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艷,一個清秀文靜的山東姑娘,2005年,作為青島農(nóng)業(yè)大學唯一的女大學生西部計劃志愿者,她來到了新疆木壘縣工作。從此,她和這里有了不解之緣。2006年服務期滿后回到家鄉(xiāng),2010年,經(jīng)歷了一場心靈風暴之后她重回木壘,目前是新戶鄉(xiāng)的鄉(xiāng)長。與曾經(jīng)的志愿者相比,30歲的她感到自己的命運和這片土地息息相關。她在多個崗位歷練,每個崗位都是從零開始,她勇敢自信地接受了挑戰(zhàn)。因為表現(xiàn)優(yōu)異,2013年5月,她參加了全國各界優(yōu)秀青年代表座談會并作了匯報發(fā)言,受到習近平總書記的親切接見。最近,她在中國青年志愿者協(xié)會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當選為副會長。
新疆的一切都讓她夢繞魂牽,為此她將感情傾注筆端,寫了很多隨筆和散文。我們特選發(fā)幾則。
——編者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越來越害怕被人問及家在何處。因為,我常常思慮良久也不知如何作答。
想深情款款地回答家在木壘,只是,四人合租的房子實在難以給我家的感覺。兩年搬了三次房子,長期租房而居的生活,也讓我沒有安全感,擔心房東突然回家,擔心房東不愿再租,擔心房子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要去打擾房東或被房東打擾。甚至,因為沒有自己的房子,戶口都一直在山東遲遲不能遷來。我怎能心安理得地告訴你,家在木壘。是,我的工作在木壘,可是,我并不知道,家在何處。
想毫不猶豫地回答家在山東。可是分明,我每次回到山東境內(nèi),手機收到的短信都是:親愛的新疆用戶,好客山東歡迎您。那張證明我身份的紙上寫著我家在山東,可是回到山東,我卻成為山東的客人。生我養(yǎng)我的爹娘在山東,可是他們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踏進那個溫暖的門,我以為是回家,卻總有人問我,來了?而不是回來了?傷心之余,我怎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你,家在山東。是,我的親人在山東,可是,我真不知道,家在何處。
想猶豫不決地回答家在昌吉。那個漂亮的房子里有我的他,有他的等待,我早該把它當做家??墒牵斘一氐讲l(fā)現(xiàn)出了房門便無處可去,當我一出門便會迷路,當我記不住昌吉任何一條路的名字,甚至,當愛人半開玩笑半認真說房產(chǎn)證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名字,我怎敢鏗鏘有力地告訴你,家在昌吉。是,我的愛人在昌吉??墒牵胰圆恢?,家在何處。
第一次聽新疆歌手洪啟的《回鄉(xiāng)之路》時,聽到他憂傷地唱:請允許我把你的故鄉(xiāng),也當做我的故鄉(xiāng)。只一句,就讓我淚流滿面。我擔心,我也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姑娘,我擔心,我也成了一個失去故鄉(xiāng)的孩子,孤單地在這人世間流浪,只剩這樣可憐的幻想,哀求一個他鄉(xiāng),可以當做故鄉(xiāng)。
喜歡的一個電臺主持曾經(jīng)說:我在家鄉(xiāng)讀著流浪的書, 卻在異鄉(xiāng)聽著想家的歌。多少人都是這樣,年少時,是如此渴望可以去流浪,仗劍走天涯,領略世界繁華。想著想著,便離家越來越遠。于是在城里寡淡的月光下,又開始品嘗悵惘的鄉(xiāng)愁,愁著愁著,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連家都找不到。
“找”這個字,讓我想起那只尋找幸福的小狗。小狗問媽媽:幸福在哪里?媽媽說:幸福啊,它不就在你的尾巴上嗎?小狗于是整天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zhuǎn)轉(zhuǎn),想要咬住幸福,可累得快趴下了,幸福卻怎么也追不到。小狗很沮喪:媽媽,我為什么追不到幸福呢?媽媽笑:只要你一直往前走,不回頭,幸福不是就一直跟在你的身后嗎?
想一想,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總有人如同家人般給予我關愛,衣食住行事事替我操心。每次覺得筋疲力盡,總有人給予我溫暖的撫慰,攙扶一把,陪伴一程。有愛在給予,有心去感受,他鄉(xiāng),亦是故鄉(xiāng)。也許,當我不去尋找,當我放下執(zhí)念,我停留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是我的家鄉(xiāng)。幫我遮風擋雨讓我安然入夢的任何一間房子,都可以是我的家。處處無家,處處家。
想起流傳近千年的那個故事。蘇軾的好友王定國受“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到嶺南荒僻之地,愛妾柔奴毅然隨行。兩人在賓州生活多年后,再見面,蘇軾驚奇他們“萬里歸來年愈少”。問起原因,柔奴脫口而出的回答讓蘇軾贊嘆不已,于是便有了我很喜歡的《定風波》,尤其是最后一句: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重回木壘
從昌吉到木壘的路上,我一直貪婪地盯著車窗外,生怕錯過任何一處風景。急切的心,使我覺得,三百公里的路程,比山東到新疆那八千里路還要漫長。過了阜康,過了吉木薩爾,過了奇臺,終于,我看到了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那兩個字:木壘。
我以為,當我終于可以擁抱木壘的每一寸土地,當我終于可以親吻木壘的每一縷空氣,我會仰望著湛藍天空,仍然忍不住落下淚來。可實際上,我沒有。急切的心終于平靜下來,深呼吸,給木壘也給自己一個由衷的微笑,顛沛流離許久后,我想,我終于回家了。
2005年7月,我參加了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第一次踏上木壘的土地,卻沒有絲毫的陌生。想象中,我該跟她有著幾生幾世的糾葛。在我迅速適應跟山東截然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飲食習慣時,我知道,我愛這片土地;在我義無反顧地遞上我的延期申請希望能夠在木壘停留得更久時,我知道,我愛這片土地;在我因為某些部門的失誤延期失敗不得不黯然離開木壘時,我知道,我愛這片土地;在我回到山東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良好的待遇卻依然感覺流離失所不可抑制地想念木壘時,我知道,我愛這片土地;在我每次想到木壘心都會溫柔地疼痛時,我知道,我愛這片土地;在我終于決定放棄山東的一切重回木壘時,我知道呵,我愛這片土地!
