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因“愛”而生“教”

前些日子，女兒悅悅讀課外書的時間突然多起來，一邊看一邊嘿嘿笑，沉浸其中怡然自得。

看什么書這么開心??？老公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想看個究竟，可沒看幾頁，眉頭就皺了起來。他急急地把我拉進廚房：“你給她買的漫畫書？都是些什么呀，亂七八糟的。”

漫畫書？我搖頭?？蠢瞎缗R大敵的樣子，我趕緊湊過去翻看。難怪老公不淡定，女兒捧著一本《豌豆笑傳》如癡如醉，碗豆這小屁孩調(diào)皮搗蛋，臟話連篇，滿腦子惡作劇，并且，還有點低級趣味……悅悅都是上了初中的大孩子了，看本漫畫書就樂成那樣？我沉下臉來。

我家書房里幾千本古今中外文史典籍，我的孩子怎么能讀這種幼稚讀物？再不濟，看的也應(yīng)該是《父與子》這樣的經(jīng)典之作啊。與老公交換觀點，老公說垃圾書必須堅決取締，讀上癮了，孩子會三觀不正后患無窮。這話正中我的下懷，快節(jié)奏的漫畫會讓孩子心浮氣躁，并且，漫畫書上字兒那么少，長久下去，對文字的理解力、領(lǐng)悟力以及文字表達能力都會下降，那可怎么得了？

晚上，我很鄭重地向悅悅宣布了我們的想法。還沒等她緩過神，我便把她的漫畫書如數(shù)“充公”?？次覄恿苏娓?，悅悅急了：“你根本不了解漫畫，你們大人不也看宮廷劇武俠小說嗎？大人有放松快樂的體驗，為什么不允許小孩子有？”

我的態(tài)度不容置疑：“這種內(nèi)容的書看下去，學不好語文都是小事，你會受到怎樣的影響？長大會變成什么樣子？我身為你的媽媽，能任你走向歪路？”

激烈的爭吵中，我以我強大的教育理論基礎(chǔ)打敗了悅悅，她偃旗息鼓，不再出聲。終歸是個孩子，怎能比得上大人豐富的閱歷？我暗自得意。

叛逆與沖突

本想漫畫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可一個月后的一天，住在我家樓后的同事對我感慨萬千：“悅悅真是用功懂事，我家孩子這幾天病了，夜里擦洗退燒，凌晨了，悅悅房間的燈都還亮著，怪不得次次考試名列前茅，好成績可不是從天上掉的呢?！?/p>

我瞪大眼睛，什么情況？每晚9點半準時熄燈，是我們家堅持了10年的作息時間，凌晨？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很意外地響起來，竟是悅悅的班主任老師。老師說，悅悅最近上課不集中精力，總是疲憊不堪，今天上午竟然上課睡著了，剛剛的月考成績出來，各科都不盡如人意，分析看，問題應(yīng)該出在睡眠不足上，要我留意一下孩子的反常。

沒等下班我就往家趕。果然，從悅悅枕頭和褥子下面，我翻出四五本新買的漫畫書以及不少漫畫手稿。我氣不打一處來，凌晨用功、課堂睡覺以及成績落后，就此被我一鍋端出了答案。

我把戰(zhàn)利品放到客廳的茶幾上，悅悅放學回來，我當著她的面把它們撕了個粉碎。悅悅又哭又搶，我毫不手軟，恨恨地對哭成淚人的悅悅喊，你是我的孩子，只要我認為無益的、可以傷害到你的東西，我都絕不會允許它存在！現(xiàn)在你可以恨我，可總有一天會懂得我的苦心！

悅悅一反平日乖乖女的常態(tài)，她大聲反駁、頂撞，哭了半宿。

也就是從那天起，漫畫書就像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橫亙在我與悅悅中間，我們因此不斷爭吵，不時哭泣。她堅持她的喜歡，我不知該拿她怎樣，我努力調(diào)節(jié)自己，可是已經(jīng)陷入一個絕望的圈子里，只覺焦頭爛額、煩躁不已，我用我真切的挫敗感，傷害她，也傷害自己。

字字灼心后的和解

周末，做完作業(yè)后的悅悅隨手亂畫，一個碩大的腦袋豁然紙上。夸張的表情，配以“哇”“哈”的文字，在我看來簡直幼稚無聊透頂。重復(fù)上演從前的爭吵，我又一次摔門而去。在門合攏的一剎，我聽見悅悅帶著哭腔的聲音：媽媽，如果我堅持要喜歡漫畫，就不再是你的好女兒了是不是？

