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鴻剛

【摘要】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有八個繞不開的問題：有關兩國實力對比的問題；有關兩國定位錯位的問題；有關兩國戰(zhàn)略意圖的問題；兩國愿景是否沖突的問題；兩國關系中的“內政因素”；兩國關系中的“第三方因素”；合作能否抵消競爭的問題；發(fā)生“集團對抗”的可能性。

【關鍵詞】 中美關系 戰(zhàn)略研究 新型大國關系 【中圖分類號】D822 【文獻標識碼】A

當前，中美兩國戰(zhàn)略界又掀起一股重估中美關系的熱潮。這既折射出“后危機時代”和“再平衡戰(zhàn)略”背景下中美關系的持續(xù)震蕩，也同年初以來美國戰(zhàn)略界有關“中國即將崩潰”“中國戰(zhàn)略欺騙”“中美正處臨界點”“修改對華大戰(zhàn)略”等大尺度討論以及中美在南海博弈升溫直接相關。近年來，中美關系確實在發(fā)生重大變化，要好好評估一下；但由于中美關系是高度復雜、“不循常理”的，因而不能僅憑主觀感覺、表面現(xiàn)象和一時一事輕下論斷，或一廂情愿地亂開藥方。重估中美關系，必須抓住那些真正決定中美關系大勢的“真問題”，盡管它們非常復雜敏感。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也必須基于對這些重大問題的正面回應。概言之，至少有如下八個繞不開的問題。

有關兩國實力對比的問題

實力對比一直被看作是大國關系的決定性要素。近年來有關“中國崛起”“美國衰落”“兩國實力日益接近”的討論和結論，是造成中美關系日益敏感、動輒上綱上線的首要原因。但著眼于更加科學和長遠的決策，兩國的戰(zhàn)略界都有必要知道，被廣泛認為的兩國實力日趨接近，到底應該如何衡量，兩國實力究竟有多大差距？可惜的是，由于中美兩國國情復雜，模式迥異，又都在轉型，因而衡量指標極為多元，衡量方法也缺乏共識，很難斷定兩國的實力地位和發(fā)展走勢。特別是，全球化背景下，中美兩國和整個世界深深融合在一起，要“孤立地”衡量和對比兩國實力，就更不容易了。目前已有一些相關研究成果，均難令人信服。由此產生的認知混亂，導致了或許本不應有的恐慌和亢奮，給發(fā)展兩國關系帶來更大困難。

著眼將來，兩國戰(zhàn)略界應該首先對兩國實力地位和發(fā)展走勢給出正面回答，甚至應就全球化條件下如何衡量大國實力的方法論開展聯(lián)合研究；并明確向決策者和民眾闡釋，實力對比對于中美關系到底有多重要，21世紀中美之間到底應該比什么，從而為有效發(fā)展雙邊關系提供更加扎實的認識論基礎和方法論共識。

有關兩國定位錯位的問題

幾年來，中美兩國在對方戰(zhàn)略布局中的定位似乎也在變化。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一直將美國作為外交工作的“重中之重”，將中美關系視為確保改革開放成功和外交整體平穩(wěn)的首要前提。而近年來，隨著中國力推“一帶一路”深耕周邊，與俄羅斯“全面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名至實歸，大力強化同歐洲、金磚國家合作，一些美方人士開始猜測，美國在中國對外戰(zhàn)略全局中的地位是不是下降了？中國是不是在無意或有意地“繞著美國走”，將更多精力投入到對周邊和其他大國關系的經營中？

與此對照的是，中國在美國全球戰(zhàn)略中的“地位”似乎大大上升了。從奧巴馬一任開始，中國就在美國全球戰(zhàn)略中占據特殊位置。希拉里國務卿首次出訪選擇東亞，將中美關系定位為“全球最重要雙邊關系”（沒有“之一”），同時又推出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強化美日安全合作，2012年總統(tǒng)大選電視辯論首次設定“中國議題”，奧巴馬脫口而出將中國說成“對手”，凡此似乎昭示出美國對中國的重視程度及戰(zhàn)略定位的變化。

