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剛
《樂隊協(xié)奏曲》首演后,庫塞維茨基對巴托克愈發(fā)欽佩。第一場演出后,他告訴巴托克:“這是十年來最好的作品!”紐約演出成功后,他說:“這是二十年來最好的作品。”一個月后,它成為三十年來最好的作品。當贊賞上溯到“二十世紀以來”,巴托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輕輕地問:“包括肖斯塔科維奇么?”
巴托克本人追求專心致志的創(chuàng)作生活。在我離開匈牙利的幾年里,我和他很少聯(lián)系,直到我們在紐約重逢。
很難想象,巴托克這個最“匈牙利”的匈牙利人,也會永遠離開自己的祖國,這一步讓他付出了極高的代價。我確信,他的生命因為離開故土而縮短,他也明白這一點,并認真去面對。
他為什么離開?這很簡單,他認為個人的自由高于一切。
他逃亡的直接起因是右翼勢力的抬升,但從本身上講,他反對所有形式的暴政。他囑咐說,如果匈牙利有所謂的“希特勒大街”,就不能用他的名字為這兒的街道命名。匈牙利后來出現(xiàn)了一條“斯大林大街”,這讓他沒有意料到,不然,他肯定會針對這種可能,更改他的囑托。
巴托克在美國生活得很艱難。雖然他在匈牙利的日子同樣不好過,但國外的空氣幾乎讓他崩潰。他在美國遭遇的貧困并不比在家鄉(xiāng)強烈,但這更痛苦,更令人難以忍受,因為這是在陌生國度的貧困。大衛(wèi)王的圣歌中說道:“在陌生的地方,我們怎能歌唱?!卑屯锌苏娴母璩?,的確,在那個陌生的地方,他用筆寫下了經(jīng)典。只有他知道,這一切讓他受了多少苦。
指責這個世界忽略他很容易,但是他幾乎不可能得到幫助。曾有大學為他提供職位,但他拒絕接受。任何幫助行為幾乎都無法讓他接受。他的傲慢和執(zhí)拗,就像圍繞他的一堵石墻。
然而,他是個非常有個性的人,喜歡靜靜地笑,聊聊八卦,偶爾還喝點酒。一次在我的寓所,他連干了兩瓶血腥瑪麗(酒精含量低的紅色雞尾酒),讓我又驚又怕。當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太好了,長期以來愈發(fā)嚴重的病痛讓他漸漸衰弱,眼睛變得越來越大。
不過,美國的歲月在某種程度上給他帶來了最大的快樂,那就是音樂被認可。
他對自己作品的表演和表演者很感激,但要求同樣苛刻。“我想它應該稍微快一點?!彼f話的樣子很低調(diào),但在得到他所期望的東西之前,他會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比如,巴托克把自己的小提琴奏鳴曲題贈給了梅紐因。為此在首演前,梅紐因曾與巴托克就這部作品進行切磋,恰巧我當時也在場。這是一部非常難演的作品,巴托克了解這一點,接受了梅紐因的要求,盡其所能地進行了微調(diào),但他也會在必要的時候,固執(zhí)地表示拒絕。
演出那晚,他因梅紐因無與倫比的演奏而感動。他的評價是(用匈牙利語低聲說):“哦,如果所有的作曲家都能聽到他們的音樂被這樣演奏……”
有一次,巴托克終于接受了一個創(chuàng)作樂隊協(xié)奏曲的委托。實際上,這是約瑟夫·西蓋蒂的主意(他在鼓動本尼·古德曼委托巴托克譜寫為鋼琴、小提琴和單簧管創(chuàng)作的《對比》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我聽說的情況是這樣的:西蓋蒂偶然在紐約見到了庫塞維茨基,告訴他巴托克生病住院了,應該為他做點事情。庫塞維茨基真的太偉大了,他本人其實與巴托克及他的音樂沒有很密切的關系,卻立即去探望了巴托克。
這注定是一番不同尋常的景象。庫塞維茨基在談話的開始,便用手勢向作曲家提出了創(chuàng)作一部管弦樂作品的委托。
“但是,你看看,庫塞維茨基先生,我現(xiàn)在已自顧不暇,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怎么能給你寫新作品呢?”
“沒關系,巴托克先生,”庫塞維茨基用他出名的俄羅斯式英語說,“等你感覺好一些再寫吧!”