他們問,木壘到底哪里好,我竟不知從何說起。我想到十字路口那家涼皮店點上一份牛筋面慢慢找尋愛木壘的理由,我想從學校門口那個老奶奶手中接過一碗酸奶多加一些糖慢慢找尋愛木壘的理由,我想到那片空寂的曠野上偷偷在厚厚的雪地里打幾個滾慢慢找尋愛木壘的理由。我想,走遍每一條小道穿越每一個小巷,細細找尋愛木壘的理由??墒?,我知道,我終會失望。愛一個地方,如同愛一個人,哪需要什么理由?歌里唱的真好:你說不出她哪里好,可就是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
用心觀察木壘,她早已不是四年前那個夏天我離開時的模樣。縣委縣政府辦公樓是新的,胡楊林賓館是新的,雙語幼兒園是新的,公園是新的……木壘這幾年的迅猛發(fā)展,讓我那么欣喜又驕傲。用心融入木壘,她仍然是五年前那個夏天我剛來時的模樣。天依然澄凈,透明般的藍,雪依然潔白,砂糖般的甜,偶遇的路人仍把我當舊相識般跟我微笑,單位的新同事仍把我當自家人般對我照顧,木壘這幾年原來堅守著從未改變,這讓我如此踏實又溫暖。
早晨起來,踩著軟軟的積雪去上班,吱吱呀呀的腳步聲在這安靜的小城顯得格外響亮。遠處幼兒園里一休哥的音樂穿越一座座房屋一片片樹林一叢叢灌木,在小城上空快樂地流淌。清冷的空氣中,我嗅到幸福的味道。
雪后初晴,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想告訴很多人,這一刻,我在木壘,冰天雪地,春暖花開。
走,上山去
在木壘,“上山”,是一種激勵,一種福利,一種動力。家長會對孩子說,好好學習,這次考試如果能考第一名周末我就帶你上山去。領導會對下屬說,好好工作,忙過這一陣咱們一起上山去。長居木壘的人們會邀請朋友說,來木壘玩吧,我們一塊兒上山去。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為什么人們總是說上山去,而不說爬山去。也許,一個“爬”字,會流露著艱辛,體現(xiàn)出疲累,反失了我們木壘人上山的本意。走,上山去,多么輕松而喜悅的邀約。
雖然,木壘把“山川秀美”作為自己的第一張城市名片,可實事求是地講,木壘縣境內(nèi)并沒有多出名的哪座山。而且,木壘的群山,秀美是秀美,壯麗卻不足。素日里我們形容山的那些詞,比如高大巍峨,比如峰巒雄偉,好像都不能安在木壘的山上。當然,遠一點有一些鄰居符合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對山的想象,比如木壘西南部的天山博格達峰,北部的北塔山和大小哈甫提克山,東部的蒙羅克山和青居呂山……
可是,那又有什么要緊。早在一千多年前,劉禹錫老先生就說了,“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木壘人并不稀罕天山山脈的博格達峰再往東北方向挪上幾百公里貼上木壘的標簽,也并沒想把我們哪座山推進五岳的行列。甚至,木壘人都不說哪“座”山。對你“上山去”去的邀約,我們常常是用哪“個”山來回應。那些山有的連名字都沒有。于是有的用鄉(xiāng)鎮(zhèn)來表示,比如說“白楊河的山”,那就說明這山是在白楊河鄉(xiāng)的地盤上。有的直接用村子來說明,比如說“水磨溝山”,意思就是西吉爾鎮(zhèn)水磨溝村的那片山。
也曾去過不少有名氣的山,常會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嘆息。名氣太大,人山人海的洶涌太過喧囂,反失了看景觀山素凈清幽的心情。相較之下,倒不如木壘這些鎖在深閨的無名山,自有一份不可知的誘惑,一份不與人說的情趣。木壘的山,或者海拔不夠高,或者名氣不夠大,這并不影響我們自得其樂的驕傲,無需懂得,不必記得。這也彰顯了我們木壘人的精神態(tài)度,或者位置有些偏遠,或者經(jīng)濟不夠發(fā)達,這并不影響我們熱情快樂的生活。不卑不亢,安之若素。
自從許下“和昌吉州同步進入小康社會”的錚錚誓言,木壘人追趕的腳步便從不敢停歇。偶爾疲憊,幸好,秀美山川是木壘人最好的加油站和充電器。抬上羊,裝滿酒,走,我們上山去。一兩個小時的車程,便已進入另一番天地。流水潺潺,松濤陣陣,密密的樹林后面是片片雪山。山腳下,溪水旁,堆幾塊石頭壘一個爐子,撿一些樹枝生起火來,烤全羊,手抓肉,鐵板燒,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個個醉倒在這靜謐的山間,醉倒在這靜好的歲月。
趁秋高氣爽,山花開得繁盛,山草長得葳蕤,雪未落,風未起,陽光正暖樹正綠,走,我們上山去。
責編/劉維笑
E-mail:blweixi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