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
黃 梵
原名黃帆,湖北黃岡人,詩人,小說家。1963年生于甘肅蘭州。現(xiàn)任南京理工大學藝文部副教授,美國弗蒙特國際寫作中心駐留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第十一誡》、《等待青春消失》,小說集《女校先生》,詩集《南京哀歌》等多部。獲第二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獎。作品被譯成英語、德語、意大利語、希臘語、韓語、法語、日語等文字。
插畫/蘇向?qū)?/p>
我最喜歡和爸爸打羽毛球,這種運動花費少,需要的場地也不算大。當媽媽看著我和爸爸奮力拼殺,竭力把球打向?qū)Ψ?,她會高興地為我們喝彩,準確地說,多半是為我喝彩,仿佛她是我的主教練。當然,有時她也會搞平衡,為爸爸喝彩,這通常是因為爸爸打出了真正罕見的好球。我這么說,你們肯定不知道我們是在泥坑附近打球,泥坑離我們不過兩只羽毛球拍的距離,那里正在埋設(shè)橙色的管道,據(jù)爸爸說,那是天然氣管道。我相信爸爸說的,反正他什么都知道。
我和爸爸打球時,占據(jù)著一段一米半寬、三米多長的慢車道。爸爸并非沒有考慮慢車道上有過往的車輛等,就算我家不占用,這段慢車道也不會有車輛通行,因為道邊的各家小店鋪,早已把自家門前的慢車道據(jù)為己有,占道經(jīng)營。賣炒貨的那家叔叔,把一口漆黑的大炒鍋直接架在人行道上,爐門就對著慢車道,不時從爐膛掏出的爐渣早已堆成了小丘。賣魚的那家阿姨,把裝魚的各種大盆擺滿人行道,她索性蹲在慢車道上為顧客們操刀殺魚。賣甘蔗汁的韓老太,把榨過的甘蔗渣就扔在人行道,排隊買甘蔗汁的隊伍只好朝慢車道蜿蜒……這樣一來,自行車或助力車都不愿意走這段慢車道,它們都自覺繞行,統(tǒng)統(tǒng)去大馬路和汽車爭道。
我家終年賣米,爸爸經(jīng)營著整條街上唯一能進到五常米的米店,所以,生意還不錯,光憑這點,我就挺佩服爸爸。只要遇到難辦的事,爸爸就悶頭抽煙,一般不到三支煙的工夫,爸爸準會想出辦法。久而久之,媽媽有了一句口頭禪:別著急,你爸總歸有辦法。
我們剛搬進這條街時,我心里無限波折。到處是房子、馬路、小巷、泥坑,一提打球的空地,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看不見哪里有空地,就算空地是一輪明晃晃的太陽,我也像瞎子一樣看不見。我多懷念我家原來的地方啊,雖然是一條亂七八糟的巷子,但附近有一個大廣場。吃完晚飯,不少人會去廣場吹風散步,跳廣場舞,我們一家三口也會拿上球拍,占據(jù)廣場的一個小角落。廣場上的事,樣樣都好玩,跳廣場舞的方陣里?;熘鴰讉€老外,他們大概對中國人這樣鍛煉充滿好奇。廣場上也有令我好奇的事,每天都能碰到成雙入對的戀人,他們坐在條石凳上,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我真難以想象,他們心里怎么會藏著那么多的話?我的話就沒那么多,爸爸說言多必失。我覺得爸爸說得對,街上吵架的惡言惡語都是這么來的。不過與我心里的擔心相比,這些都算不了什么。爸爸媽媽從不解釋,我是怎么來到人世的,只說他們戀愛之后就有了我。戀愛?是不是像廣場上的戀人那樣不停說話?這么說,是爸爸媽媽不停說的話讓媽媽懷上了我?從此,我害怕跟年齡相仿的男生說話。言多必失,爸爸說得對!
