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堅
電影《刺客聶隱娘》讓很多人感到無聊。
于是,忽然想起,在《復仇》里,魯迅這樣寫看客的無聊—
路人們于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鉆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鉆出,爬滿曠野,又鉆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于是覺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終至于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干枯到失了生趣。
這些人是趕來看熱鬧的,因為有兩個人,手握利刃,赤裸全身,像要擁抱或殺戮。然而,他們卻只是那樣站著,一動不動。最終,看客散去—
于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鑒賞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魯迅一向討厭看客,激賞復仇者。這都是有來歷的。他改用前人的話說,“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污納垢之地”。他寫復仇、寫刺客,攝人心魄,令人神往,尤其是《鑄劍》里的眉間尺和黑衣人。
《鑄劍》的故事骨架取自干寶《搜神記》,而在精神上與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相通,有血性,有真氣。年輕的時候讀史書,最讓我激昂的就是古人為了一句信諾,可以二話不說,把自己腦袋割下來給人—魯迅筆下的眉間尺與黑衣人,正是如此。后來知道,所謂血性和真氣,不僅止于此。它們有各種表現(xiàn)形式,通過各種方式記述、傳承下來。魯迅說過,想要得到一點真見識,讀經(jīng)不如讀史,讀正史不如讀野史、雜說。這是面向普通讀者、青年學生的經(jīng)驗之談,免得他們上了闊人的當。他當然再清楚不過,經(jīng)與史,正史與野史、雜說,乃至詩、賦,實則有相互貫通的氣息。司馬遷寫《史記》有想象,有虛構,而干寶在《搜神記》之外,有《晉紀》二十卷,“直而能婉,時稱良史”。他們用不同的筆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又與屈原的“天問”異曲同工。
從先秦兩漢魏晉一路下來,這種血性和真氣灌注在唐詩中,散發(fā)為“盛唐氣象”,這是顯的一面;相對而言,隱的一面,則是在其他樣式,包括志怪傳奇?zhèn)b客小說,其中,就有聶隱娘的故事。
侯孝賢讓傳奇小說中的聶隱娘脫胎換骨,拍成電影《刺客聶隱娘》。它做足了講故事的架勢,草蛇灰線,藏頭露尾,像偵探片一樣誘引你去還原整個故事。高智商的朋友就喜歡玩這種游戲,手腳勤快的,還繪制成圖表,在“朋友圈”里張貼出來。其實,《刺客聶隱娘》的情節(jié)結構、故事線索、人物關系等等,根本就不重要。它的人物形象,與“黃金甲”和“武媚娘”之類影視劇相較之下,并不光鮮亮麗,一點都不搶眼,那些侍女站在你面前,簡直就為了被你忽略掉。它的細節(jié)做得很扎實,扎實到了近乎笨拙,譬如有個插首飾的動作,笨拙到了近乎扎眼,可是這些細節(jié)根本沒有任何內涵,就是細節(jié)而已。它的故事結構看起來有點復雜,要是你去把它勾畫出來,那就好比高明的盜賊費勁巴拉地打開保險箱,可是里面根本沒啥東西。
概言之,這部電影正因為實到夠實,所以虛到夠虛。諸如繪畫中的留白之類的以虛為實的手法我們都見得多了,以實為虛,還真不多見。
