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4000人的劇場，只有寥寥幾十個人，稀稀拉拉地坐了最前面的兩排。挫敗感隨即襲來。設計、創(chuàng)意，有用嗎？難道真的只能認命？

如果你知道昆曲，那么你一定聽過他的名字;如果你不知道昆曲，那么你應該也聽過他的名字。在戲曲界，張軍是個代表“獨特”的標簽，這個游走在時尚前沿卻堅守著傳統(tǒng)舞臺的“昆曲王子”，從來不按理出牌，用他的方式捍衛(wèi)和傳承著他最愛的昆曲。

2015年5月，一部由兩岸戲曲界名家匯集的當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引起了市場不小的反響。開票首日，上海大劇院的現(xiàn)場出票就突破千張，300張從臺灣空運過來的限量精美海報在半個小時內被一搶而空。不少熱情觀眾一早就趕到上海大劇院票務中心排隊，甚至從上午等到中午。一部昆曲，能引起如此大的關注，放在以往，是絕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作為“角兒挑班”的張軍，離開上海昆劇團副團長的位置，從體制內走向市場里，已將近七年了。從攜手譚盾演出園林版《牡丹亭》堅持不懈獲得現(xiàn)在票房滿貫、每演必火的效果，到如今《春江花月夜》的上演，無疑是這七年甜酸苦辣的一次小結，也是其開拓探索未來昆曲演出市場的有益嘗試。

在很多人的眼中，張軍是一個“不安分”的昆曲演員，他辦過多媒體專場，玩過不插電版演出。

春季的熱鬧一直延續(xù)到秋季，在初冬的上海，張軍再度聯(lián)合上海大劇院、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香港進念·二十面體等，于12月在上海大劇院中劇場推出2015當代昆曲藝術周。在7天時間內，將以講座、表演、音樂、工作坊四種不同形式展示昆曲藝術的魅力?！袄デ磥淼南Ｍ悄軌蛘嬲氐缴钪腥ィ皇强繐尵刃缘姆龀只钪?。”說起自己未來五年的夢想與規(guī)劃，張軍如是說。

昆曲是一種生活方式

昆曲的新與舊，是相輔相成的。形式可以新，內里卻必須“舊”。無論是主題選擇、文學機理，還是依字行腔的格律和曲牌，都必須聽“老祖宗”的?；仡欉@些年張軍的努力與取得的成功，看似脈搏微弱的戲曲，仿佛被“當代”二字打了一劑強心針。雖然趨之若鶩的部分觀眾未必真懂戲，但是都被“美”到了，成為擁躉。難怪昆曲名家梁谷音說：“只要排得好，都能受到觀眾認可?！?/p>

“當代昆劇”的概念得到確立，也是張軍多年嘗試形式突破的成果。2011年，他將昆曲水磨腔與當下世界音樂各種風格融合，創(chuàng)造了Kunplug·水磨新調。當時全球正風靡“不插電音樂”（Unplug），而昆曲本身唱腔就是不插電的，Kunplug更是在不用話筒的同時，呈現(xiàn)水磨腔的豐富延展性。年輕人還愛動漫。因而，他還把創(chuàng)新唱腔《牡丹亭·游園》中的名曲《好姐姐》納入在央視播出的昆劇題材動畫片《粉墨寶貝》，成為主題曲……

難怪在很多人的眼中，張軍是一個“不安分”的昆曲演員，他辦過多媒體專場，玩過不插電版演出，也與王力宏、馬尚龍等其他領域的精英多次合作過，甚至走上了國際舞臺，成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任命的“和平藝術家”。但事實上，作為俞振飛大師的再傳弟子，蔡正仁先生的高徒，張軍同樣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昆曲小生藝術家。

