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靜鈞

2015年7月5日，希臘雅典，希臘債務問題全民公投當日，民眾自助取款機前排隊取錢。

希臘7月5日舉行的全民公投，次日凌晨出來的結果并不令人意外，超過60%的投票者投出反對票，投贊成票的不到40%。投反對票的選民比例，甚至超過了之前民調的預測。希臘總理齊普拉斯通過電視呼吁民眾喝倒彩，投出反對票，這也是此番公投中一個奇觀。美國彭博社的一篇評論中說，希臘按下了“自我毀滅的按鈕”。

詭異的公投

這次公投的內容，簡單地說，就是要不要堅持大概兩個周前與國際債權人達成的援助及改革協(xié)議，這一協(xié)議要求希臘改革與緊縮，其中的財政緊縮，內容有削減養(yǎng)老金、提高增值稅等。也就是說，公投就是在問民眾愿不愿已經(jīng)在受苦挨餓基礎上再加大受苦挨餓，然后換來他人吝嗇的施舍，這樣的公投，民眾基本上都會說“不”的。

公投內容的設定方式，令公投看起來不像是與歐元區(qū)領導人緊急會晤中雙方達成的共同協(xié)議，反而像是歐元區(qū)領導人強行施加于希臘的“單邊協(xié)議”。希臘政府是該協(xié)議的當事方，本應該是呼吁民眾理解并接受協(xié)議，卻反其道而行之，妄圖提高希臘政府的談判籌碼。

齊普拉斯稱要在公投后48小時與國際債權方重開談判，顯然是看中了公投后的談判空間的擴大，而希臘財長瓦魯法基斯以公投后對方談判對手已經(jīng)不樂意見到他為由，請辭財長一職，換上新的首席談判專員，目的還是在爭最后一刻的談判空間。

假如公投內容置換成“要不要留在歐元區(qū)”，或“要不要退出歐盟”，表決結果定會大不一樣。如果希臘是在做一場嚴肅的公投，那么，選票上的內容選項，應是排他與遞進式的，從大前提的“留歐還是退歐”開始，進而推出必然選項，即“留歐就得嚴格遵從協(xié)議”，這樣，大部分民眾就會增強自覺性，以長遠利益來考量，再不會糾結于當下養(yǎng)老金削減等短期利益，受民粹與左翼政治的擺布。民調顯示，希臘70%以上的民眾希望國家留在歐元區(qū)，留在歐盟。

不過，很多希臘民眾認為在接受國際債權方的緊縮救助方案和脫離歐元區(qū)的抉擇上，“有點像問截肢要從手腕開始截，還是從手臂開始截”，或者是“是截胳膊，還是截大腿”。

而從公投時機上看，在希臘已經(jīng)產(chǎn)生債務違約、拒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15億歐元貸款的情況下，匆忙組織這樣一場內容晦澀的公投，其意不在“真公投”上，決不是一場“問政于民”的誠信行動，更像是一場政治投機，趁此鞏固激進左翼執(zhí)政黨地位。6月30日未償還到期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債務，7月20日又將迎來到期的歐洲央行35億歐元債務，到期不還和賴債將會是最大的選項。

受違約預期和真實違約的影響，希臘銀行數(shù)周之內就被儲戶大量提現(xiàn)，6月29日希臘政府不得不進行資本和金融管制，限制提現(xiàn)數(shù)量。美聯(lián)社記者報道稱，一位老者輾轉數(shù)家銀行，為的是取兩份60歐元的養(yǎng)老金，跑了一天，都沒有取到，最后身心崩潰，倒在銀行門口嚎啕大哭。