打球就比說話簡單得多。我只和男生們在課間打打球,任憑他們哇啦哇啦亂叫,我從不輕易跟他們搭話?;叵肫饋恚液桶职终f的話最多,反正他是我爸爸,我沒什么好擔心的。媽媽只要同時看見我和爸爸,就幸福得不得了,哪怕我們坐著發(fā)呆,她都十分滿足,直到這座城市準備破費上千億元改造老城區(qū)。拆遷那段時間,爸爸總是悶聲抽煙,媽媽永遠是那句口頭禪:別著急,你爸總歸有辦法。再后來,我們舉家搬到了這里,租下三米多寬的門面房,三人睡在米店里面的一間小屋。這種環(huán)境剛開始叫我高興不起來,但爸爸安慰我說,以后會有大房子的。我故意借最難的事,說出心里的氣話:“那空地呢?我們到哪里打球?你總不會帶我到馬路上打吧?”
興許是我提到的馬路,給了爸爸靈感,有天放學回家時,爸爸用一臉的笑迎著我。他遞給我一只球拍,走近門前的慢車道,扭頭說:“那那,爸爸已經(jīng)想好了,我們就不學左鄰右舍,不把生意搬到慢車道上做……”他向我保證,門前這段慢車道將專門用來和我打羽毛球。我愣愣地望著門前只有五六平米的長條形慢車道,心里涌起了一股復雜的感受,既感動又心酸。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心情頓時又好起來。這里地處鬧市區(qū),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段,其他店主都竭力占用門前的車道做生意,只有爸爸像個貴族,只把門前的慢車道用來幫我健身打球。這么一比,就比出了爸爸的偉大,我真為自己有個偉大的爸爸感到驕傲!
每天傍晚,只要我和爸爸一來一去打著羽毛球,附近的店主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兒,合力幫著我吆喝。毫無疑問,他們都希望我贏,他們樂于看到一個孩子戰(zhàn)勝大人。我知道爸爸暗中一直讓著我,他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奮力攔截飛向泥坑的險球。我和爸爸打了無數(shù)個回合,卻沒有一次把球打進泥坑,功勞全要歸爸爸,更說明爸爸球技高超,總能救回被我打向泥坑的險球……
插畫/蘇向?qū)?/p>
爸爸年少時身手矯健,曾被選進業(yè)余體校打羽毛球,當他正得意將來會成為一個職業(yè)運動員時,爺爺突然病逝,養(yǎng)活一家人的重擔瞬間就落到了他這個長子肩上。哪怕他再想當職業(yè)運動員,也只好離開體校,開始擺地攤掙錢。恰好那時媽媽也在他附近擺地攤,一天中午,他主動給媽媽送去盒飯,兩人從此成了朋友。我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那盒盒飯,不然怎么會有我呢?
記得我剛學會跑,爸爸就開始教我打羽毛球。他雙手真巧,自制了一只我能舉得動的小羽毛球拍,騙我玩家家打羽毛球。爸爸騙我的招數(shù)很多,哪怕我不想打球,爸爸總有辦法誘惑我?!按蛲炅藥闳ベI汪雞蛋,怎么樣?”“帶你去買芭比娃!”“帶你去吃炸薯條!”“帶你去坐纜車!”……總之,他列舉的誘惑真是無窮無盡,我怎么能不動心呢?直到有一天,我真的愛上了這項運動,只要一天不打心里就憋得慌。
說來也怪,當我真愛上了這項運動,爸爸并不打算把我送進體校,去實現(xiàn)他早年的夙愿。他只是希望我每天動一動,活動在學校僵坐了一天的身子。所以,當學校成立了羽毛球隊,爸爸倒反對我加入球隊。他拿出一張紙,畫出了我走向未來的路線圖,他在末端畫了一支箭頭,鋒利得像一把利劍,刺穿了“大學”兩個字。他問我:“你明白了?”我點點頭,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所有的店主都想把孩子送進大學,爸爸也希望我給他長面子,對吧?他上學的時候,進體校是最長面子的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
根據(jù)爸爸設(shè)計的路線圖(那可是爸爸抽了好幾包煙才畫出的玩意兒),我需要掌握一種高考加分的技藝,究竟是哪門技藝呢?爸爸帶我去見了幾個老師,他們把我的小手指掰來捏去,經(jīng)過仔細權(quán)衡,建議我學鋼琴。對我們這種家庭,學鋼琴的費用顯然很貴,但爸爸義無反顧,每周一次,把我送到周教授家里學習。學了半年,我才知道周教授原來是一個教音樂史的教授,鋼琴只是他的業(yè)余愛好。我把情況告訴爸爸,爸爸卻叫我不要操心,說人家是教音樂的教授,哪怕鋼琴彈得再業(yè)余,教你一個小學生還是綽綽有余。我凡事相信爸爸,既然他為此事抽過好幾包煙,我有什么必要再懷疑呢?