為了昆曲周的專場演出，11月初起張軍就將閉門“修煉”，特別是在演了新編戲之后再回到傳統(tǒng)里“回一回爐”，會有不同的體驗。“在舞臺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不斷地聽到有人說當代、當代，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但事實上，我越來越體會到，昆曲的當代性，絕對離不開傳統(tǒng)，離不開經典，如果我們把傳統(tǒng)打碎了，割裂了，想要重塑一個新的東西，那最終，這個東西什么也不是！對此，我很清楚。也正因此，使得我不斷去反思，去學習，去感受，傳統(tǒng)的手眼身法步，究竟好在哪里，為什么老祖宗會留給我們那么豐富的手段，去表現(xiàn)人的喜怒哀樂，而這種傳情達意的根本核心，就是昆曲最具有魅力的地方。”張軍有個夢想，無論是所謂的“當代昆曲”還是傳統(tǒng)的骨子老戲，希望在自己與團隊的努力下，把昆曲，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回歸到當代人的精神世界去。

贏得年輕人

看戲，原本就是千百年來中國人的文化休閑。戲曲故事也是當時人們生活方式、情感訴求的具體反映。為了讓昆劇“復蘇”，還要讓它融入當下年輕人的生活。

搞戲曲的人常會感到寂寞，這種寂寞并不源于苦守著一門傳統(tǒng)藝術艱苦的訓練，而是來自同齡人的冷漠。所以，只要有接近、爭取同齡人的機會，張軍就會抓住不放。他堅信，很多青年人通過與他的接觸會慢慢走進昆劇，漸漸體味到昆劇迷人的魅力。因此，張軍從1998年起，17年走遍上海所有高校，舉辦“昆劇走進青年”普及推廣活動，最終使得昆劇血脈流通。2008年的一次問卷調查顯示，當年昆劇主力觀眾中已有66.6%是18歲至35歲的高學歷年輕人，其中半數(shù)第一次接觸到昆劇是因為參加了張軍主講的昆劇普及活動。

張軍至今保留著首度登上“昆劇走進青年”舞臺時的演講稿，當時的他擔任主持，為觀眾講解昆曲的生、旦、凈、末、丑，配合分解后的唱、念、做、打、翻，每個行當和環(huán)節(jié)都有演員的表演，并且設置了模仿、勾臉、扎靠等多個互動環(huán)節(jié)。得到老師蔡正仁的支持，他和昆三班的幾個同學排練了幾次，就“初生牛犢”般闖到同濟大學進行了首場演出。那是1998年12月19日的晚上，讓張軍永生難忘。

張軍向記者這樣描述道：“一踏進劇場，我傻眼了——那是座巨大的拱形劇場，足足可以容納4000人，面積之大，遠遠超過我們通常去的表演場地。臨開場15分鐘，我從側幕偷偷看觀眾席，又一次傻眼——4000人的劇場，只有寥寥幾十個人，稀稀拉拉地坐了最前面的兩排。挫敗感隨即襲來。設計、創(chuàng)意，有用嗎？難道真的只能認命？”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到點了，張軍夾著一個紅色講義夾，硬著頭皮上場。沒想到，隨著演出的進行，陸陸續(xù)續(xù)有同學走進劇場，有些結伴而來，有些手捧碗筷而來。不論先來的還是后到的，人越來越多，臺上自然也就越演越高興。除了表演，他們還做游戲，請一男一女上臺體驗“生旦配合”動作，模仿“公子”哄“小姐”開心，臺下立刻沸騰，歡聲一片。

謝幕的時候，張軍用樂隊演出時慣用的伎倆，讓所有演員每人拿了一張宣傳單頁卷成小卷，拋向觀眾，嚷嚷著：“大家可以拿這張單頁，到后臺找自己喜歡的演員簽名?！蹦鞘撬赑UB唱歌時的慣例用以活躍氣氛，本以為初會昆曲的大學生不會當真，沒想到，話音剛落，臺下的同學一哄而上，前呼后擁地直接從舞臺上沖進化妝間。同臺演出的胡剛，索性把多余的一沓單頁統(tǒng)統(tǒng)散發(fā)，引來了更多索要簽名或合影的同學，把后臺圍了個水泄不通。演員們始料未及，有的卸妝卸了一半，有的剛脫得只剩水衣……昆曲演員幾時有過這樣的待遇？！這份情景讓張軍得到了信心，他跌坐在側幕，望著這前所未有的場景，禁不住熱淚盈眶。而也正是這“初戰(zhàn)告捷”，讓張軍心里的那個理想重又浮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看著巴士駛過的街道，我清楚看到了自己要達到的目標”。