在這部電影里,虛實之間的轉換相生無處不在,就連電影的片名也是如此:為什么不直接就是《聶隱娘》呢?加上“刺客”二字,好像是為了修飾、彰顯,卻在一定程度上轉移了視線,把“聶隱娘”掩藏起來。很多鏡頭幾乎靜止不動,有鳥飛過湖面和樹林,有云氣蒸騰于山巒和天空,卻比靜物更靜止。很多畫面之美,足可見造化之神功確實超乎想象,這是有眼能看的都能看到的;而在這些畫面上,仿佛有些東西,卻是有眼能看的人未必都能看到的—當然,也不是非得說有。
雖然處處以實為虛,這個“虛”并非真空那樣的“無”,其中有真氣流動—至于前面說的血性,不是這部電影所要表現(xiàn)的,況且也不是這個鄙俗猥瑣的時代所需要的?,F(xiàn)在的流行詞里頭沒有“血性”,只有“尿性”,真是扯淡。
真氣在天地之間,在山水之間,在人的言行與意念之間流轉不息,而又始終保持安靜,內斂,若隱若現(xiàn),只能“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然而,“神遇”還以“目視”為前提。要不然拍電影干什么?不過,好電影不只讓人“目視”看得到的東西,也會讓人“神遇”看不到的東西。
可是,買了電影票來看電影的人總歸更愿意看到人物,看到動作,看到情節(jié)。而這部電影太考驗耐心了。經(jīng)常滿滿一屋子的人,卻沒有什么動作,連聲音也沒有,簡直是在挑戰(zhàn)整個視覺時代。有人“于是乎無聊”,退場的退場,玩手機的玩手機。于是乎有人寫文章,批評他們的審美趣味鑒賞水準等等。這是不對的。我想,他們不僅感到冷落、疏離,覺得有無聊從毛孔鉆進鉆出,更是受到了一種逼迫。這些靜止的鏡頭中斷故事的進度,逼迫我們直接面對一種存在。而這恰恰是我們整天對自己按著快進鍵的生活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黑洞。在飽滿的畫面所營造的虛無之中,有一種能量巨大的實在,有“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卻又沉潛、隱忍。魯迅在《復仇》里寫的那兩個人,終于并未擁抱或殺戮,因為擁抱或殺戮固然痛快,不如對峙在無止盡的靜穆之中。
《刺客聶隱娘》的結果也并非擁抱或殺戮。隱娘選擇歸隱,與磨鏡少年一起去了新羅。在這里,“新羅”只是一個能指,一個符號,實則無異于自秦、漢以至唐代詩文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蓬萊、瀛洲之類的“海上仙島”。這些仙島亦實亦虛,非虛非實?!靶铝_”也應作如是解。
說到蓬萊、瀛洲,我們知道,李白經(jīng)常做的一個白日夢,就是“為君談笑靜胡沙”,然后“滅虜不言功,飄然陟蓬壺”。雖然他這些說法總是帶著一點酸葡萄味道,卻也接近于某些人的真實想法。另外還有一種可能:他原本就是從前人那兒學來的。一切功名利祿終將煙消云散,無論成功還是失敗,皆為天地間之氣運流轉,非人力所能左右。聶隱娘做得到不以成敗為懷,也可以不求安身之地,可是,她的一身劍術不再有用武之地,那就不如飄然遠逝,葆守能量,真氣伏藏。斯人已去,行跡流傳。她漸行漸遠,終于從畫面消失,她所留下的空缺反而真真切切地揭示其存在。
聶隱娘的任務是刺殺表兄田季安。她手握利刃抵住他的頸動脈,卻放棄了。她應該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作為奉命而往的刺客,她必須到這一步,才能跟師父復命說:“弟子不殺?!薄遣荒芤?,是不為也。
這一句,平靜、堅定,無異于攤牌。本來,師徒一場,至此尚有余地,畢竟聶隱娘仍然恭恭敬敬,行弟子禮如儀。山谷間好一陣風起云涌,呼應著師徒倆的內心激蕩。一轉眼間,師徒交手。于是,恩斷義絕。聶隱娘把師父道袍割開一個口子,揚長而去。
這個結果應該不會出人意外。誰都明白,前面重復了幾遍的通關密語,“一個人,沒有同類”,說的就是聶隱娘。同類,可以為友,也可以為敵—根本不搭界、沒有交集的人,不可能為友,也不可能為敵。一個人,沒有同類,意味著既無友,也無敵,那是真正的孤獨。
這樣的孤獨,有一個古老的版本,在《莊子·齊物論》的開頭:
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耦。
所謂“沒有同類”,正是“似喪其耦”的白話版。另外,也有一個較為晚近的版本,徐梵澄《星花舊影》寫魯迅:
