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易
一
在唐代武則天至中宗時期,有位兼任過昭文館學士的徐彥伯。《舊唐書》本傳說他少以文章擅名,文辭雅美,但是“自晚年屬文,好為強澀之體,頗為后進所效焉?!睋?jù)《泔珠集》卷三引《朝野僉載》記載,徐彥伯為文,多好變異文辭以求新奇,他把“鳳閣”稱作“鶠閣”,“龍門”稱作“虬戶”,“金谷”稱作“銑溪”,“玉山”稱作“瓊岳”,“芻狗”稱作“卉犬”,“竹馬”稱作“篠驂”,“月兔”稱作“魄兔”,“風?!狈Q作“飚犢”;后進之輩多仿效之,謂之“澀體”。其實就是改用另一種新異說法代替通俗說法,有意造成詞語的艱澀難讀,以顯示其博學古雅。這種標新立異的遣詞方法,其實只是“以艱深文淺易”,純屬一種不良文風。
玄宗朝的名相張九齡也曾用澀體調(diào)侃學問不高的蕭炅。張九齡送了一籃子芋頭給蕭炅,附言上寫明“蹲鴟”若干。蕭炅回信說:“損芋拜嘉,唯蹲鴟未至耳。然仆家多怪,亦不愿見此惡鳥也。”張九齡拿著蕭炅的回信給眾人看,滿座大笑。(《唐人軼事匯編》卷十一“蕭炅”條)“蹲鴟”一詞出自 《史記·貨殖列傳》,張守節(jié)《正義》曰:“蹲鴟,芋也?!币驗榇笥箢^形狀如蹲伏的鴟鳥(貓頭鷹)。蕭炅不知“蹲鴟”的出典,把芋頭當成了鴟鸮,招致他人嘲笑。其實這不能責怪蕭炅不學,誰能都記住古書中那些生僻的典故呢?德宗、憲宗朝的宰相鄭馀慶也好用古語,《新唐書》本傳云:“其奏議類用古言,如‘仰給縣官’、‘馬萬蹄’,有司不曉何等語,人訾其不識時。”李肇《唐國史補》說:“元和之風尚怪”,當時的韓孟詩派,以及李賀的樂府詩,樊宗師的古文,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澀體”的影響。
“澀體”在兩宋時期也不乏仿效者,北宋的“太學體”就以文辭新奇晦澀為特色。又如宋祁重撰《新唐書》,往往把《舊唐書》中的俗語、口語換成雅言,不僅失去了人物原本的精神風貌,有時還把文句改得艱澀難讀。清代趙翼《陔馀叢考》卷十一說《新唐書》“造語用字尤多新奇者”,“此皆極意避俗,戛戛獨創(chuàng)者,未免好奇之過”。例如其《裴矩傳》酒池肉林作“池酒林胾”,《張說傳》避暑作“逭暑”?!杜f唐書·李正己傳》云:“回紇尿液俱下”,《新唐書》改作“矢液流離”。宋人祝穆在《古今事文類聚》別集卷五“文不必換字”條說:宋祁修《唐史》,好以艱深之辭文淺易之說,歐陽修詩有意諷之,一日大書其壁曰:“宵夢匪禎,札闥洪休”,宋祁見之曰:“非‘夜夢不祥,題門大吉’耶?何必求異如此。”歐公曰:“《李靖傳》云‘震雷無暇掩聰’,亦是此類也。”宋公慚而退。按《舊唐書》原作“疾雷不及掩耳”,《新唐書》先改作“震雷無暇掩聰”,后再改為“震霆不及塞耳”,但還是不及原文通俗。清四庫館臣論《新唐書》“文省于舊”之失曰:“唐代詞章,體皆詳贍。今必欲減其文句,勢必變?yōu)闈w而至于詰屈?!保ā端膸焯嵋肪硭氖罢奉惗保?/p>
阮葵生《茶馀客話》卷十“文章好奇之弊”條引明末散文家艾南英的話說:“近人作文,好以今字易古字,云出自某書;以奇語易平語,云本自某人。論道理則初無深味,徒令讀者縮腳停聲,多少不自在?!笨梢娭钡矫髑澹恍┪娜艘廊缓糜脻w行文。清初戶部左侍郎田雯讀書作文好抉拾字句,被譏為饾饤,他卻認為奇字是古人所常用,在古詩尤為合適??滴跛氖荒辏?702年),田雯致仕歸鄉(xiāng),臥病在床,醫(yī)生所開藥方中都是尋常藥名,他因此拒絕服藥,醫(yī)生知其所好,就更名不換藥,改枸杞為天精,人參為地精,木香為東華童子,并用上等的宣紙開處方。田雯見之大喜,于是乃服藥。真是癖好新異,老而愈怪。
