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見過青年畫家邵仄炯的,往往會被他身上的古典氣質所吸引,斯文的眼鏡,談吐儒雅親和、不事浮言,一如他筆下的山水,沖淡平和,敦厚雅逸,有著濃濃的古典情韻,仿佛“今之古人”。然而走近了,才會發(fā)現(xiàn),邵仄炯有著古道熱心,有著對生活、對傳統(tǒng)、對自然強烈的熱愛,因而在他的筆下,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蘊藏著旺盛的生命力。這股力量,來自傳統(tǒng)經(jīng)典,經(jīng)過邵仄炯心中丘壑的吞吐點染,又畫成紙上江山,出古入新,讓人看到一個年輕的中國畫家,面對傳統(tǒng),面對時代,所作出的自我選擇與深沉思考。
說起邵仄炯的“正職”,其實是編輯一本有著三十多年歷史的月刊《書與畫》。每個月數(shù)萬字的文字工作量,說起來并不輕松。然而,邵仄炯卻享受其間,他非常樂意用深入淺出的語言,為讀者析經(jīng)典,論畫道。然而,無論白天的工作多么繁忙,每當夜闌人靜,筆底山水又穿越時空,隨邵仄炯手中的筆墨緩慢游走,在宣紙上呈現(xiàn)出另一種梳理的可能?!拔以噲D擷取古人山水的片段加以解構、變形、重組,在領悟古代山水景物微妙關系的基礎上,延伸與發(fā)展傳統(tǒng)山水圖式。”中國畫是一場筆墨的修煉。于是,邵仄炯在山水畫中追尋古意;又練得一手好字,以求典雅的漢碑書法能與畫相映;業(yè)余時間他雅好京昆,不僅愛看,每每引吭高歌,也能唱得絲絲入扣、有板有眼。
近年來,作為優(yōu)秀青年藝術家,邵仄炯的作品在各大展覽頻頻亮相,他的山水畫清逸脫俗,對傳統(tǒng)文人畫中的多種經(jīng)典脈絡都有精到的把握。他特別擅長素雅的設色山水,以連綿不絕的山石組合取勝,以細密的用筆皴擦表現(xiàn)出技巧的純度。他的山水畫看似傳統(tǒng),但又不是程式化的,在景致搭配、圖式結構上有自己的新意。茫茫山川,蔭蔭樹林,或云煙渺渺,或松濤陣陣,或水聲潺潺,空寂無人,是一種十分明亮、但絕不蕭散的情境。山形則以近于方而直的稚拙線條勾出輪廓和結構,概括、簡潔、注重墨線的排比與勾線效果在抽象的符號組合中展現(xiàn)出一種理想化的圖式,而皴、擦、點、劃亦非常凝練,絲絲入扣,然后填于青、綠、赭等重彩,古拙工致,儼然有復古之趣。這里,山神水韻,松風壑云……一切的一切,主客化一,情景交融,萬籟俱寂中見出一種“大音希聲”的至高境界來。這種心象,便是邵仄炯山水畫圖式的要旨所在。
可以說,他與美術史的對話,是通過畫筆,通過一點一皴的細細揣摩,去粗存菁,體味藝術轉折的種種興味和軌跡。因此邵仄炯的藝術取徑,也代表了最純正的畫脈傳承。
從“創(chuàng)新”到“復古”
《新民周刊》:在你的書架上看到一張老照片,原來以為是你的收藏,后來才知道,那是當年你祖父票戲、彩唱麒派名劇《追韓信》時留下的照片??梢娔闩c戲曲的家學淵源甚深。那么繪畫是如何開始接觸的呢?
邵仄炯:說起畫畫,是我從小就喜愛的。我從小對形象的東西比較敏感,涂涂抹抹間就會表現(xiàn)出來,因此也得到大家的肯定。另外一點,畫畫是可以一個人完成的,我比較適合一個人安安靜靜做一件事情。家人見我喜歡,就送我進了美術培訓班,當時畫的是小寫意花卉,我開始接觸到了齊白石、吳昌碩、揚州八怪、八大山人等等。隨后就考入了上大美院國畫系。畢業(yè)后進入出版社,再到了朵云軒,現(xiàn)在在書畫出版社工作。
《新民周刊》:在上大美院求學期間,一開始就選擇山水畫作為主攻方向了么?