在舊協(xié)議被擱置，債務違約導致外部注入資金枯竭的情況下，國際債權方又不急于重開談判的情況下，好斗的希臘政府即便在公投中拿下一手好牌，又能神氣多久呢？

德國保守派資深政客漢斯·米切巴克形容，目前的結果表明，希臘選擇了“孤立之路”。比利時財政部長則表示，“不接受”的結果會導致局面更復雜。

危機的源與流

希臘債務危機是2008年金融危機沖擊波在歐洲的風險轉嫁，這是“外源”。歐洲經(jīng)濟大衰退下，美國高盛在希臘入歐元區(qū)時就已經(jīng)通過做假賬埋下了地中海這一顆“歐元炸彈”，2009年底，在希臘入歐元區(qū)第8個年頭時，引爆了！

而“內源”則是希臘政府無節(jié)制地增加民眾福利，增設政府部門與公務員，增加公共開支，卻增收乏術，全國偷稅漏稅成風，導致財政收支不平衡，到2009年之時，債務升至GDP的100%，瀕臨國家破產(chǎn)。

《華爾街日報》記者詹姆斯·安吉魯斯新書《全面大災禍：走過希臘新廢墟》揭露希臘國庫每年短缺200億歐元的秘密。有個叫Zakynthos的小島，登記盲人占島民人口的2%，共680名，但事實上其中498人視力健全，每兩個月便盜領724歐元。希臘住泳池豪宅的富豪中至少有5000人竟然是貧民身份，享受免稅等各種政府好處。一位希臘官員坦言：若要抓逃稅坐牢，一半希臘人將入獄。

在希臘債務危機爆發(fā)到延燒數(shù)月期間，希臘雖獲千億美元援助，解了一時之渴，但危機的長期隱患，未現(xiàn)根本緩和及明顯轉好的態(tài)勢，其產(chǎn)生的沖擊波開始擴散到同樣有主權債務隱憂的“歐豬四國”。這也使希臘危機，成為治理歐洲危機的最重要一役。希臘脫歐，放棄歐元，其他國家也會效仿，歐元體系徹底瓦解。

希臘危機給歐元區(qū)經(jīng)濟復蘇所帶來的打擊是空前的，歐元匯率的急速持續(xù)性下挫，演變成全球性股災，石油和黃金價格也應聲下跌。歐洲委員會主席巴羅佐哀嘆危機把歐洲經(jīng)濟“一夜打回十年前水平”，“末日預言家”魯比尼也悲觀地預計，歐洲這場危機有可能連累世界最大的負債國日本和美國，致使世界經(jīng)濟陷入“雙底衰退”的泥潭，哈佛肯尼迪政府學院經(jīng)濟學教授達尼·羅德里克更是指出，希臘危機再一次證明了“經(jīng)濟全球化、政治民主化和民族國家”之間的不可調和的沖突。

作為援助執(zhí)行的三大機構，歐盟委員會、IMF及歐元區(qū)集團，都期待希臘傷筋動骨的外科手術式改革，這才有了2010年5月份高達1100億歐元援助的方案，算是肇始于2009年底的希臘債務危機“第一季”修得了正果。

之后，歐盟及IMF相后撥付了四筆貨款到希臘賬戶。豈料，預料中希臘“改革”進展緩慢，2011年5月，國際信用評級機構再次落井下石，穆迪、惠譽和標普等開始“拉黑”希臘，眼看要到手的第五筆120億歐元的援助就這么被拖延，2011年8月份到期的數(shù)十億歐元債務違約預期強烈，希臘又“危在旦夕”，以時任盧森堡總理容克為首的歐元區(qū)17國財長集團，在2011年7月2日電話會議中，決定再次給瀕于休克的希臘“輸血”，2012年2月，各方批準了對希臘的第二輪援助，這樣總的援助金額上升到了2400億歐元。從這一刻起，我們把希臘債務危機稱為“第二季”。

2013年到2014年，希臘各項財政緊縮的改革有進展，失業(yè)率下降，經(jīng)濟出現(xiàn)增長，歐洲援助款分批次按期打到了希臘賬戶上。

然而，好景不長，2014年第四季度，希臘經(jīng)濟逆轉，出現(xiàn)衰退，失業(yè)率大增。這導致了希臘政治突變，反對國際援助協(xié)議的政黨，扶搖直上。

