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舞臺劇,尤其是放諸21世紀現代人目前的舞臺劇,能把一百多萬字的古典小說,如《紅樓夢》“忠實”呈現嗎?
越劇舞臺上不就有歷演不衰的《紅樓夢》嗎?雖然,誰都知道走進越劇院的觀眾也不是活在曹雪芹所寫的年代,不過,幽情就是思古,戲曲中的寶、黛、釵由儀容到舉止,心情到心態(tài),到底和手機不離手、走路似賽跑的“我們”有點遠——是因為“大觀園”離我們有一段距離?抑或,“大觀園”經歷洗禮,已成了現代人的“失樂園”?
說真的,在我看來,它在原著中一直都是“失樂園”的譬喻——看看一一被逐出去的“夏娃們”有多少就知道了。是的,那里沒有上帝,沒有原罪,然而表面是女性當家,不似“全能天父”般專橫霸道,其實,有“性”的地方就有“罪”,有“罪”的地方就有道德治安問題。大觀園本來便是母系社會,男人缺席,不代表他的令牌不能由他的化身者行使,誰呢?一干的夫人、婆子、嬤嬤,也就是曹雪芹借賈寶玉口中所說的,珍珠變成的魚眼睛們——生命氣息不見多少,只是一見有機可乘,這兒抄一抄,那里檢一檢,她們又馬上復活了。
都說《紅樓夢》很政治——當然啰,光是大觀園,便上演著許多的“資源爭奪戰(zhàn)”。所以,不得不佩服曹雪芹的超時代觸覺。賈探春代王熙鳳管治園子,提出園中一花一草一水一木可由種植者以經營方式營生,這,豈不就是早上三百年的文創(chuàng)產業(yè)原型?制度有了,各人管各人把事做好,原以為天下自得太平。但人到底是人,即是,思維主導行為,嘴上再歌功頌德,最后真正曝光的,還是見不得人的私相授受,源于自私。
戲曲世界不是沒有小說中人的自私,只是當它出現,我們更多看見的是它作為破壞金童玉女不容于世的一段仙緣,卻并非把自私作為一種“罪”,作為源頭。是以,戲曲中的《紅樓夢》多黑白分明,被認同的自然是被迫害的林黛玉、賈寶玉??墒?,連林黛玉的自私,例如出于不安全感,她對賈寶玉總是百般挑剔(還是挑逗?還是挑釁?),在美麗的唱段、優(yōu)雅的身段襯托下,亦只是古典美人風范(還是只有加分的多愁善感)。至于不被認同的,都是攪局之人,“人未到聲先聞”的大反派——王熙鳳。
王熙鳳,有點像失樂園中的那條蛇。她當然沒有誘惑寶與黛偷嘗禁果——而對于外國人可能沒法明白的中國人邏輯是,怎么公子與貴族小姐不能仿效亞當夏娃,倒是奴婢如襲人,反而可以帶著少年主人共赴巫山,初試云雨?我們最好的解釋大抵會是,婚前性行為是對男人的訓練,對于女性,對不起,仍是讓她失去價值的不美之舉。原因明了簡單,性是男性的本能,也是個人自信;放諸女性身上,只是“服務”。襲人侍候少主,理所當然要有奉獻精神,何況,她也不是完全沒有回報,先不說名分,就是膳食安排,后來只有被其他丫鬟羨慕的份——用現代人的說法,她是身在經濟艙,但吃的是商務艙的飛機餐。
這和王熙鳳似失樂園中的蛇有何干系?因為她就是靈動如那滑不溜手的生物。戲曲中有以她為主角的“大鬧寧國府”,完全是一條令人眩目的蛇竄入一戶大客廳中狂舞,忽而吐信,忽而靜止,你就是不知道下一秒她會往哪個人的方向沖過去作個把對方吞噬之狀——而貌似上門找碴、尋仇的一幕,演到劇終時,竟是以撮合作結:讓丈夫賈璉與小三尤二姐“共偕連理”。
有內涵的戲曲演員遇上王熙鳳,應該是伯樂遇上千里馬。美中不足的,是戲曲更看重的,是功架是造詣,編和導若要在穿上古裝戲服的舞臺上以戲劇手法把王熙鳳勾勒出與現代人一致的精神面貌,在創(chuàng)作空間上,還是不能像莎士比亞,怎么換上“時裝”仍一樣被大眾歡迎。
現代觀眾喜歡、愿意看見《紅樓夢》與我們的距離被現代人的視角拉近嗎?我為此下定決心做一次小白鼠,由給《紅樓夢》加上副題“What is Sex?”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