確的解釋。在客觀上造成量刑不統(tǒng)一現(xiàn)象的同時,也不時使公眾陷入深深的困惑,甚至引發(fā)“寬嚴不一”、“放縱巨腐”的社會質疑。
法學界、司法界的普遍共識是,貪腐數(shù)額應當是貪污受賄定罪量刑的重要參考,但不應是唯一的參考,而是應當同時考量公益民權的受損程度、社會危害性等因素,塑造更具彈性的定罪量刑標準。
這一呼聲和思路,最終體現(xiàn)于此次刑法修正。貪污受賄犯罪定罪量刑標準正式摒棄了固定數(shù)額的舊模式,取而代之的是數(shù)額與情節(jié)兼顧的新模式,即原則規(guī)定“數(shù)額較大或者情節(jié)較重”、“數(shù)額巨大或者情節(jié)嚴重”、“數(shù)額特別巨大或者情節(jié)特別嚴重”三種情況,相應設定三檔刑罰,并對數(shù)額特別巨大,并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的,保留適用死刑。由此,刑法構建起了更符實際、更具彈性、更加合理的貪污受賄犯罪定罪量刑標準,這是提高貪腐成本、實現(xiàn)刑罰公正、推進反腐斗爭的一個歷史性制度變革。
不過,刑法修正案(九)對貪污受賄犯罪定罪量刑標準所作的調整,只是完成了改革的第一步,其原則性、富于彈性的規(guī)定還有待進一步細化。立法機關指出,具體定罪量刑標準可由司法機關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掌握,或者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通過制定司法解釋予以確定。有消息稱,刑法修正案(九)出臺后,“兩高”已在著手研究制訂相關司法解釋。
應當認識到,司法解釋并不能窮盡現(xiàn)實中的所有貪腐情節(jié),因而在很大程度上,貪污受賄犯罪定罪量刑新標準的實施,使司法機關及其辦案人員獲得了更大的自由裁量空間,而是否立案、如何量刑等環(huán)節(jié),也因此增大了處理不當乃至枉法裁判的風險。
正因此,未來對于腐敗案件的處理,應當進一步通過案例指導、審判公開等機制,推進公正刑罰、陽光司法,使腐敗案件置于更加嚴格統(tǒng)一、更加透明開放的內外部監(jiān)督之下,以最大限度地防止司法偏差乃至司法腐敗。如此,調整貪污受賄犯罪定罪量刑標準的刑法變革,才能真正轉化為促進、深化反腐斗爭的現(xiàn)實動力。
封堵大貪巨腐的“越獄”之路
此次刑法修正備受矚目的一大制度創(chuàng)新是,針對大貪巨腐設置了“終身監(jiān)禁”的特別執(zhí)行措施。這一反腐機制,直面的正是現(xiàn)實中備受詬病的“法院前門判、后門放”等不正常現(xiàn)象。
我國刑法設置了無期徒刑等嚴厲的刑罰,同時又規(guī)定了減刑、假釋等刑罰變更措施,以彰顯司法文明、節(jié)省司法資源、激勵罪犯積極改造。但在司法實踐中,這一人性化的制度設計卻頻頻異化成權力尋租的通道,尤其是一些擁有特權、人脈等資源的貪腐罪犯借此不斷縮減刑期,甚至逍遙法外,不斷激起社會質疑的聲浪。
頗為典型的案例是,河南禹州市公安局原局長王建生因受賄罪被判處11年6個月,服刑4年已先后5次被保外就醫(yī);廣西陽朔縣國土局原局長石寶春因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卻以“患病”為由成功獲得暫予監(jiān)外執(zhí)行,不僅沒有坐一天牢,還乘坐飛機、駕駛豪車四處瀟灑游玩。
尤其是,一些被判處死緩的大貪巨腐,沿著“死緩變無期,無期變有期,有期再減刑”的路徑一減再減,乃至脫出鐵窗,更是成為全民聲討的標靶。
2013年的統(tǒng)計顯示,貪腐罪犯獲減刑的比例高達70%,被判處死緩的貪腐官員實際刑期往往不超過15年。尤其是此前被判刑的100多名省部級貪腐高官,除個別已被判處、執(zhí)行死刑外,大多獲得了減刑、假釋和保外就醫(yī),其比例遠遠高于普通罪犯。
正因如此,此次刑法修正過程中,不少參與立法審議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和一些部門都提出,應當針對貪腐犯罪引入“終身監(jiān)禁”的措施,建立真正意義上的“終身自由刑”。
這一呼聲,體現(xiàn)在修法草案三審稿,并為最終出臺的刑法修正案(九)所確認。其具體設計是,對犯貪污罪、受賄罪被判處死緩的罪犯,“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jié)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在其死刑緩期執(zhí)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jiān)禁,不得減刑、假釋?!边@意味著,那些貪腐數(shù)額特別巨大、危害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大貪巨腐,被判處死緩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其命運將是把牢底坐穿,終老獄中。
專家表示,刑法引入終身監(jiān)禁機制,乃是慎用死刑與高壓反腐雙重背景下合理平衡的選擇,從剝奪生命到“坐穿牢底”,既順應了改革死刑制度的法治文明潮流,又釋放了反腐決心,能夠更有效地嚴懲大貪巨腐,避免社會誤解,其中融合的,正是寬嚴相濟的立法理念。
刑法作為懲治犯罪的基礎大法,其全面修補反腐“制度籠子”的立法努力,已經邁出了極為關鍵的一步。可以預見,以此為起點,反腐的法治化建設將大大加速,中國的反腐大業(yè),也將因此進入打防并舉、全面升級、制度反腐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