17年過去了，如今走進劇場的年輕人，幾乎都參加過“昆劇走進青年”，不少新近涌現(xiàn)的昆劇普及類機構，也幾乎完全照搬了當年張軍的演出模式。盡管如此，張軍并不滿足，他向《新民周刊》記者說起自己前不久在寶山民間國際藝術節(jié)做昆曲推廣講座“給過去一個未來”時悲喜交加的經歷——重逢十多年前在推廣昆曲中認識的好朋友是一喜，而臺下200來位聽眾中只有這一位看過昆曲則是一悲，“我已經干了17年推廣普及了，居然面對的還是對昆曲一所無知的人群，這不是他們的錯，是我們做得還不夠。”為此，張軍打算在未來五年內重點把普及工作放在網絡教學上，還專門考察了幾家網絡學院，“我們有好的內容，他們有好的受眾，兩者結合起來，自然會發(fā)出更大的能量。加上我們還有豐富的線下活動，堅持線上線下結合，就一定能有新的突破。我想，這也正是我‘走進青年’未來的升級版吧！”

做“活”傳統(tǒng)藝術

“我不要安穩(wěn) ，我不要平衡，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一個我認為有意思的昆曲演員。讓自己最美好的時候、最有理想的時候，在舞臺上全部綻放出來。” 這是張軍的一句名言。

離開體制后，張軍被無數(shù)次問起有沒有后悔過，他總是淡然答道：“既然走出來了就沒準備回頭。”走出體制對很多人看來充滿著恐懼和未知，在他看來則是伴隨著機遇的挑戰(zhàn)，“我始終相信，不論成功與否，你走過了一段路總會留下些足跡，經驗、教訓是改革必須付出的代價，問題是我們還有沒有激情去嘗試?！?/p>

從艱苦創(chuàng)業(yè)到如今走上正軌，張軍對內地民營團體的生存現(xiàn)狀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回顧這兩年，我是不愿意想起那些痛苦的回憶，更愿意體味走過的每一個足跡帶給我的收獲，在接觸了更多民營團體后我也有很多反思?！?/p>

他提起，有次在某個調研場合，有領導說起一個故事。一位在體制外闖蕩的藝術家，是民營院團的團長，他賣了家里房子籌錢做戲，兩年掙出錢贖回了房子，之后為了下一部戲又抵掉房子……這樣的事跡很悲壯，然而，聽多了總讓人覺得這樣的“活法”很悲哀，難道民營團體真的只能靠賣房子貸款來做戲嗎？“這種靠變賣個人資產為藝術獻身的舉動是很偉大，但它不應該是常態(tài)?！?/p>

在張軍看來，做劇團的初衷首先是要完成藝術上的理想，但從生存角度來說也不能避諱商業(yè)，張軍的劇團現(xiàn)有十多名員工，基本上都是行政人員，光租辦公室費用就不菲，演出成本也都是卡緊了預算。即便是從事藝術工作，也還是需要懂得商業(yè)運作模式的。張軍直言：“現(xiàn)在很多演出不具備真正的藝術商業(yè)模式，既不做長期規(guī)劃，也不諳運營模式，這是不對的。我始終覺得昆曲這樣的專業(yè)院團，是昆曲內容的供應商，但同時也需要‘上下游’來幫助推廣運營。所以我有意識地在成立中心之初就開始盤整一個團隊，來幫助藝術產品的專業(yè)運營。一個藝術團體要走得好走得遠，需要有這些專業(yè)化分工細致到位的團隊負責整體運營。經過這幾年的打磨，團隊已經越來越默契，我可以退回到演員的位置，只考慮怎么演好角色就行?，F(xiàn)在我們中心基本一年三個新項目創(chuàng)作，從運營角度來說都是有團隊負責支撐?！?/p>