這涉及到兩國對雙邊關系重要性的認知問題。重估中美關系時，我們必須搞清楚，這種“一升一降”的定位錯位是真的嗎？到底有多大程度？這種定位變化是戰(zhàn)略性的，抑或僅是一種策略？它到底意味著什么，兩國是否充分認識到其中的風險？茲事體大，不可不察。

有關兩國戰(zhàn)略意圖的問題

毋須諱言，近幾年來中美兩國對對方發(fā)展方向的疑慮都在加重。美方的疑慮主要體現(xiàn)為：中方已經和即將出臺的諸如《國家安全法》《反間諜法》《反恐怖主義法》《境外非政府組織管理法》《網絡安全法》等法律及配套舉措，是否意味著中國正在采取對美國更加“不友好”的國內政策？中國外交更加強調“奮發(fā)有為”“命運共同體”“海外利益攸關區(qū)”，是不是意味著放棄了“韜光養(yǎng)晦”以及“三不”（“不派兵”“不結盟”“不干涉內政”）政策？

而中方則有理由擔心，美國過度金融化的經濟模式，是否日益對全球金融穩(wěn)定構成威脅？美國對全球經濟體系的把控，是否越來越成為全球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障礙？美國是否正在歐亞和亞太地區(qū)制造“烏克蘭危機”“南海爭端”等“地緣陷阱”，誘使其他國家深陷其中并相互消耗，而美國居中調控、分而治之？一個不自信的美國，是否將更賣力地在全球推廣“蛻化了的民主制度”，從而加劇轉型國家的政治社會動蕩？

歸根結底，美方是擔心中國改弦更張，背離長期以來一直奉行的“改革開放”“和平發(fā)展”大戰(zhàn)略，而中方擔心的是美國實施獨善其身甚至嫁禍他人的非建設性政策。但我們知道，一國大戰(zhàn)略不會輕易改變，各國戰(zhàn)略意圖也很復雜，因而針對兩國上述政策舉措背后的戰(zhàn)略意圖，還需雙方審慎研判，坦誠溝通，避免誤判。

兩國愿景是否沖突的問題

“伊斯蘭國”崛起、烏克蘭危機以及南海爭端等一系列重大熱點，使各國深切感受到既有國際秩序的“松動”。而美國在貿易、投資及網絡、外空等諸多領域重塑國際規(guī)則的種種努力，以及中國推動“一帶一路”、建設“亞投行”與“金磚行”、設立“絲路基金”的種種努力，又讓各國普遍認為，中美兩國似乎都在按自己的愿景重塑國際秩序。人們不禁要問：中美兩國對未來國際秩序的愿景是彼此協(xié)調的還是相互矛盾的？這個問題極為重大。因為中美都是全球大國，具備塑造國際秩序的意愿和能力，兩國對國際秩序的塑造將很大程度上決定著21世紀的世界面貌。

就此，美方或許很想知道，“兩個一百年”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這一內政語境下的目標，對于未來的國際秩序和中美關系而言意味著什么？在中國眼中，當中國實現(xiàn)復興時，國際秩序是什么樣子，同當前國際秩序有多大差別，屆時的中美兩國將如何擺放？中國目前對國際規(guī)則的總體接受，是長遠戰(zhàn)略，還是權宜之計？

同時，中方也很想知道，奧巴馬說美國還要“領導世界一百年”（可理解為美國版“百年目標”），這種“領導”將以何種方式實現(xiàn)？是單邊主義高高在上的領導，是依托于同盟體系的領導，是依托于大國共治的領導，還是依托于多邊機制的領導？美國當前所認可的國際秩序，是“二戰(zhàn)后秩序”還是“冷戰(zhàn)后秩序”？美國將如何證明其“全球領導地位”的合法性？

雙方國際秩序觀的差異問題，或許有些敏感和抽象，卻無論如何繞不開。對此，兩國不僅要自己把問題想清楚，而且更有必要加強相互溝通；即便兩國愿景確有矛盾之處，也應心平氣和地各自調整和相互適應。既不能輕易斷言兩國愿景完全沖突，更不能以此為據不斷強化對抗姿態(tài)。

