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見到羅琦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心情竟然很平靜，而這不僅僅是《南風窗》記者這個身份不允許我這么做。

20年前，當我還是一個搖滾樂粉絲的時候，羅琦，已經(jīng)是搖滾樂壇上偶像級的人物了，指南針樂隊主唱，被稱為“中國搖滾第一女聲”。從心理上說，這是一次遲到了20年的見面，我應該激動的。

可是和身份一道，對20年來搖滾樂在中國社會巨變中命運變遷的蒼涼感受，阻止了我去釋放那份自然情感。這種心理背景，加上職業(yè)的本能，使我被還原成，也像極了資深70后。

而羅琦，同樣是70后，心理上的年齡卻似乎已在時間中停滯，言談舉止看上去和現(xiàn)在的90后并沒有區(qū)別。

但一切，也僅僅是表象。

羅琦被認為是“中國搖滾第一女聲”

想采訪羅琦，由來已久。

2014年，在一檔叫作《出彩中國人》的節(jié)目上，黑豹樂隊前主唱秦勇唱了一首我沒什么印象的歌，然后，自我介紹來自哪里，接受評委李連杰、周立波的點評。這一幕，給我以強烈的沖擊：當年大放光芒的搖滾歌手，在今天，已經(jīng)淪落到了和籍籍無名的歌手一樣，在娛樂平臺上，毫無存在感。

一切似乎都要重新開始，但還有可能性嗎？

于是，我想到了羅琦。

在2013年～2014年的芒果臺《我是歌手》節(jié)目上，她的出現(xiàn)引起了觀眾的驚呼。但這種驚呼，僅僅是對她具有金屬穿透力的天才般的聲音的尖叫。很多80后、90后對她，對搖滾，此前并沒有什么印象。

她的重新存在，在今天，比當年要艱難得多。

事實上，對于像我這類當年的搖滾粉絲來說，很多東西讓人酸楚。

今年的4月，有網(wǎng)友在北京的地鐵上，看到了竇唯，他身體發(fā)福，胡子拉碴，蜷縮在座位靠門一角打瞌睡。照片被發(fā)到網(wǎng)上后，激起了短暫的圍觀。但我注意到，即使是“心碎”的粉絲，對竇唯的回憶也只是“王菲的前夫”，而不是當年黑豹樂隊那個光芒四射的主唱?！皳u滾”這個符碼，在輿論市場上，已經(jīng)制造不出任何話題。

說得殘忍一些，在大眾的潛意識中，搖滾樂就像是一個老去的男人。但無論過去他怎么樣，在今天，并不是像劉強東那樣光鮮多金、引領潮流的成功人士，而是灰頭土臉的中年屌絲。他在人們心中，尤其是年輕人那兒，社會價值排序并不高。因此，在今天，它已經(jīng)無法“在場”。所有跟搖滾有關的演出，更像是紀念性的表演。

吸引人們的，是《中國好聲音》這類。它是另一種聲音，這個時代的“最強音”。

約羅琦采訪還算順利。但因為她生病，只能一再推遲時間。7月28日下午，費了很大的勁，在堵車、不熟路中，我終于在北京東直門香河園路那個充滿藝術氣息的會客室里見到了她。

那天，她病還沒有好。

接受我采訪的那個地方，是羅琦所簽約的樹音樂公司的所在地。很有意思，和我這個采訪者一樣，樹音樂的老板姜樹，20年前也是她的粉絲。

我本來也想約姜樹聊一下的，但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很擔心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去聊些什么。

不過，在見羅琦之前，為了把自己帶入氛圍，我還是忍耐不住，給現(xiàn)在仍是黑豹樂隊鼓手的趙明義打了一個電話，詢問一下樂隊的近況。

在電話的那一端，從聲音上判斷是在室外，趙明義顯得非常忙。他說自己在大連，樂隊成員平時并沒有在一起。然后，約定有空再聊后，他匆匆掛了電話。

那一瞬間，我希望自己重回到20世紀90年代，而采訪的意圖之一，也是希望能讓羅琦回憶一下過去。

但這恰恰是她所抗拒的。

羅琦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但關于她20多年來在中國、德國的故事，其他的媒體已經(jīng)說得差不多了。重復沒有任何意義。而我們對明星的故事也不感興趣。

我所知道的，她的生活和今年早些時候媒體所披露的一樣，在北京做音樂，去各地的音樂節(jié)演唱，一年大概有幾十場，然后，不定期地飛到德國—她的家，安在德國。

在見到羅琦之前，我就知道她的心理保護很重，害怕別人走進她的內(nèi)心世界。但在見面后，這種心理保護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盡管我極力淡化記者的身份，仍然難以打消她心理上的防御，以至于，有時候我不得不找出一些具有刺激性的問題，來讓她感到有話要說。

比如，我說，現(xiàn)在我有一種感覺，就是搖滾樂在現(xiàn)在很邊緣化，以前肯定算是主流。這20多年來，搖滾樂是呈現(xiàn)一條從高處到低處的“斷崖式下降”線條的。

羅琦馬上反彈。她反問我，嗯哼？我的問題是搖滾在國內(nèi)什么時候是主流，有過么？好像沒有過。

我解釋，這個“主流”是相對的。

從語境上看，搖滾樂這樣的音樂在中國怎么可能是主流呢。但是，在過去，它確實影響了一大批年輕人，尤其是校園里的年輕人，影響了很多知識分子，它并不是邊緣的。那個時候，在校園里，到處可以聽到各種跟搖滾有關的鬼哭狼嚎的聲音。它不僅僅有青春的叛逆（羅琦任主唱的指南針樂隊的幾首歌，比如《請走人行道》就是這樣），更有自由的激情、對人類美好情感的召喚、反戰(zhàn)等“搖滾精神”的闡釋，在音樂和人類精神上，它曾經(jīng)達到一個比較高的境界，早已構成了一代人，尤其是65后以及70后的人的集體記憶。能做到這一點，如果它只是一種邊緣化的東西，當然是解釋不過去的。