邵仄炯:不是的。上大美院的求學時期,什么都學,似乎還是以人物為主,因為當時張培楚、陳家泠、汪大偉等老師都是主教人物的。后來到了我讀大二的時候,樂震文老師來了,他是主教山水的。我看他畫山水,覺得很有勁,原來一幅畫可以不斷地加,皴擦、烘染、暈化……真的很有趣。于是自己就開始臨摹董其昌的一些小品起步。原來我畫小寫意花鳥速度很快,一幅畫幾個小時就完成了,可是看樂老師畫一幅山水要好幾天,定定心心的,深入畫下去,靜心靜氣,山重水復,結構的變化,云水的穿插,用筆墨表現(xiàn)自然景觀,很有感覺。后來畢業(yè)就以山水為創(chuàng)作題材,當然這山水畫很不“傳統(tǒng)”,學了一點傳統(tǒng)的皮毛,再加上一點新的形式感和想法,組合成一張畫面。但無論如何,我開始找到了自己大致的發(fā)展方向。
《新民周刊》:當年你作為畫壇新銳,畢業(yè)作品是頗具現(xiàn)代意識的大幅山水。可是自從2003年之后,卻逐漸改了畫風,奔“老派”而去,經(jīng)過多年筆墨修煉,如今越發(fā)顯得疏淡、清雅、靜穆。難怪眼界頗高的作家董橋看到你的山水扇面,也不禁由衷贊嘆:“青年畫家邵仄炯作品,骎骎入古,蒼茫成趣,山巒江水老松茅舍人物沒有一筆不是古人,乍看仿佛文徵明……”是怎樣的機緣,促成你畫風轉變的呢?
邵仄炯:畢業(yè)后到了書畫出版社工作,所接觸到的老師、專家更多了,比如盧輔圣老師、江宏老師、劉小晴老師、張偉生老師、邵琦老師等等,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在學做書、做雜志的過程中,慢慢體會到了傳統(tǒng)的好處,感受到了文化的積淀,于是就想好好地開始學習傳統(tǒng),深挖一點。2008年左右,在劉海粟美術館,蕭海春先生辦了一個山水畫研修班,我也去參加了。蕭老師是從山水傳統(tǒng)和基礎開始教起的,我就想重新來一遍,于是跟著蕭老師,幾年里梳理了一遍歷代山水畫的經(jīng)典作品。在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多多少少積累了些作品,也逐漸找到了自己的發(fā)展方向——以古典傳統(tǒng)為底蘊,帶有傳承性的個人風格。
我覺得,每個人的作品都與作者本人的生活狀態(tài)、文化背景息息相關。我在上海書畫出版社做編輯主要和傳統(tǒng)書畫打交道,多年的工作讓我感受到文化積淀的分量,對經(jīng)典的感知與學習生發(fā)出我對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敬畏,這種敬畏鍛煉了我的胸懷,也已成為我基本的文化素養(yǎng)之一。
我學畫山水很多年,多年的研習深感山水畫與中國的文化關系最為緊密,從技術到形式、從流派到風格,其無窮變化的背后都是文化品位的傳承與接續(xù)。于是我漸漸認識了何為高華、何為堂正、什么叫廟堂氣、什么是雅與俗。品位與眼界的鍛煉我想是學好中國畫最重要的起點。這些年也畫了些作品,但讓我在意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畫中是否顯現(xiàn)出你對審美品位與格調的理解和追求。
《新民周刊》:在大量臨摹、研究古人經(jīng)典作品的過程中,你自認為哪幾家對你的影響最大?為什么?
邵仄炯:不同于一般的臨摹。我是在探索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找經(jīng)典作品的一些元素為我所用。因此我很少臨摹整張的,往往是局部。選一部分自己喜歡的放入自己的畫面。當然,我的學習研究還很不夠,在長期與經(jīng)典對話中,的確有自己的選擇和偏好,我想,只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交流起來才能順暢,我喜歡那些有技術含量的、有文人格調,同時又有獨特性的人物和作品。如果說宋人山水是山水畫的高峰,除了李成、范寬、郭熙這些大家外,我更傾心于錢選、趙孟、倪云林、二米父子等等。包括李公麟的“白描”山水,那張《山莊圖》以及其傳派喬仲常的《后赤壁圖》都是極有特色的。明四家中的文徵明,我也取法不少,還有董其昌,如果按董其昌南北宗的分法,我的繪畫應偏于南宗一派。我想一個畫家要有自己的美術史,你的美術史是有個性的,你既在整個美術史中,又希冀再續(xù)美術史,這才是傳承和發(fā)展。
《新民周刊》:從你的選擇來看,傾心的都是宋元畫家里具有一定文人意識的畫家,或者說是“文人畫家”。
邵仄炯:的確。我所選擇學習的畫家在當時都并不是非常職業(yè)化,但有藝術思想,藝術也比較純粹,別人學習得比較少,因此我可以從中提煉出一些新的面貌。第二個是這些畫家的風格符合我自己的性格與愛好。所以我的書齋名叫“二敏堂”,趙孟(趙文敏)與董其昌(董文敏),他們在美術史上的位置很重要,美術史上的每一次“復古”,實際上暗藏并孕育著一場新的變革。沒有趙孟的“復古”何來元畫的心境與表現(xiàn),沒有董其昌的“復古”何來“四王”與“四僧”。由此可見,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當是一種“通變”。 因此,我愿意好好學習他們的藝術、思想。
激活、轉換經(jīng)典
《新民周刊》:你崇拜、學習趙孟、董其昌,但念念不忘的還是在當代生活中追求古意的時代意義。你如何理解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之間的關系?