兩國關系中的“內政因素”

中美兩國交往幾十年來，內政因素在時時刻刻影響著雙邊關系。眼下，中美兩國內部都在發(fā)生深刻變化，其對兩國關系的影響更是重估中美關系時不能忽略的方面。

美國的國內政治變化十分劇烈。金融危機暴露并進一步加強了美國的經濟空心化、政治極化、社會分化問題，美國正面臨嚴峻的“現(xiàn)代國家治理難題”。當前和未來相當一段時間，美國將不得不經歷深刻而艱巨的體制改革和政策調整歷程：經濟層面，大力調整發(fā)展方式和產業(yè)結構，抑制過度金融化，實現(xiàn)再工業(yè)化；政治層面，打破利益固化，重建政治共識，恢復兩黨之間、府會之間以及朝野之間的信任與合作關系，扭轉體制僵化的不利局面；社會層面，重建中產階級，縮小貧富分化，提升社會整體競爭力。毫無疑問，這些內政改革是異常艱難的。在權力分立體制下，美國內部改革期間出現(xiàn)的種種矛盾較量，都可能影響美國的對外政策，當然也會影響到對華政策。

中國內部的變化更加深刻全面。改革開放30多年來全體國民的艱苦奮斗，為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打下堅實基礎；“四個全面”戰(zhàn)略布局將更加深刻地改變中國面貌，開啟波瀾壯闊的加速復興歷程。這期間，中國的貿易、投資環(huán)境會發(fā)生變化，社會的消費結構、消費能力會發(fā)生變化，國民心態(tài)也會變化。

總之，中國在深刻變化，美國在深刻變化，中美關系展開的時空環(huán)境在深刻變化，這是中美關系幾十年歷史中絕無僅有的。重估中美關系時，必須高度重視兩國內部政情、民意和經濟狀況對兩國關系的隱性和間接影響。既要多做換位思考，充分理解對方的不易，也要多做預先管理，防止內政因素的不必要干擾，更要善于把握機遇，充分挖掘和利用兩國內政變化帶來的新合作點。

兩國關系中的“第三方因素”

兩國關系從不拘泥于雙邊層面，總是時刻牽涉“第三方因素”。冷戰(zhàn)期間，蘇聯(lián)曾是中美關系中最大的“第三方因素”；冷戰(zhàn)結束后特別是“9·11”以來，在反恐、防擴成為國際熱點的背景下，朝鮮、伊朗、阿富汗、蘇丹、巴基斯坦也一度成為牽動中美關系的“第三方”。中美兩國通過在“第三方”問題上化異求同，維護和推動了地區(qū)和平，拓展了中美關系的內涵和外延，夯實了中美關系戰(zhàn)略穩(wěn)定的基礎。

但近幾年來，隨著中美兩國的地緣戰(zhàn)略重心日益重合于亞太，兩國關系中出現(xiàn)了諸如日本、菲律賓、越南等新的“第三方因素”，其在中美關系中的分量比以往更重，但對中美關系的影響卻逐步轉向消極，成為中美之間誤解和矛盾加深的重要來源。甚至出現(xiàn)這樣的觀點，認為美國目前正在利用這些第三方作為“代理人”牽制中國，而中國則通過拉攏或打壓這些“代理人”來分化美國的安全合作體系。

現(xiàn)在需要搞清楚的是，中美在這些新的“第三方”問題上的認知差距到底有多大？這些第三方因素是否注定成為中美矛盾沖突的新來源？中美能否像以往那樣，就第三方因素開展合作？這種合作若不是以“兩國集團”（G2）的形式出現(xiàn)，那么將是怎樣的形式？由于歷史上不乏兩個大國被第三方拖入戰(zhàn)爭的具體案例，因而兩國都需要審慎地評估“第三方因素”的作用，并拿出切實方案，防止被第三方因素牽著鼻子走。

