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浩

日本少女為即將投入戰(zhàn)場的神風特攻隊送行

飛行員們排隊進入房間，每個人都拿到了一張詢問是否愿意加入神風特攻隊的志愿表。這是一道選擇題，有三個選項：“我熱切希望加入”、“我希望加入”和“我不希望加入”。

這一幕發(fā)生在1945年，飛行員中的很多人是先前被免除兵役的大學生，但此時日本軍隊兵力短缺。

手塚久四回憶說，有些飛行員很快就填好答案，昂首闊步地離開。但大多數(shù)戰(zhàn)友與自己一樣在那里猶豫了很久也無法做出決定。

當時他并不知道有沒有人敢說“不”。后來他才得知，少數(shù)選了“不”的人會被提醒要選擇“正確的”答案。

為了忠實反映自己的感受，手塚劃掉了第二個選項，寫上了自己的答案：“我會加入”。他在東京郊外的住所對記者說：“我不愿意說我希望加入，我一點都不想?！?/p>

他們是奉命駕駛飛機撞擊美國海軍軍艦，與美軍同歸于盡的神風特攻隊隊員。美國政府在1945年9月發(fā)布的《美國戰(zhàn)略轟炸調(diào)查報告》及東京靖國神社圖書館保存的資料顯示，約有2500名神風特攻隊隊員在戰(zhàn)爭中死亡，有的史料記載死亡人數(shù)更多。大約有五分之一的特攻隊飛機撞上了目標。

很多書籍和電影把他們描述成在臨死前高呼“天皇萬歲”的瘋狂敢死隊員。但對于這些受到軍國主義、自我犧牲和義不容辭等觀念驅(qū)使的人，記者對神風特攻隊幸存者和家屬的采訪以及相關(guān)書信和文件卻描繪出了另一副形象。他們所生活的世界就像是那張志愿表上的選擇題——里面沒有真正可選的答案。

在當時封建思想還很濃郁的日本，為了保護家族血脈，凡是家中的長子都不會被選中加入神風特攻隊。手塚當時是名校東京大學的一名學生，有6個兄弟和一個妹妹，而且并非長子。“所以我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手塚苦笑道。

隊上給了他5天假期拜別父母，但他不忍心告訴他們自己被選為敢死隊員。手塚說，成為神風特攻隊隊員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出發(fā)，然后就完蛋了”。

手塚的很多隊友死于訓練階段，他們的訓練是將飛機拉到三千英尺高，然后垂直俯沖到練習的目標，他的一位朋友就死在訓練當中。手塚說：“那個時候我覺得很難過，不僅因為他的逝去，還因為他沒能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死去。那時我們對訓練都很嚴肅，大家最后的愿望就是作為神風特攻隊員而亡?！?/p>

在訓練中心時，前線會用摩斯密碼傳來犧牲隊員的消息，“當密碼的聲音停止，我們知道隊友已死去，然后大家會伸出手悼念?！?/p>

“此前我就知道日本一定會打敗仗，當時我也準備好了赴死。”在東京大學念美國經(jīng)濟的手塚很清楚美國強大的工業(yè)實力注定日本沒有勝算。而他最終能幸免于難，是因為就在他乘火車去執(zhí)行神風特攻隊任務(wù)時，裕仁天皇在廣播里宣布了日本投降?！叭绻覀兪亲w機的話，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前就會到達目的地。這就是我們的命運?！?/p>

那年手塚才23歲。如今，93歲的他說，他活的時間已經(jīng)是許多特攻隊隊員的4倍。手塚熟悉“零式戰(zhàn)機”（1930年代后期到1940年代初期，日本海軍航空兵和陸軍航空兵的重要機種），戰(zhàn)后卻拒絕轉(zhuǎn)行開民航機;他討厭戰(zhàn)爭，不愿加入自衛(wèi)隊。他后來從事農(nóng)產(chǎn)品進出口顧問業(yè)務(wù)。他常常拜訪美國農(nóng)民，但從沒透露自己特攻隊隊員的經(jīng)歷。

手塚拿起女兒送的零式戰(zhàn)機模型，打開螺旋槳馬達，馬達嗡嗡作響。他笑著回憶說，受訓時駕機飛過森林和湖泊，那美景讓人忘掉身處戰(zhàn)爭年代，“你知道開飛機的時候，彩虹看起來像什么嗎？”他的眼神閃耀著孩子般興奮的光芒，“那是個完美的圓。”