邵仄炯:藝術中“創(chuàng)新”一詞比較西化,西方藝術講求“先破后立”,似乎打破傳統(tǒng)才能立新。我更傾向于傳統(tǒng)文化中“通變”一詞,中國文化是在融合貫通的基礎上,才會有新變。或者以復古、集大成的方式來“通變”,趙孟如此,董其昌如此,“四王”也是如此。其實這與西方的文藝復興很相似,復古不是目的,而是方式,有靈魂的藝術家不會被復古套牢,而是借古開今。我的大部分作品就是希望對傳統(tǒng)的畫派、文脈進行梳理、對話。如同美術史家通過文本來顯現(xiàn)研究成果,而我則通過自己創(chuàng)作的圖像,講述我對美術史流變傳承的理解。
我深深地感到,藝術的高度不在新與舊,關鍵是畫者如何找到藝術的真知,有了真知定能化腐朽為神奇。我的山水畫很大一部分是在研習、激活并轉換經(jīng)典。這也與我多年受老師的教誨與自己的偏好有關。學習傳統(tǒng)不是簡單的臨摹,如同寫生不是照搬自然的真實一樣,其間需要一個發(fā)酵的過程。傳統(tǒng)是媒介,自然是媒介,時代亦是媒介,當媒介相互串聯(lián),同時你的思考使其發(fā)酵,這樣無論遠古與現(xiàn)代,藝術的生命都會重新滋生繁衍。
《新民周刊》:能否以你的作品為例,向讀者解釋一下?
邵仄炯:古人稱畫畫叫寫真。真,不是要求畫得逼真甚至栩栩如生,而是寫自然之真氣,山水之真情,筆墨之真趣。這個真是畫家通過自身積累與感悟造化而來的遷想妙得。拿我的作品《江天暮雪》為例,這幅畫雖也是我解構經(jīng)典的創(chuàng)作方式,但還源于我多年前游太湖所見的感悟,綿綿陰雨中的太湖水天一色,遠處的零星小島隱隱綽綽連接成一條細線,時斷時續(xù)地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當時眼前的景色頓時讓我想起了趙孟那張《吳興清遠》的山水手卷。初見此圖時就覺異常別致,那極具形式美感的形制真是東方的極簡主義藝術。于是此畫印象一直留存在我腦海中,當眼前的景致與經(jīng)典的圖像重合的那一刻時,我又有了表達的沖動。
藝術的創(chuàng)作是需要支點的,一個契機、一個形式、一個細節(jié)都可能成為我畫畫的支點,雖然很個人化,也不那么宏大,但只要是真實的,就會有感而發(fā)。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的生命力,尋求當代的轉換和延續(xù)是我一直以來山水圖式演習的主題,我希望能不斷地感知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自然與造化以及時代與生活,在追溯歷史與擁抱未來的自由轉換中尋找自己合適的定位。
《新民周刊》:你曾經(jīng)為自己的山水畫分類,第一類是素筆白描的山水,名之曰“林泉清集”。這些素以為絢的山水絕去塵煙,氣質殊勝。另一類是設色山水,被稱為“煙嵐嘉木”,也是你的標志性作品之一。在這些作品中,你有意識地追求一種圖式感和符號性,奇正相生,亦古亦今。而近年來,你的筆墨走向純粹的水墨,特別是對米芾、米友仁的“米家山水”的再解讀與再創(chuàng)造,完成了一組名為“天光云景”的系列水墨作品,令人耳目一新。
邵仄炯:“天光云景”始于2009年,是以表現(xiàn)“云”為母題的水墨作品,至今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創(chuàng)作。此系列畫源于我對歷代山水畫中“云水”法的關注和訓練,以及對自然煙云氣象的感受,還有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源點是我對“米家云山”產(chǎn)生的濃厚興趣,并試圖用自己的圖繪方式反復地解讀和演繹。
“米家云山”是由北宋大書畫家米芾開創(chuàng)并由其子米友仁發(fā)展完善的山水圖式,在中國山水畫史中獨樹一致堪稱“別調”,也是文人畫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格制。它以表現(xiàn)江南山水云霧顯晦、嵐色蒼郁、州渚掩映之妙境。技法上以沒骨橫筆點為主(米點)并略加勾染,表現(xiàn)叢樹、煙云、遠山;墨法以破墨與積墨互參。極具簡約、抽象的形式美感。宋人曾有兩句描寫“米家云山”的詩曰:“解作無根樹,能描濛鴻云?!?/p>