合作能否抵消競爭的問題

長期以來，中美關系一直處于既合作又競爭的復雜狀態(tài)。經貿合作一直被視為“壓艙石”，而且中美兩國不少研究機構都預測，中美之間經貿合作潛力還十分巨大，這個“壓艙石”將越來越沉。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中美之間的競爭面也在快速上升，特別是兩國在亞太地區(qū)的地緣競爭。美國將亞太視為全球領導地位的戰(zhàn)略基礎，中國將亞太視為國家長遠發(fā)展的戰(zhàn)略依托，中美在亞太“誰也輸不起”。

由此引發(fā)的問題是：中美關系中的合作面與競爭面之間是什么關系？是務實合作最終抵消了戰(zhàn)略競爭（也就是說“壓艙石”穩(wěn)得?。?，使兩國關系越走越近？還是戰(zhàn)略競爭最終蓋過了務實合作（“壓艙石”沒壓?。?，使兩國關系越發(fā)陰暗肅殺？抑或是延續(xù)當前的這種深度相互依賴與高端戰(zhàn)略競爭并存共進的奇特局面？未來的中美關系，到底將呈現(xiàn)何種狀態(tài)？

在我們倡導的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中，“不沖突不對抗”是“合作共贏”的前提基礎。但這個前提要如何保證？是通過繼續(xù)做大互利共贏的務實合作來保證？還是通過安全領域的調節(jié)機制來保證？中美此前的“未沖突未對抗”，其深層根源是什么？是因為兩國實力差距實在太大，還是雙方有適可而止的戰(zhàn)略默契？抑或其他什么原因？這些因素未來是否將繼續(xù)發(fā)揮作用？凡此，都是需要中美兩國認真思考的問題。

發(fā)生“集團對抗”的可能性

當今世界的一個重要現(xiàn)實是，西方發(fā)達國家相對衰落，非西方的新興國家整體崛起，東與西、南與北的關系問題再度凸顯；而主要大國各自開展的“護盤行動”，又使得東西矛盾、南北矛盾更加突出。美國在經濟上加緊重塑以TPP和TTIP為代表的新型規(guī)則體系，安全上加緊強化安全同盟體系。這些動作令人有理由擔心，美國是不是在悄然組建新的排他性、對抗性的國家集團？同時，受“后危機時代”嚴峻形勢所迫，中俄之間、新興國家之間也加強了“抱團取暖”，產生了一系列更為緊密的合作機制安排，中俄等大國還推出了“歐亞經濟聯(lián)盟”“一帶一路”等區(qū)域合作倡議。從美國視角看，中俄等國的這些行動似乎也是在另建新的集體行動體系。特別是國際輿論界有關“新冷戰(zhàn)”的討論，更加劇了人們對“集團對抗”的擔心。

對此，中美兩國戰(zhàn)略界都必須認真思考：全球主要大國（包括中美）的這種“護盤行動”，是面對國際秩序變動的本能反應，還是經過反復斟酌之后的精心布局？這種各自為戰(zhàn)的“護盤行動”，會不會造成不斷上升的惡性循環(huán)，迫使其他國家“選邊站”，最終形成互不兼容的兩大集團？如果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么中美兩國就必須在各自經營同盟或伙伴關系網絡的時候，更加小心謹慎。

上述八個問題都不好回答，但卻是決定中美關系走勢的重大問題。兩國戰(zhàn)略界應就此進行深入細致的聯(lián)合研究，為中美建立“新型大國關系”提供更為堅實可信的理論支撐。中美兩國都是具有較強戰(zhàn)略前瞻性、戰(zhàn)略謀劃力和戰(zhàn)略執(zhí)行力的國家，只要兩國堅定信心，順應大勢，開動腦筋，積極行動，建立中美“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新型大國關系”， 是完全可能的。

（作者為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政治研究所所長）

【參考文獻】

①[美]尼娜·哈奇格恩、莫娜·薩特芬著，張燕、單波譯：《美國的下個世紀：美國如何在其他大國崛起的時代里保持繁榮》，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

責編/潘麗莉 焦楊 美編/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