1945年5月11日，美軍航母“班克山”號被神風飛機擊中

零式戰(zhàn)機飛行員是那個時代的偶像。在褪色的照片中，他們擺好姿勢，胳膊搭在戰(zhàn)友的肩膀上，開懷大笑，就好像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毫不在意。他們的護目鏡推至頭盔上，保暖用的絲巾塞在夾克里。

零式戰(zhàn)機甚至贏得了敵人的贊譽。有些日本人參軍完全就是為了駕駛零式戰(zhàn)機。

金井正夫死于1945年沖繩附近的一次神風特攻隊行動，年僅23歲。在一個鼓勵學生支持皇軍的項目中，他與17歲的女學生根岸東枝（音）成為筆友。兩人共交換了200封信。

飛行員金井正夫送給根岸東枝的掛墜

他們曾試圖約會——僅有一次，當時金井得到了一個離開訓練營地去東京的難得機會。但他們不巧約在1945年3月10日，當天凌晨，美軍派出300架B29轟炸機，在東京投下1700噸炸藥，造成了數(shù)以萬計的傷亡，史稱“東京大轟炸”，所以最終兩人未能見面。

在執(zhí)行最后一次任務(wù)前，金井寄給了根岸兩個小掛墜。掛墜是他用駕駛艙的玻璃做的，一個是心形，另一個是迷你的零式戰(zhàn)機。在那個晶瑩中帶點朦朧的心形透明掛墜上，兩人名字的開頭字母“T”和“M”被重疊刻在了一起。

根岸只戴過一次那些掛墜，然后把它們收在一個盒子里放了70年。

前不久，一生未嫁的根岸把掛墜捐給了筑波海軍航空隊紀念館。筑波海軍航空隊曾是神風特攻隊的訓練中心和指揮部，位于東京以北。眼下，有社區(qū)志愿者正試圖阻撓這處歷史建筑的拆除計劃，決心留住對神風特攻隊的回憶。

這些志愿者拍了一部特攻隊紀錄片，將于近日上映，根岸是片中受訪者之一，她說：“人們需要記住這段歷史，如果我們不記住，就會很慘?！?/p>

志愿者在紀念館辦展覽，展出了照片、信件、頭盔、零式戰(zhàn)機殘骸和其他一些遺物，其中包括金井的最后一封家書?！拔也恢涝趺聪鹿P，”他寫道，“細雨綿綿，電臺播著輕柔的音樂，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我們等到天空放晴就去執(zhí)行任務(wù)。如果不是因為這場雨，我早已遠去?！?/p>

展覽中還有一張怪異的照片。照片中，一名身著新娘和服的女子與數(shù)十位家人坐在一起，手里拿著已故未婚夫——一名神風特攻隊隊員的相框。照片上，舉行冥婚的新娘面無表情地盯著鏡頭。

未婚夫藤田誠明（音）死時才22歲，他寫給未婚妻的最后一封信也被展出?！霸谖业膩砩砩膩砩约皝砩膩砩膩砩埣藿o我，”他寫道，“再見，木暮（音），我最親愛最溫柔的木暮?！?/p>

雖然零式戰(zhàn)機被用于執(zhí)行神風特攻行動，但它并非為這一任務(wù)而設(shè)計，“櫻花機”才是。那是一種裝滿炸彈的滑翔機，用小型火箭提供動力，專門為了爆炸而制造。它們被掛在飛機底部帶至目標附近后投放。

直到今天，神風特攻隊仍然被人與花期短暫的櫻花聯(lián)系在一起。美國人將“櫻花機”稱作“傻瓜炸彈”，因為它們的滑行距離十分有限，很容易被擊落。

負責訓練“櫻花機”飛行員并最終派他們赴死的任務(wù)落在了當年22歲的林不二夫（音）的身上。林不二夫相信，如果在首次提出“櫻花機”理念時沒有任何志愿者響應(yīng)的話，那么這種飛機可能永遠不會出現(xiàn)。而他就是最早支持“櫻花機”的兩名志愿者之一。后來又出現(xiàn)了數(shù)十名支持者。