2014年底，以齊普拉斯領導的激進左翼政黨大選獲勝，聯(lián)合組閣。2015年1月新政府一上臺，立即宣布擱置已有的希臘與國際債權人之間的協(xié)議，暫停所有議定的改革，要求重新談判，最終形成了長達5個月至今的僵局，演化了“希臘債務危機第三季”。

希臘有話要說

6月21日，數(shù)千示威者聚集在布魯塞爾，懇求歐盟團結起來。同日，數(shù)百民眾也在荷蘭阿姆斯特丹集會，要求歐盟幫助深陷債務危機的缺錢成員希臘。而在希臘雅典，7000多示威者走上街頭，高舉著橫幅，上面寫著：“支持齊普拉斯，開創(chuàng)新歐洲”，“別恐嚇人民，國家不出售”。

總理齊普拉斯表示，如果不減免債務，他將拒絕任何協(xié)議。他稱，“如果歐洲樂見分裂及持續(xù)的征服，那么我們將做出說‘不’的重大決定，并為人民和國家主權的尊嚴而奮戰(zhàn)。”

希臘獲得的2400億歐元的援助中，大部分來自德國，希臘債務減計不大可能被德國人所接受。在希臘債務第一季之時，已經(jīng)有過國際債務減記一半的安排，再減記已經(jīng)沒有談判空間。

眼看減計不成，希臘盯上了二戰(zhàn)賠款，要求德國支付高達1700億歐元以上的戰(zhàn)爭賠償。這一要求被德國打回。

希臘政府發(fā)言人塞克拉瑞迪斯對Agora報紙表示，“政府尋求的解決辦法將包括有減免債務、較低的初步預算盈余、不減薪和下調養(yǎng)老金，以及投資計劃和重振經(jīng)濟”?！皞鶆諟p免并非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困擾或象征性的舉措，而是幫助人民脫離苦海及經(jīng)濟東山再起的必要條件”，他并稱。

據(jù)英國《泰晤士報》6月18日報道，希臘總理齊普拉斯表示，如果希臘在債務談判中讓步太多，他不僅僅可能讓自己的政黨走向失敗，還有可能失去老婆。齊普拉斯的妻子名叫佩里斯特拉·貝蒂·巴齊亞娜。她的政治立場比丈夫齊普拉斯要偏左得多。從法律上講，貝蒂和齊普拉斯并沒有正式結婚，因為他們沒有按照希臘法律的要求在教堂舉行婚禮。現(xiàn)在兩人只是住在一起，“妻子”哪天看不順眼，摔門出走，也是無不可能。齊普拉斯說的“讓步太多會丟老婆”一語，應是大實話。

希臘現(xiàn)任財長瓦魯法基斯在媒體上發(fā)表文章，借用1946年9月6日美國國務卿拜恩斯的歷史性《希望的演講》為例，要求最大債權國德國仿效美國。拜恩斯的演講標志著美國戰(zhàn)后對德立場的改變，給了這個墮落之國一個暢想復蘇、增長和回歸常態(tài)的機會。瓦魯法基斯說：“70年后，我的祖國希臘也需要這樣一個機會。”

2015年7月3日，希臘雅典，希臘總理齊普拉斯現(xiàn)身憲法廣場發(fā)表講話，再度號召希臘民眾在7月5日的公投中投否決票。

2015年7月7日，法國斯特拉斯堡，歐洲議會召開全體會議，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發(fā)言。容克稱，盡管希臘公投結果否決了歐盟援助方案，他反對希臘退出歐元區(qū)。

