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年輕時,他在高雄鼓山渡口一條巷子里的小撞球(臺球)店,練了一手殺手級的技藝。那很難描述,就是每天都耗在那里一下午,光照如金箔,鐵窗格成影,一群圍著球桌、說不出頹靡的瘦男子,嘴角叼根煙,俯身專注地瞄著球桿尖端、到母球、到要撞擊的那顆色球;其余人則拿著巧克粉,磨得桿頭粉紛飛。虛耗整大把青春期的光陰,才能成就蝕骨浹髓的球技。
后來他進了出版社。有個邪氣的家伙,算是當時翻譯界一等一的好手,但就愛搞一些合約陷阱,到處告合作的出版社,幾場惡訟下來,竟也成了有點小資產(chǎn)、小名氣的角色。這家伙跑去跟他待的出版社老板挑釁:你這么大一間出版社,派你下頭撞球最強的人,和我賭一局,賭金25萬。
那個老板那幾年手頭幾套書超暢銷,正在志得意滿的頂峰,問了身邊幾個老臣,都說陳某某球技聽說是可以去宰國手的。他便被叫到老板辦公室,蒙頭灰腦的,還以為自己編的哪本書出了什么紕漏。老板和那個邪氣家伙對他解釋了這場賭局、賭注。
他問老板:“若是我輸了呢?”老板說:“我出錢啊。”
“贏了呢?”“分你一半紅?!?/p>
他笑笑說:“對不起,那我不打。”
老板其實也是被那邪氣家伙激起了意氣:“贏了是你幫我出口氣,輸了我們也就摸摸鼻子,你沒有任何損失。怎么不打呢?”
他說:“我一個月薪水三萬,若是我輸了,以后全公司的人不都說我‘那就是幫老板輸了二十五萬的人嗎’。不打,不打?!?/p>
自此之后,有三四個月吧,那邪氣家伙每天打電話給他老婆:“叫你那個沒卵蛋的老公來接電話啦。”到處放話說:陳某人傳說中的球技恐怕是自己吹的吧?嚇得縮殼不出。
有次他接到電話,對那邪氣家伙說:“你這招對我是沒有用的。我最痛恨打撞球賭博的?!碑斈暝诖a頭邊的撞球間,他每次專心打自己的球,就會有些常在那混、之前都敗在他手下的人,找個陌生人來,或是個當兵的,要跟他比一桿,比五桿,或比十桿。當然這群無聊人下的注都不過是,請所有人包括計分小姐喝汽水。他沒有輸過。
那是臺灣80年代經(jīng)濟起飛的時光,身邊常聽說某某人一夕致富;許多人在炒股;也有些認識的明明是個痞子的人突然就出了本書超暢銷。總之所有人都心浮氣躁,像空氣中有一股大麻味,大家都暈陶陶的。但他是個窮小子,妻子是個好女人,兩個小孩都還小,且每月薪水有一半要寄回高雄給爸媽。他好像一只求生存的狼,警惕地孤獨地穿過那個充滿陷阱的幽谷。
有一天,他在金石堂樓上的咖啡屋寫稿,服務(wù)員走過來,拿了張小紙條給他,上頭寫著:“純粹切磋球技可否?”他抬頭看,是那邪氣家伙坐在稍遠的一桌。他苦笑了一下,走過去說:“OK啊。”
他們走上出版社樓上,老板有一張自己的撞球臺。搭電梯時,邪氣家伙問他:“你clean過嗎 (就是一桿洗臺的意思)?”他聽這么問,跟對方說:“你一定輸我?!彼诟咝蹠r,每天clean個十五六次是家常便飯。
他又問怎么比?邪氣家伙說:“比兩百分。”
他又說:“啊,那我可能打不過你,我一般打球,比一百分就到頂了?!蹦切皻饧一镎f:“不是,我們計分不同,第一球吃進一分,第二球連進變兩分,第三球四分,這樣等比級數(shù)上去……”
他笑了:“那你要輸?shù)矫撗澴訃D?!?/p>
他開了球,一顆一顆安靜地進球,突然他覺得可以帶著老婆小孩,在這荒蠻城市活下去了。他一連吃進14顆,照那個什么等比級數(shù)計分法,早就爆了。
第十五球,他故意把球做在洞口,讓對方吃。那邪氣家伙早滿頭大汗,也不打了,說:“正益兄,我要謝謝你,謝謝你當初不和我賭那25萬?!比缓髴?yīng)該是塞了2000塊給他,請他務(wù)必幫忙:“剛剛在上電梯前,我就撥電話跟你老板嗆聲,叫他來看我怎么痛宰你?,F(xiàn)在他應(yīng)該上來了,我從這防火梯下去,他問起我,拜托你幫我擋一下啊?!?/p>
后來這家伙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