一天,周教授通知我們?nèi)胰ヂ犓闹v座。我們準時趕到講座大廳時,發(fā)現(xiàn)并不是他的講座專場。上半場是美國加州來的一個教授講莫扎特,那人每講一段,就轉(zhuǎn)身坐到臺上的鋼琴邊,彈奏一段莫扎特的曲子,同時還接受臺下觀眾的提問,氣氛非常融洽活躍。輪到周教授上臺時,不知為什么,我開始為他捏一把汗。他上臺不到一分鐘,兜里的手機就響了,他竟毫無顧忌地掏出手機,與對方說事。臺下的觀眾一片嘩然,我就像坐在爐火邊,臉頰滾燙,仿佛是自己在臺上丟丑。我閉上眼睛,不敢看周教授,直到他談音樂的嗓音重新響起。不到一小時的講座,他中間接了三個電話,真叫我無地自容,以后我還有臉告訴別人他是我的恩師嗎?
回家的路上,我盡量不看爸爸,知道他心里也難受著呢。只有媽媽還是老樣子,臉上永遠露著溫良的微笑,說:“那個美國教授彈的音樂,真好聽。我原來以為只有通俗音樂才好聽呢……”直到她把話題轉(zhuǎn)到周教授身上,爸爸才突然發(fā)話,他既是說給媽媽聽也說給我聽:“我們還是換個鋼琴老師吧,你們說呢?”
“這事還是你們拿主意吧,我只知道越好的老師越貴呀?!眿寢尩穆曇艟拖窀?,一直在我心里沉沉浮浮,但始終難以沉到底。
“爸,還是不換了吧,我覺得這個老師還行,他挺適合幫我打底子的?!?/p>
爸爸顯然不甘心,他點了一支煙,又進入了那種恍恍惚惚的沉思狀態(tài)。末了他瀟灑地說:“只要肯加錢,我一定能找到更好的老師?!?/p>
“我——不——要!”
喊完,我只覺得渾身血液直往頭上涌,臉和耳朵都發(fā)起燒來。不知為什么,我會突然反對爸爸的決定,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我的喊聲,一時讓三人面面相覷。過了好半天,爸爸才扔掉煙頭,過來摟著我的肩頭說:“好吧,既然女兒有主見了,我們就聽女兒的!”
泥坑里埋下的天然氣管道,曾發(fā)生過一次爆炸,炸出黃乎乎的一片煙塵,幸虧離我家比較遠,米店只震碎了幾塊玻璃。打那以后,燃氣公司又換了一次管道,爆炸的事再也沒有發(fā)生。當然,馬路被開膛的事,年年都有,總有數(shù)不清的管線要往馬路下面埋。偶爾,門前的慢車道也會被開膛,爸爸索性買了帶熒光的羽毛球和球拍,晚上專找車輛少的巷路打球。我們一家都明白,在哪兒打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家三口的蹦蹦跳跳,拍手叫絕,這種幸福的景象,直到我考上大學從沒間斷過。
我的鋼琴老師一直是周教授。到我要考鋼琴十級那年,他才主動提出要我換老師,說自己沒法再教我什么。我說不要緊,我自信不用靠鋼琴加分就能考上好大學,我跟著他了解了整個音樂史,恰恰激起了我對人文的興趣??间撉偈壥〔]有打擊我,我彈琴的手型從一開始就有問題,周教授沒有及時糾正我,但我并不怪罪他。周教授說,彈得好的人手型都不規(guī)范,而手型規(guī)范的人只配考級。不管周教授有多少缺點,畢竟能說出這種話的鋼琴老師并不多,是吧?