因為戰(zhàn)爭結(jié)束而幸存下來的手塚久四，手里拿著一張他在1945年參加神風特攻隊時的照片

當時他的內(nèi)心陷入煎熬，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否正確。直到最終看到這種做工粗劣的滑翔機時，他才感到自己被欺騙了。當時有許多人認為它看上去就像是個笑話。

數(shù)十年來，林不二夫一直受到負罪感的折磨。用他的話說，他“用筆”派遣了數(shù)十名年輕人奔赴死亡——他指的是自己每天都要寫下去執(zhí)行“櫻花”任務(wù)的人的名字。為了防止有人懷疑他不公正，他把自己最喜歡的飛行員最先送上了戰(zhàn)場。

二戰(zhàn)后，林不二夫加入日本自衛(wèi)隊，參加了紀念殉職飛行員的儀式。他安慰家屬說，那些年輕人死前最后一刻都還在微笑，因為他們不想讓任何人操心。

“一年365天，每一天，一想起那些死去的年輕人，我就開始流淚。我不得不沖進浴室里哭泣。淚水奔流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就活在我心中，就像很久以前那樣活生生。”林不二夫在其文章《自殺駕駛》中寫道。

林不二夫幾乎從沒跟子女提到自己在特攻隊的過去。他對記者說：“我用鉛筆殺掉這些年輕人，我為他們無謂死去感到抱歉?！彼€常說，希望死后骨灰能灑在沖繩附近海域，那是他手下的年輕特攻隊隊員的葬身之處?！爸灰疫€活著，我內(nèi)心的戰(zhàn)爭就不會結(jié)束?！?/p>

今年6月4日，林不二夫因胰腺癌過世，享年93歲。家屬遵照他的遺愿完成后事。

與櫻花機同期被日軍推出的自殺性武器還有“回天魚雷”（又稱“人間魚雷”）。這是一種由人手直接操舵的魚雷。彼時日軍軍機已經(jīng)非常短缺，時年18歲還在海軍航空隊訓練的川崎宏実（音）響應(yīng)軍隊的號召，加入了“人間魚雷”部隊?！罢心己笊蠈懼疀]有存活保證’，但我并不在意這一點，作為飛行員的生存率也沒有多高，我只是想反正遲早要來，不如早點到一線檢驗一下我的訓練成果?！贝ㄆ樾Φ?，“日本軍人開玩笑說，加入日本軍隊不僅能買打折的電影票，還能讓你折壽。”

川崎承認，當時每天期望自己的名字登上執(zhí)行“回天魚雷”任務(wù)的花名冊，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也在于自己相信這是在“報效國家”。“那時我們認為我們不需要金錢、不需要名聲、也不需要個人的人生——這就是我們的心態(tài)?！贝ㄆ檎f道。

可之后川崎被緊急調(diào)遣至四國島抵御后來并沒有發(fā)生的美軍進攻。川崎因此活了下來。二戰(zhàn)后，他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觀都發(fā)生了改變。“我發(fā)現(xiàn)為自己而活是多么的有趣。如果給我一個回到過去的機會，我再也不會那樣‘興奮地’選擇犧牲自己?！贝ㄆ檎f，“18歲的我是懵懂的，而我現(xiàn)在是80多歲的人了?！?/p>

川崎在“回天魚雷”部隊的戰(zhàn)友巖井忠正（音）則自始至終都在質(zhì)疑“人間魚雷”的策略?！拔业谝淮慰吹饺碎g魚雷，我發(fā)抖地想著，這就是我的棺材了。那是一個15米長的鐵棍，座艙很小，幾乎塞不下人。”他覺得人間魚雷的設(shè)計很荒謬，“我們的感覺是長官們是看卡通才想出這個策略的。”

在戰(zhàn)爭結(jié)束的前幾個月，巖井得了肺結(jié)核——一種推遲他執(zhí)行命令的傳染病，這讓他存活了下來。

巖井忠正今天是堅定的和平主義者。談及那段經(jīng)歷，他仍覺得非常痛苦?！拔业膽?zhàn)友們走在前面，先執(zhí)行了任務(wù)，而我在后，這在某種形式上讓我對他們感到愧疚?！睅r井忠正說道，“但如果說我沒為自己未被先選中而感到高興，那肯定也是謊言……這是一種復(fù)雜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