突然呆立在那里，冒出一額頭的汗。悅悅說出來這些普通的字，如此組合之后，形成一種心理無法承受的溫度，如飛濺的火花，字字灼心。

她喜歡漫畫，就不是我的好女兒了？

不，不。其實哪有什么附加條件，別說她喜歡漫畫，即便她被世界拋棄，不為任何人所愛，也仍然是我心上的女兒。她是我懷胎十月誕下的骨肉，生來就是要我來愛的好女兒。我愛她，是毫無條件的愛，毫無商量的愛。她赤裸裸地來到我身邊，然后歲歲年年，一個一個與她相遇的人，會愛她也會厭她種種或好或壞的品質(zhì)，只有我，是毫無挑剔的，愛的是她本身，是因為愛，所以愛。那么為什么，我要如此急功近利地要她成為我想要的樣子，卻不肯接受她的喜歡與堅持呢？

我的心豁然開朗。

再翻看那些被我沒收的漫畫書，我突然發(fā)現(xiàn)，書里有好玩的故事，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它們符合孩子的心理。況且，漫畫讀起來簡單，畫面有遠景有特寫，很有節(jié)奏，又有看電影的直觀感，悅悅當然對它癡迷不已。悅悅自小喜歡涂涂畫畫，怎么會沒有臨摹的欲望？

那天我想了很多。我們工作一天回到家，喜歡躺倒在沙發(fā)上看看電視劇，孩子上一天課回到家，捧本漫畫書休閑一下當然也很正常。將心比心，我懂得悅悅為什么喜歡漫畫了。

我還記起我小的時候。我與老公都是放養(yǎng)長大，父母沒期望我們將來要有多么大的成就，當然也不擔心會誤入歧途，我們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成長起來，這個過程自然也自由，他們充分欣賞和尊重了我們的成長。相比我們的父母，我對悅悅做了些什么？

一個孩子的問題，只要不撞破底線，又能有多大呢？生命自會找到它的出口。

愛與欣賞收獲美好

悅悅的同學到我家玩，聽這群半大孩子聊天，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聊的，竟然就是漫畫書里的內(nèi)容。而讓我吃驚的是，他們沒有低級趣味，沒有臟話連篇，看的也不僅僅是《豌豆笑傳》。他們說到愛、勇氣，也說到拼搏，他們提到雅典娜為保護弱小的人類，跟邪惡的神展開圣戰(zhàn)，人類中驍勇善戰(zhàn)、正義善良的少年，也與雅典娜并肩戰(zhàn)斗……孩子們的眼睛熠熠生輝，他們說，愛可以使人強大，勇氣可以完成理想。

心生慚愧。我心心念念恨不得趕盡殺絕的漫畫書里，這些正能量讓我刮目相看。我試著以欣賞的眼光看待漫畫書，也用欣賞的眼光看待悅悅。

對漫畫的高壓解除，悅悅興趣空前高漲。幾個月的時間，悅悅從臨摹到創(chuàng)作，她第一本“漫畫處女作”問世，幾個章節(jié)，二十多頁，從構(gòu)思情節(jié)，到設(shè)計角色，再到創(chuàng)作畫面，無不傾注著她的心血。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鍛煉了她的思維能力，激發(fā)著她的創(chuàng)造力，這并不是隨便的涂涂畫畫就能完成得了的。誰說喜歡漫畫沒有一點好？羞愧之余，我慶幸自己的改變，為之焦頭爛額又擔心不已的難題，突然間風平浪靜，陽光明媚。

得到我的表揚，悅悅高興不已，又試著把漫畫書為我翻譯成文字。翻譯中，她告訴我，她發(fā)現(xiàn)漫畫書的節(jié)奏很快，比如講到一個大森林，就是畫一個大場景，看一眼就過去了，而用文字描述，就會詳盡到一棵樹，一朵花，一根草，會講天空的顏色，說風里的味道，所以，沒有文字閱讀的積淀，漫畫里所表達的深層意境，就體會不到，思考不到。

今天清晨，悅悅重新捧起了文史經(jīng)典?？次殷@詫，悅悅笑了，她說在翻譯與創(chuàng)作漫畫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己閱讀量較少，沒有文學積累，也缺乏對生活、對環(huán)境的觀察能力和共情能力，所以要再讀經(jīng)典，好好充電。

我心里的欣慰與滿足無以復(fù)加，只覺著整個清晨都煥然一新，幾個字詞在我眼前靈動跳躍，它們是愛和欣賞。這一刻我真是感嘆無比，充分的欣賞與尊重，的確是這世上最溫暖的愛，更是對孩子最美妙的塑造啊。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