二
宋代一些文人還喜好用古人名指代某種事物,如以“劉白墮”指代酒,以“右軍”指代鵝等等?!秹粝P談》卷二十三“譏謔”類云:“吳人多謂梅子為‘曹公’,以其嘗望梅止渴也。又謂鵝為‘右軍’,以其好養(yǎng)鵝也。有一士人遺人醋梅與燖鵝,作書云:醋浸曹公一甏,湯燖右軍兩只,聊備一饌。”又據(jù)莊綽《雞肋編》卷上說:因為王羲之好鵝,曹孟德有梅林救渴之事,因而俗子乃呼鵝為“右軍”,梅為“曹公”;并引張元裕說,友人鄧雍曾用請柬招他赴宴,柬上寫著“今日偶有惠左軍者,已令具面,幸過此同享。”張元裕不知“左軍”為何物?赴約后才知是鴨子,遂問其得名緣故。鄧雍說:“鴨居鵝之下,鵝為右軍,鴨自然是左軍了?!边€說淮西一帶都用左軍代指鴨子。張元裕譏諷說,俗稱老丈人為泰山,遂有人稱岳母為泰水,這正好與稱鴨為左軍配對。
王楙《野客叢書》卷六載宋祁曰:“古人語有椎拙不可掩者,《樂府》曰‘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樂天詩‘杜康能解悶’,潘佑詩‘直擬將心付杜康’,蓋祖此意。文士有因其人名遂為事用者,如東坡詩‘獨對紅蕖傾白墮’,按《洛陽伽藍記》‘白墮春醪’,自是造酒者,江東人姓劉名白墮?;蛑^因其能造酒,遂為酒名?!碧兆趦x《說郛》卷三十四記載了張耒與蘇軾之間的一段對話。張耒有詩曰:“天邊趙盾益可畏,水底右軍方熟眠”,蘇軾說是“湯燖了王羲之也”。張耒戲?qū)μK軾說:“公有‘獨對紅蕖傾白墮’,不知白墮是何物?”蘇軾云:“劉白墮善釀酒,出《洛陽伽藍記》?!睆堮缭唬骸鞍讐櫦仁且蝗?,莫難為傾否?”蘇軾曰:“魏武《短歌行》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康亦是釀酒人名也?!睆堮缭唬骸爱吘褂玫牟划??!碧K軾笑曰:“公且先去共曹家那漢理會,卻來此間斯魔?!比铋啞对娫捒傹敗酚涊d,張耒作《大旱詩》云:“天邊趙盾益可畏,水底武侯方醉眠?!睍r人以為近乎“湯燖右軍”。趙盾是春秋時晉國上卿,趙衰之子。《左傳》載趙氏父子為政一溫和,一酷烈,趙衰如冬日之陽,趙盾如夏日之陽。張耒就以趙盾作“日頭”的代稱。諸葛亮人稱臥龍先生,張耒用作“龍”的代稱??梢娞K門師徒亦未能免俗。
清初褚人獲《堅瓠乙集》卷三引明代莊昶詩云:“贈我一壺陶靖節(jié),還他兩首邵堯夫?!薄熬腹?jié)先生”是朋友給陶淵明的私謚,陶公好酒著名,既然造酒的可用來指代酒,好飲酒的也不妨借用一下?!皥蚍颉笔潜彼卫韺W家邵雍的字,邵雍好作詩,這里也就成了詩篇的代稱。以古人名代稱相關(guān)事物,固然也屬于借代修辭手法之一,但這種行文方式未免唐突昔賢,且易造成閱讀理解障礙,因而不宜仿效。
三
古人行文中還喜歡用古地名、古官名代替今地名、今官名,或以別稱代替正名,以顯得自己博學古雅。其實這也是一種掉書袋的不良文風,很容易給后人制造閱讀障礙。其中官名別稱始于漢代,至唐宋而漸盛。洪邁《容齋四筆》卷十五就列舉了唐代的多種官名別稱,因為“唐人好以它名標榜官稱”,這會給年輕人讀書帶來困難。如《唐摭言》卷三:“大順(唐昭宗年號)中,王渙自左史拜考功員外,同年李德鄰自右史拜小戎,趙光允自補袞拜小儀,王拯自小版拜少勛?!逼渲械摹靶∪帧敝副繂T外郎,“補袞”指補闕,“小儀”指禮部主事(補闕比主事官品高,此“小儀”當作“少儀”,指禮部員外郎),“小版”指戶部員外郎,“少勛”指司勛員外郎。這些官名別稱,不借助工具書是難以弄明白的。