今秋十月，41歲的張軍又從自己的工作室，走到一個新的劇團中去。在昆曲的發(fā)源地，江蘇省昆山市，終于成立了全國第八個昆劇院團——昆山當代昆劇院，而張軍則被聘為該院的藝術總監(jiān)。“昆山當代昆劇院的辦院理念是‘既要最傳統(tǒng)，又要最先鋒’。今天的經典是過去的先鋒創(chuàng)造，今天的先鋒創(chuàng)造了未來的經典?！蛟煲涣髟簣F，創(chuàng)造新的經典’是我們的目標。”

“想為‘當代昆劇’尋找符合當下審美的突破點?！碧铰返牡谝徊?，是地理位置上的靠攏。借這淺顯的一小步，人們寄望的是當代昆劇的創(chuàng)新。突出“昆劇新美學”，是張軍在形式上為昆劇求出路。而這個在政府支持下成立，但采用完全市場化運營模式的新劇團，力圖通過自己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用“傳統(tǒng)”和“當代”兩條腿走路，讓纏綿的“水磨腔”在昆曲故鄉(xiāng)再次唱響。這也是張軍未來數(shù)年里所要著力打造，完成夢想起航的所在。

作為該劇院的藝術總監(jiān)，如何從傳統(tǒng)中找尋與當代生活契合的主題與元素，如何結合自媒體時代的各方資源，加大對昆曲的宣傳、扶持力度，如何在打磨劇目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精品，取得良好的反響與不俗的票房，都成了張軍未來要思考與實踐的主題。

劇院將順應時代潮流，大力保護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除了常態(tài)化的演出，而且還承擔昆曲理論研究、作品創(chuàng)作等任務，重點做好劇目傳承和人才培養(yǎng)工作，在傳承中創(chuàng)新，做“活”文化，推出更多文藝精品。未來條件成熟，劇團還會進行資本運作，開放股權，讓主要演員入股，探索專業(yè)昆劇院團的發(fā)展新路。正如張軍所說的那樣：“昆曲有遺產和藝術兩個屬性，藝術必須跟隨時代發(fā)展而發(fā)展，不然就走入死胡同。但同時，昆曲又是世界文化遺產，必須要保護，而且要原汁原味的保護，輕易的改動和變更，就是對遺產的破壞和不尊重。昆曲的源頭是昆山腔，600年前傳唱于昆山民間。因此昆曲只有回到我們的生活，才能汲取營養(yǎng)，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p>

萬變，不能離其宗。張軍認為，昆劇再怎么創(chuàng)新，有三點不能改。一是其“是愛情，超越愛情”、“是人生，超越人生”的主題選擇?！熬﹦∩瞄L體現(xiàn)帝王將相，越劇則注重才子佳人”，昆劇擅長的、推崇的主題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二是其文學肌理。昆劇中，昆曲的唱詞，是古漢語雅致的極致，“白話文對白根本不可能與其媲美”。三是其依字行腔的格律，生成的嚴謹曲牌。其余部分，尤其是整體審美風格、包裝行銷方式，都必須與時俱進，才能貼近當下生活、吸引年輕觀眾。

今天，他在昆山組建一個面向全國招賢納才、體制創(chuàng)新的當代昆劇院。昨天，他剛結束在香港與戲曲實驗家榮念曾主持的“一桌二椅”項目。明天，他還將投身上海文化地標“大世界”，為如何用當代先進理念活態(tài)化呈現(xiàn)非遺藝術而出謀劃策——這些，都是為了昆劇能在世界舞臺上發(fā)出新的聲音，能在百姓生活中成為新的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