但這些話，我無法向羅琦講。

羅琦繼續(xù)說，對于搖滾來說，現(xiàn)在其實比以前好多了，最起碼的就是現(xiàn)在浮出水面了，以前永遠都是underground。你看現(xiàn)在這么多音樂節(jié)啊，對不對？以前我們的演出真的很少，沒什么平臺，而現(xiàn)在你看，音樂節(jié)一場接一場的，我覺得現(xiàn)在支持的人也越來越多了，而且也可以參加選秀了，可以走進很多不同的平臺了……

刺激性的問題，呈現(xiàn)出的，是不同語境下存在理解偏差的對話，我只能看著她講下去。

現(xiàn)在的平臺確實好很多了，但搖滾的那個氛圍，跟時代精神有關的那個心靈的觸發(fā)點，人們的心理結(jié)構，還有相應的商業(yè)模式，卻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我相信羅琦是感受到了這一點的。她需要的只是通過對“現(xiàn)在”的美好感受，以便讓自己在心理上能夠抓住“未來”。

因此我問了一個比較尖銳的問題：現(xiàn)在有沒有一種想要什么東西來證明自己的焦慮？

她很快回復：我不需要去證明我自己，我證明什么呢？我覺得我就是在生活著。

但這肯定只是一種心理保護下的回答。對于一個曾經(jīng)光芒四射過、感受到落寞的天才人物來說，不想再次證明自己是假的。沒有一個認為自己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會一直靠過去的成功來顯示自己的存在。

這一天也許快到了。今年的10月份，羅琦將會出一個新的專輯。它能讓今年已經(jīng)40歲的她，像很年輕時候那樣再次綻放天才的光芒嗎？

說羅琦是天才，沒有任何夸張。

她13歲離家出走，16歲出名，17歲就憑具有金屬穿透力的嗓音在搖滾圈里奠定了 “中國搖滾第一女聲”的地位。換句話說，她沒有受過任何音樂的“科班訓練”，至今不識譜，卻能唱出無人能及的聲音，把一首歌演繹成經(jīng)典。直到今天，我仍沒發(fā)現(xiàn)有誰的聲音可以超過她。

她是一個不可超越、代替的存在。

也因此，在搖滾樂，在跟搖滾具有相同氣質(zhì)的聲音已被現(xiàn)在的各種市場主流的聲音逼到一個不起眼角落時，羅琦仍被賦予期待，而不僅僅是被放到回憶中。

不過，正如克爾凱戈爾所說的：“天才一開始就迷失了普遍性的方向，而與悖論相關聯(lián)。”羅琦的過去，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這一點。當時光如水逝去，悖論會消除嗎？

也許只剩下內(nèi)心的悖論：一方面讓自己在外人看來顯得無所謂，隨意而安，自由;但另一方面，卻又催著自己去做些什么，去證明“我還能行”。

這其實是一種重負。

因為她身體的原因，采訪的時間不到一個小時。而在這個過程中，助理拿了有點像是酒的飲品給她，她喝了一杯。我能明顯感覺到，她很累，接受我的采訪，對于她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心理能量來支撐。

這讓我感受到了道德壓力。

羅琦已經(jīng)變瘦了，至少和在《我是歌手》中的那個形象不一樣。她開玩笑說是熱出汗導致的。但我看到了心理上的一種透支。

還是那句話，羅琦的時代沒有結(jié)束，但搖滾樂已是逝去的夢。事實上，12年前的2003年，《吶喊：為了中國曾經(jīng)的搖滾》搖滾專輯在北京的首發(fā)，以及黑豹樂隊全體成員剪掉標志性的長發(fā)已經(jīng)宣告了這一點：理想主義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時代，搖滾是找不到它的聽眾的。

存在主義小說家加謬說：“反叛是一個以最瘋狂的振幅擺動的失控的鐘擺，因為它尋求其深刻的節(jié)奏。但這種失控不是完全的失控，它是圍繞著一個中軸擺動的。反叛提出了人的共性，與此同時，就宣布了屬于這種共性原則的尺度與界限?！弊鳛橐环N跟“反叛”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音樂，搖滾樂在中國的社會演化中，天然有著它的界限。

這個界限就是：它在精神氣質(zhì)上，既不親近權力，也不親近資本，因此，其實從本質(zhì)上而言，只能被權力和資本所排斥。它能夠容身而有影響力的地方，是在人們感覺到某種權力的擠壓，而又有一定的市場空間可傳播的社會空間里。這樣的權力格局，市場-社會空間，恰是反叛、理想主義的策源地。這是歐美搖滾樂的發(fā)生邏輯，也是搖滾樂能在20世紀80年代末在中國發(fā)端，并在20世紀90年代初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原因。

但如果一個社會的市場空間繼續(xù)拓展，全面的商業(yè)化，市場的意識形態(tài)，就必然驅(qū)逐理想主義。在這樣的社會空間里，談理想、反叛，與反叛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自由其實都是沒有意義的，錢才是自由，搖滾不可能激起任何心靈上的震撼。從它的社會功能上，人們已經(jīng)不需要了。

所以，搖滾樂，具有無法復制的歷史階段性色彩。在文化層面上，有如“原生態(tài)歌曲”一樣，為人類一直所需，但是，在社會結(jié)構和人的心理結(jié)構的改變中，只能被滿足人們時尚、成功等需求的社會功能所壓倒。

“原生態(tài)歌曲”如今只存在于各種比賽中，現(xiàn)實中，有多少人不認為它“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