《日知錄》卷十九“文人求古之病”條引何孟春《馀冬序錄》云:“今人稱人姓,必易以世望,稱官必用前代職名,稱府州縣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為異。不知文字間著此何益于工拙,此不唯于理無取,且于事復(fù)有礙矣……此其失自唐末五季間孫光憲輩始。按《北夢瑣言》稱馮涓為長樂公,《冷齋夜話》稱陶穀為五柳公,類以昔人之號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職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號而稱之,后將何所考焉?!比羁恫桠趴驮挕贰拔恼潞闷嬷住睏l也認為:“大凡地名、官名作文字,都應(yīng)從今名,不必以古語更易,后世反無所考證。且文之古雅全不系此?!睋?jù)說明代古文家唐順之家居日,有人送來新修的《姑蘇志》給他過目,他一瞥封面標題,便不屑一顧地說:“不通、不通?!比藛栔?,唐曰:“大明人修《蘇州府志》,而標簽曰《姑蘇志》,不通可知,奚以觀為?”
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五引唐代孫樵論史云:“史家紀職官、山川、地理、禮樂、衣服,宜直書一時制度,使后人知某時如此,某時如彼。不當以禿屑淺俗,則取前代名品,以就簡編”(語見《孫可之集》卷二《與高錫望書》)。王士禎據(jù)此說:“此病在唐人已有之,今日錢牧齋(謙益)、艾千子(南英)訾謷滄溟(李攀龍)、弇州(王世貞)本此,非創(chuàng)論也。”杭世駿《訂訛類編》卷六中有“官名地名不宜用古”一條,引宋人葉夢得語云:“今人于官名、地名,樂用前代名目以為古,將一代制度、疆宇皆溷亂不可曉,亦是一弊?!庇忠祆湔Z云:“余謂小小撰著若序記等作,不妨以古銜貌時事。若碑志及傳,蓋所以取信后世者,即與國史一例,斷不宜用前代名目?!睋?jù)《幕府燕閑錄》記載,范仲淹為人作墓志,成稿后請古文家尹洙把關(guān),尹看后對范說:“希文名重一時,后世所取信,不可不慎也。今謂轉(zhuǎn)運使為部刺史,知州為太守,誠為脫俗,然今無其官,后必疑之,此正起俗儒爭論也?!狈吨傺吞撔某薪蹋挠昧私衩?。但歐陽修在《醉翁亭記》中仍用“太守”一稱,這大約就是朱熹所謂“序記等作,不妨以古銜貌時事”吧!
雖然清代學人對官名地名喜用古稱的習慣多致批評,然而在實際行文中仍難免蹈此窠臼。在清代筆記、詩文中,稱北京曰“長安”,徐州曰“彭城”,鎮(zhèn)江曰“京口”,稱巡撫曰“中丞”,道臺曰“觀察”,知府曰“太守”,知縣曰“大令”,翰林曰“太史”,舉人曰“孝廉”等等,習以為常,觸目皆是。這對當時人來說或許是約定俗成,不致產(chǎn)生誤解,但對于后人而言,無疑是設(shè)置了障礙,混淆了制度。南朝沈約曾說:“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碧拼n愈雖然主張“戛戛獨造”、“詞必己出”,但他同時也強調(diào)“文從字順各識職”。面對所謂的“澀體”,以及造成閱讀障礙的各種借代手法,今天的讀者只有盡量熟悉古籍,勤查工具書,才能解惑釋疑,不至于墜入五里霧中。
作者單位:安徽六安市皖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