先生也深通老、莊,胸襟達到了一極大的沉靜境界,仿佛是無邊的空虛寂寞,幾乎要與人間絕緣。如詩所說“心事浩茫連廣宇”,外表則冷靜得可怕,尤其在晚年如此。往往我去拜訪,值午睡方起,那時神寒氣靜,誠有如莊子所說“老聃新沐,方將被發(fā)而干, 然似非人”。
沉靜,冷靜,神寒氣靜,正是“心事浩茫連廣宇”的一種面相,以尋常人的眼光看來,卻又“仿佛是無邊的空虛寂寞,幾乎要與人間絕緣”,正是“沒有同類”到了極點。同樣,尼采曾經(jīng)說自己處于距離塵世六千尺的高空,那更是“與人間絕緣”的樣子—然而,恰恰就是這個尼采,在令人瘋狂的寂寞中,“想要擁抱隨便哪一個人”。
呦呦鹿鳴,求其友音。鹿猶如此,人何以堪。聶隱娘的孤獨實屬迫不得已,盡管能夠面對這種孤獨也非常了不起。然而,問題在于,她似乎迷戀這樣的孤獨:青鸞舞鏡的故事,好像一個東方版的那喀索斯(Narcissus)。退一步說,自戀不是問題,只是,至少要在某個時刻知道,在鏡面、水面看到的并不是真實的自己,而是想象中的自己,一個虛幻的同類。再者,青鸞也好,那喀索斯也好,前世留存下來的各種傳奇、意象大都與我們所有人有關,指示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某一方面的可能性。所以,不能因為自己發(fā)揮了這一方面的可能性,就入了戲,自以為是唯我獨有的特性,不管那種意象有多么迷人。
單獨一個人,就算可以“生存”,也不能進入“存在”,如果這個人不能建立與世界的聯(lián)系。換句話說,完全孤立的一個人,只是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人,而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聶隱娘最終選擇了磨鏡少年,貌似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這個結果仍然令人懷疑:她真的解決了這個問題嗎?
還有一個疑問:為什么是磨鏡少年?小說沒有交待,電影沒有交待,我們也不必追根究底。大致可以肯定的是,磨鏡少年的出現(xiàn),呼應了青鸞舞鏡的意象。青鸞是虛的,磨鏡少年卻是實的,而且與聶隱娘有肉身的接觸。然而,磨鏡少年能夠解決青鸞的問題嗎?
聶隱娘的孤獨根深蒂固,因為刺客注定是孤獨的。這根本談不上什么個人英雄主義?,F(xiàn)代的、好萊塢式的個人英雄主義總是突出個人,而細讀那些正史、野史、傳奇、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悖論:在所有這些文字里,說到底,個人并不重要。這里倒是用得上《雷鋒日記》的格言:“一滴水只有放進大海里才能永不干?!碑斎唬€有更加靠譜一點的闡釋。寫過“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那個陶淵明,曾經(jīng)突發(fā)奇想,寫了一首《形影神》,構想形、影、神之間的對話,實際上是把自己一分為三,討論個人的存在問題,他的答案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而早在陶淵明之前,有兩種路向解決這個問題,簡言之,一種是和光同塵,一種是仁者愛人。凡此種種,都不是與人間絕緣,而是與怨恨、犧牲、殺戮絕緣,不管這些怨恨、犧牲、殺戮打著多么華美的旗號。
一個人,沒有同類,本來也不是壞事。但是,也不必迷戀于此。幾次三番,用旁白說出,那就成了一種過于喧囂的孤獨。當然,這不是聶隱娘的錯,也不是侯孝賢的錯。
無論如何,聶隱娘與磨鏡少年攜手歸去,孤懸海外,這個結局不好。雖然,如前所述,也不妨以這種方式葆存能量、伏藏真氣。但是,脫離了赤縣神州蒼茫大地,終究如浮萍飄零,一不小心,會漸漸失去生機;還真不如像魯迅所言,“在刺叢里姑且走走”,或如其詩云,“風波浩蕩足行吟”,就算是一個人,沒有同類,也沒什么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