讀“米家云山”反觀自己的繪畫實踐,讓我感到繪山水之妙當在云水處求門徑,今之山水畫多以密、滿為尚,實處著力居多。然山水之韻應以虛帶實,在虛處用心,方顯靈氣與妙境。正如近代陸儼少對歷代山水流派的畫法純熟精煉,然其創(chuàng)格之法當以云水著稱,他以中鋒圓轉的長線勾出浩渺的峽江煙水,又創(chuàng)鋪墨留白法以表現(xiàn)自然煙嵐之氣。吳湖帆也是精研古法集成的大家,他的畫動人之處在于水氣煙嵐的布置和那摩登色彩的烘染上。張大千晚年因目力不及創(chuàng)潑墨潑彩法,其實也是借天光云氣的顯晦變幻來凸顯山川的華滋瑰麗。大千的心思仍在虛處著力,新風一開,后學紛紛但終無出其右者。所以,我的這組作品,也正是在這方面,做一點自己的探索。
山水畫表現(xiàn)的是精神
《新民周刊》:讀畫如讀人,你希望自己的山水畫作品,留給觀者的是一種怎樣的精神氣質?
邵仄炯:山水畫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可以說是一門學問畫,這里的學問不僅僅局限于繪畫的技術,中國畫歷來不是以炫耀技術為能事。中國山水畫是畫家通過對自然的感知、游觀、體味、參悟來體現(xiàn)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以及對自然、宇宙和世界的看法,所謂“澄懷觀道”是也。雖然山水畫源于自然的萬千物象,但畫家的真正目的不是要顯現(xiàn)客觀對象的本身,而是希望在繪畫的過程中探尋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最終發(fā)現(xiàn)與認知自己。所以中國的山水畫家是依托自然山水來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山水世界,這樣的山水必定與自然既相互聯(lián)系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所謂“在似與不似之間”。任何的身臨其境或栩栩如生的山水畫都不會是上佳之作,這也是西方風景畫與中國山水畫最本質的區(qū)別所在。
如果水墨畫以降低甚至犧牲自身的文化品質與屬性為代價來顯現(xiàn)其更大的寬容度、通融性,并以求多變的形態(tài)和豐富的樣式來彰顯其當代感,那么這樣的水墨畫將成為一種簡單而膚淺的東方符號。因此既不能脫離當代語境又要保持水墨的文化屬性,我們的處境比古人復雜得多。
山水畫表現(xiàn)的是一種精神,我想表達的,就是古典的元素,結合自己的審美,表現(xiàn)當下的時代狀態(tài)。我的畫不是鴻篇巨制,而是雋永、典雅的,也希望在韻味上能打動讀者。
《新民周刊》:在你看來,傳統(tǒng)中國畫在當代遇到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邵仄炯:在藝術繁榮自由的今天,人們不是缺少海納百川的胸襟和謙虛好學的姿態(tài),缺少的恰恰是一種有益的抵抗。這種抵抗不是因為保守,更不是由于害怕,而是在西方藝術強勢下的一種文化自重與自信的選擇。我覺得,既然是畫中國畫,就一定要有中國畫的特點。在這點上,海派大師程十發(fā)先生就很聰明,他學國外也很多,但他懂得主次,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次要的,最后他把握住了最重要的——就是用線來造型,也因此成就了自己的藝術輝煌。所以我一直記得程十發(fā)先生在談中國畫時說過的:“我們要化進來,而不是化出去。”這“化進來”,指的是找準自己的立足點,以堅守自己的底線為前提來吸納外來的營養(yǎng)。一開始就急于撇開傳統(tǒng)筆墨程式“化出去”,再怎么創(chuàng)新也像是無源之水,藝術的探索將進入混亂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