當然,我心里還打著另一個小算盤,我一直守著周教授,等于為父親節(jié)省了一大筆錢。周教授的收費頗為公道,他頂著教授的名兒,卻收著講師的錢。要不然,父親會在我學鋼琴的征途上花費更多,那就更不值得了,因為我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賦在記譜和音樂史方面,我的記性好到過目不忘,但大腦控制手腳的能力很差……
高考前夕,附近幾條街巷已經(jīng)開始拆遷,據(jù)說其他街巷都被房地產(chǎn)商買走了,唯獨我們這條街上還有幾家釘子戶,他們準備用煤氣罐與來拆遷的人同歸于盡。爸爸說:“我們真幸運,至少那那高考前,我們不用搬家了,她也有地方好好看書……”
只要晚上我開始看書,爸爸媽媽就借口要出去遛彎,把小屋騰給我一人用,直到半夜他們才回來。我知道爸爸是嫌自己打鼾打得響,不敢早睡,怕吵得我沒法復習功課。我知道就算我說一百遍,也說服不了爸爸,他和媽媽不會早睡。我只有一個辦法才能讓他們早睡,那就是考上大學……
記得立秋的那天,我接到了一所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第二天,媽媽一早就忙個不休,爸爸更是把米店關(guān)了一天。原來他們要請左鄰右舍來家里吃一頓晚飯,一起為我慶賀。媽媽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紅燒肉,那是養(yǎng)了我很多年的一道菜,為了保證我有精力應(yīng)付那么多的考試,媽媽把那道菜做到了極致,做到我?guī)缀趺刻於加形缚诔赃@道菜,世上真不知還有哪個廚師能做到?趁著鄰居們紛紛嘖嘴稱贊紅燒肉,我半開玩笑地提議,媽媽應(yīng)該開個小菜館,主菜就是紅燒肉,應(yīng)該起名“媽媽紅燒肉”。沒想到爸爸突然插話說,好名字最應(yīng)該給人好盼頭,不如取名“高考神肉”。我坐在椅子上,慢慢品著這個名字,驟然意識到了爸爸對媽媽的愛,他想借此夸獎媽媽為我高考付出的努力……
我臨走的那天,有家釘子戶終于引爆了煤氣罐,炸傷了來拆遷的人。爸爸沒有把它當回事,說人重要的還是要適應(yīng)環(huán)境,不然……他指了指遠處的爆炸地點,繼續(xù)說:“就算把自己和別人都炸死,事情還是難以解決。”爸爸把做這種事的人稱為不靠譜的人,意思他們一開始就不知道事情會有什么結(jié)果。結(jié)果不確定的事,爸爸當然不會去做。爸爸只把所有努力付給能結(jié)出果子的事……
一開始,我沒有吭聲,等爸爸媽媽和我一起上了去北京的火車,我才若有所思地問爸爸,米店即將拆遷,他和媽媽下面該怎么辦呢?爸爸有點詫異地看著我,“這有什么好煩的?車到山前必有路。再說,我和你媽媽身體還不錯,還有資本搏一搏,再養(yǎng)你四年沒有問題!我以前過得那么慘,還不是快快樂樂的,還追上了你媽,現(xiàn)在不知比過去好多少……”
“可是……我不希望你們還像過去那樣受罪?!?/p>
“什么叫受罪?不愛勞動的人才會這么說?!?/p>
火車穿過了一個綿長幽黑的隧道,重新看見爸爸媽媽時,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爸爸笑微微地說:“你從小就嘴饞,你以后會想你媽做的菜嘍?!?/p>
媽媽說:“那以后可好了你爸,我做的好菜全要進他肚子啦……”
我瞇眼仔細看著他們(我的眼睛有點閃光),心里突然變得快樂起來。我驀地明白了一件事,我以前怎么就不明白呢?不管他們拆遷到哪里,至少不再有我每晚和他們同居一室,因為我的離開,他們又回到了過去浪漫的兩人世界,回到了他們早年戀愛的美妙時光……當我這樣想著,眼眶不禁濕潤了起來,我還沒來得及掩飾,爸爸就驚訝地看著我問道: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傷心事啦?”
“沒有沒有。我是高興得想流淚,因為有你和媽媽,我覺得自己真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