巴托克嘆了口氣,說他很高興寫一首新的管弦樂。
“那就妥了?!睅烊S斯基說道。然后他就拿出了支票本,填了一張支票算作報酬。
“噢,不,”巴托克舉起他那蒼白的、皮包骨的手說道,“你只能在我寫完作品后,才能給我報酬。”
這時,庫塞維茨基看了巴托克一眼,計上心頭,回答說:“對不起,巴托克先生。委托條款要求的是,委托一旦制定,便要先用支票支付一半委約金?!?/p>
巴托克沒有對此反駁。他把譜紙和鉛筆帶到了醫(yī)院里,在很短的時間里寫就了他的《樂隊協(xié)奏曲》。創(chuàng)作這首作品似乎對他的康復也很有幫助,待作品寫完時,他也可以出院了。那或許是因為,相對于那些意外的物質(zhì)幫助,這項委約對他來說意味著更多。
《樂隊協(xié)奏曲》剛剛寫完,最后一頁可能還墨跡未干的時候,我應邀與巴托克、他的出版人海因施密爾,還有波西和霍克斯見面。當天他們便向我展示了新樂譜,并一致認為這部作品能制作出一部很好的芭蕾舞劇。我立刻明白了,這是海因施密爾的計劃。他們找我,是因為我在芭蕾圈子關系不錯(我當時是兩家芭蕾公司的指揮)。顯然,出版商希望我能安排一家芭蕾公司購買此作品的版權,這樣能給巴托克一筆額外的收入。
但我對此并不樂觀,因為在我以往的經(jīng)驗中,芭蕾界總是變幻莫測。幸運的是,海因施密爾的計劃沒有遇到什么阻力。美國芭蕾劇院購買了這部作品的舞臺改編權,誰知道一部舞蹈作品結果會是什么樣子呢?原先安排的編舞者是安東尼·圖多爾(Antony Tudor,1908–1987,英國編舞家),我曾用鋼琴為他演奏樂譜。他對這首音樂很是著迷,想一遍又一遍地聽,我彈奏了一次又一次,十遍二十遍。然而他還是沒聽夠,為此我特意去卡內(nèi)基音樂廳的一個私人錄音棚,將我的演奏錄成唱片,送給了圖多爾。不過,這次演出計劃最終還是擱淺了,我很困惑。當時正在為首演研讀這部作品的庫塞維茨基也向我要了一份錄音的拷貝,因為他喜歡聽所有他要指揮的東西。
不過,《樂隊協(xié)奏曲》終究取得了巨大成功。它以閃電般的速度風行世界,至今仍是二十世紀演出最多的作品之一。
坊間流傳著許多關于《樂隊協(xié)奏曲》首演的故事。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樂手告訴我,巴托克曾親臨了最后一次的排練。當時,庫塞維茨基說:“巴托克先生,如果你有什么話要說,請直接告訴我!”巴托克向他表示感謝。
第一樂章剛過了四五個小節(jié),他就舉起手,用耳語為庫塞維茨斯基解釋了一些東西。
十小節(jié)后,音樂又一次被中斷。
兩個小節(jié)后,樂隊第三次停了下來。
如此往復……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這種情況變得讓人心煩起來。庫塞維茨基說:“巴托克先生,或許你可以在我們進行的時候用紙和筆記下來,最后再告訴我們你所希望的?!?/p>
巴托克這樣做了。樂手們看到巴托克一直坐在前排興奮地寫著。當最后樂章結束,他又奮筆疾書了一陣子,然后站起來,帶著他的筆記,就像給我描述這件事的人所說的,“勁頭十足”。此后,疲憊的庫塞維茨基領著他,弓著背,拖著步子,走進指揮家更衣室。
這個間隔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當他們最終出現(xiàn)時,情景又大不一樣了:庫塞維茨基輕松地走在前面,步履輕盈,巴托克則拖著步子走在后面,表情冷淡。
庫塞維茨基走上指揮臺,宣布:“各位,巴托克先生對一切都表示同意。”
另外,我的朋友,著名的耳科專家,后來成為哈佛大學教授的喬治·克萊曼也陪同巴托克出席了最后的排練及作品首演。他告訴我,在音樂會后,巴托克對他說:“你知道,所有的樂隊成員都是偉大的藝術家,他們都知道如何演奏所有的東西,不用任何多余的指導。”
之后,巴托克直截了當?shù)貙ξ艺f:“什么都不需要更改了?!?/p>
又過了不長時間,巴托克把我叫到一邊,問:“你知道第四樂章的那段插入是什么嗎?”
《樂隊協(xié)奏曲》的第四樂章被稱為“中斷的間奏曲”:首先是一個安靜的、漫步式的旋律,此后被一段粗俗的軍樂打斷,但當軍樂逐漸消失時,令人印象深刻的第一部分又再次出現(xiàn)。
“噢,是的,教授。”
“那它是什么呢?”
“它來自雷哈爾的《風流寡婦》!”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對所有音樂家來說都很好辨認。
讓我驚訝的是,巴托克似乎很困惑,問道:“《風流寡婦》是什么?”
難道他不知道我們的同胞雷哈爾,那部世界知名的輕歌劇嗎?
對,他真不知道。
我猜不出來了。
他眨了眨眼,說:“我告訴你它是什么,但只要我活著,你就決不能再告訴任何人?!?/p>
我答應了。而且我恪守了自己的諾言。
“這是一段對肖斯塔科維奇的模仿!”