在美國贊助的1953年債務減記計劃——馬歇爾計劃，以及來自意大利、南斯拉夫和希臘的移民勞動力的助推下，德國開始重生。

瓦魯法基斯寫道：“針對援助希臘的道德反對聲音很多，他們不讓希臘人民擁有實現(xiàn)自身復興的權利。希臘經(jīng)受了和平時期任何國家都不曾經(jīng)受過的大規(guī)模緊縮，以致其經(jīng)濟一蹶不振，而如今更嚴苛的緊縮要求，正加諸在這個經(jīng)濟上面。沒有債務紓困計劃。沒有提振投資計劃。當然，也沒有人為這個跌倒的民族發(fā)表《希望的演講》。”

教政治學的科麗娜·伊利亞祖說，財政困難和國家尊嚴促使好在公投中選擇投反對票?！八麄兇覀兿裰趁竦?，或像是（德國總理）默克爾的奴仆?！?/p>

會重開談判嗎？

資本管制以來，希臘出口業(yè)每周損失8000萬歐元，而進口原材料和產(chǎn)品的短缺額已高達6億歐元;旅游業(yè)每天損失5萬游客的訂單。希臘希望能減記債務，目前債務已達3127億歐元，為希臘GDP的174.7%。

歐央行報道稱已經(jīng)給希臘提高了緊急注資限額，提供了15億歐元，但會不會繼續(xù)注資和提高限額，還得看公投后的新協(xié)議。路透社報道稱，公投前的一周時間里，受債務違約的恐慌，儲戶從希臘銀行中取走42億歐元。

希臘最大銀行、希臘國家銀行行長勞卡·卡策利對BBC記者說：“為二三十億歐元的差異，歐元區(qū)和希臘撕破臉皮去冒險，這是不明智的。”

的確不明智。希臘要是退出歐元區(qū)，希臘定會陷入“萬劫不復”，而歐元和歐元區(qū)經(jīng)濟也會受到極大的傷害。要是逼著希臘出售國家儲備的黃金來還債，國際黃金市場會沖擊，希臘今后進一步復蘇的能力也將喪失，希臘債務危機第四季、第五季還要上演。

與4年前時任希臘總理的帕潘德里歐祭出的全民公投計劃相比，希臘的“地位”，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4年前的希臘是急需外部援助和資金注入的希臘，帕潘德里歐的公投計劃，不僅中途夭折，還導致帕潘德里歐辭去總理之職。而4年后的希臘，則是一個大部分承諾的外部巨額援助已經(jīng)到手、共計2400億歐元基本上匯入自己賬戶的希臘，“債多不愁”，大不了破產(chǎn)了事。目前希臘的談判優(yōu)勢是，如果國際債權人不減債或不繼續(xù)給救命錢，之前借到的債就不還了。假如歐元流動性枯竭，歐洲央行若不行使最后貸款人的角色，希臘將被迫啟動本國貨幣德拉克馬，這事實上形成了退出歐元區(qū)，以歐元區(qū)國家為主力的國際債權人的權利將大受損失。

說到最后貸款人角色，這一點正是希臘主權債務違約與阿根廷發(fā)生過的債務違約的不同之處。阿根廷發(fā)生主權債務違約，引發(fā)國內政治劇變，新上臺的激進左翼政黨對外部債務一筆勾銷，曾經(jīng)是美洲大陸最璀璨明珠的阿根廷，從此經(jīng)濟一落千丈，至今未恢復過來。希臘則有個歐盟和歐央行在行使最后貸款人的角色，希臘欠債，整個歐洲來治，最后演變成全世界來治，身在亞洲并且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大股東的中國，也將為救助希臘而絞盡腦汁。這也是希臘三番五次能要求國際債權人重開談判的底氣所在。

德國《每日鏡報》5日報道，德國外長施泰因邁爾警告說，希臘退歐將對歐盟形成負面影響，損害歐盟可信度。從不讓希臘退歐的底線出發(fā)，重開談判是有可能的，但協(xié)議的達成與堅守，將會越來越難。英國首相卡梅倫呼吁，要找到一條“可持續(xù)之路”，以結束當前這場“不可預料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