音樂素材一旦被告知,就可以清楚地聽出來,但我永遠不會自主地認出它。
接著巴托克又告訴我他對肖斯塔科維奇的反感。在我印象中,他從沒有說過貶損任何人的話,特別是對其他作曲家。但這是一次特例。
我在這里記下這一事件,不是想貶低肖斯塔科維奇,而是因為這個故事很特別,很有人情味。在我看來,把它講出來,兩位大師都不會失去什么。
依照巴托克的說法,很明顯他曾閱讀并分析過肖斯塔科維奇的作品,并認為肖的作品在自己之下。他是對這個俄國人的成功懷有復雜的心態(tài)吧,肖斯塔科維奇當時很熱門,但巴托克不認為他有資格獲得這份榮耀。
他最后說:“因此我要在這首協(xié)奏曲里發(fā)泄一下我的怒氣?!?/p>
巴托克本人曾如此生動地描述這個樂章:“旋律安靜地以自己的方式,獨自吟唱。突然,它被野蠻所打斷,樂隊以一個‘噓聲’予以嘲笑。然后,旋律再次孤獨地前行,像先前那樣,只是更悲傷一些?!?/p>
《樂隊協(xié)奏曲》首演后,庫塞維茨基對巴托克愈發(fā)欽佩。第一場演出后,他告訴巴托克:“這是十年來最好的作品!”
紐約演出成功后,他說:“這是二十年來最好的作品?!?/p>
一個月后,它成為三十年來最好的作品。
當贊賞上溯到“二十世紀以來”,巴托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輕輕地問:“包括肖斯塔科維奇么?”
我最后一次見到巴托克,是他最后一次過生日那天,1945年3月25日,在紐約。我去他的兩居室寓所看望他,拿了一些書作為禮物。我走進開著的門,就他一個人在家,他太太不在。他顯然還沒準備好見客,在臥室里吩咐我落座。等待中,我環(huán)顧四周,看到一本小的、黃色的、奧伊倫堡(Eulenburg)袖珍樂譜。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是格里格《鋼琴協(xié)奏曲》的譜子。這是我所見到巴托克最后閱讀的音樂作品。
當他出來時,看到我正對著樂譜笑。
“什么讓你這么樂呀?”
“教授,你為何會在生日這天閱讀這個譜子呢?”
“我的生日與它無關,這是一部非常受歡迎的作品,碰巧我從未演奏過,也沒聽過,所以我希望補一下課,至少通讀一遍。關于它的說法很多,有好的,也有壞的!”
“那你怎樣評價它呢?”
“噢,從其自身的風格來說,它非常精彩,很專業(yè),很清新。這是一部相當重要的作品,就像格里格所有的作品一樣?!?/p>
“為什么這樣說?”我們把格里格視作后浪漫主義中邊緣的一位,他的作品或許能令人愉快,但不重要。
“不,他很重要。別忘了,他是最早拋開德國的束縛,挖掘自己國家民歌的人之一?!?/p>
那一天,我們就聊到這兒。
這一年八月,我正在哈瓦那指揮,突然傳來了巴托克逝世的噩耗。我們知道他病得很重,也親眼看到他體力逐漸衰退,但不知道他患有白血病,也就是血癌,因此對他的迅速離世毫無準備。
其實巴托克也毫無準備。病榻上,他勤奮地工作,寫完了他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這部作品是他給太太感人的遺產(chǎn)。他基本完成了所有總譜的內(nèi)容,只余下最后十七小節(jié)需要配器,這個工作最終由提博·塞利完成。塞利后來承擔了完成巴托克的遺作——題贈給威廉·普里姆羅斯的《中提琴協(xié)奏曲》——的任務。巴托克去世時,獨奏部分已經(jīng)完成,但樂隊伴奏只有框架。破譯它,并以巴托克的精神給它以明確的形狀是一件棘手的工作。塞利的版本備受爭議,在我看來,這不公平。這是一個很好的音樂重建的例證,塞利讓我們聽到巴托克的另一部作品。我相信,要是巴托克還活著,他也會按照這樣的方式呈現(xiàn)這部作品的。
我在哈瓦那悲痛至極,那些日子是憂郁和孤獨的。當天,我正在指揮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用幾句話把那個夜晚和那場演出奉獻給對巴托克的回憶。我原本以為這只是感動我自己的舉動,能讓我感覺好一點,能讓我在這個熱帶島嶼觸摸到巴托克。演出結束,我深深地感動,觀眾自覺起立,保持肅靜,直至散去。
如今我寫下的文字,只是對巴托克的白描式的敘述,無法寫出他在音樂史上的重要性,以及他對我音樂生活影響的真實畫面。當然,他的重要性既在人文方面,也在音樂影響方面。我對他的記憶是一種讓人敬畏的自然現(xiàn)象,讓我在面臨壓力的時候愈發(fā)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