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藻雪
今夜,在馬鞍古鎮(zhèn),又一次客居他鄉(xiāng)。我做過夢,也望過深夜月亮。
掃街人的掃帚軟軟又嗤嗤,塵埃起落,又被來來往往的車輛載走,有一陣子,我的心也被夜色推得老遠,至少比慵懶的犬吠遠了很多,犬吠漫無目的,散亂且沒有方向,而我卻有了一個過客得清醒。
一個過客,只是把身體暫時寄居異鄉(xiāng),黎明時分隨時可以起程挪走的代詞。他身體的氣息也將迅速地游移,庚即被本土的塵埃占領,或者讓另一批過客侵襲、覆蓋,消失殆盡。
對于馬鞍,他是主,我是客。對我,身體為客,思想是主。
千余年前,我客居古鎮(zhèn)的這片土地,其實是一片荒蕪的山地。隋朝的幾間幺店子,唐中期的小集鎮(zhèn),怎敵得過張獻忠的鐵蹄?歷史打盹的瞬間,小張在此也曾耀武揚威的“主”了一小會兒。以后,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瘟疫、逃荒,了了60萬的川人中,儀隴本地人不足4000??滴跏?,一群湖廣、江西等地的遷徙客拖兒帶女填川于儀隴,此時的馬鞍場已然荒草齊腰,亂石遍地。他們壘灶搭鍋,生火做飯,很快在風餐露宿中入夢。顯然,翌日黃昏的風并沒有將他們吹走,他們安放了身體,歷經(jīng)中原、南遷,再入蜀的氣息也像家一樣沉靜下來。
這就是散落巴蜀大地的客家人。
余怒在詩歌《主與客》中寫道:不問你是誰,是什么人,有沒有對新鮮事物的適應性。你沒有,我敬你一杯。你是身體復雜的侏儒,我敬你一杯。這固然有主人的寬容與豪氣浸在其中,但就像詩歌結尾所寫,最終你只是你就像我只是我,如果我趕你走,那意思就是我煩透了,尼安德特人撞見了比利時人。那種疏離、無情,無法彼此相融的小尾巴也露出來了。然而,以此觀照土地與客家人,情形就大不一樣。
祖籍中原河洛,大本營卻在贛南、閩西、粵東的客家人,歷史上有過六次大遷徙,在他們?nèi)胫靼褪裰?,已四次南遷。每遷徙一次,背負中原族譜的客家人,就將華夏文明的種子廣為播撒,昔日荒涼閉塞的贛閩粵因為新鮮血液的注入,才變得人聲喧鬧,雞犬相聞。更為重要的是,他們以客自稱,卻反客為主。
在馬鞍的日夜里,客家人隨遇而安的根系向四處蔓延,客家風情、客家民俗也在不斷茁壯。為壯鄉(xiāng)威、穩(wěn)立足、促發(fā)展、聯(lián)絡宗族人員聚會議事,他們分別成立了廣東廣西人組織“客家會”,湖南湖北人組織“楚蜀會”,江西人組織“老表會”。后來又大興土木,建立各自的會館——龍母宮,禹王宮,萬壽宮。會館周圍,本會莊戶人又自建店鋪,擠擠挨挨,射線似的成了一條長長的街道。加上文昌宮,廣圣宮,以五宮一廟(關帝廟)為中心的格局,形成了舊時的馬鞍場。自此,客家人開荒播種,方言和方言在勞動中延伸觸角,物與物地交換日漸親密,藍天下,客家民歌此起彼伏,再沒有地域之分,也沒有隔閡之誤,愛情自然而然抱緊身體,娶妻生子,香火鼎盛,一條街就這樣繁榮起來。
在古鎮(zhèn)游蕩,我的目光沒有片刻松懈,不斷停留在那些木板門、木窗欞、木閣樓上摩挲、玩味,房屋拖水上的元代雕花,拱門上的蝕刻,亮瓦下的棺材鋪,桐油散盡的柱頭都令我歡喜不已。客與客的打量、探視,從來都不曾間斷。有時,我會循著簸箕的鹽菜朝進深昏暗的屋子迷醉般猛嗅,像要將時光重新嗅出一股滄桑的水分才肯罷休;有時,我會對街頭一棵老菩提樹興趣盎然,對著樹干深深的皺紋反復端詳,像凝視街頭那位八十高齡的老太,她的從容、安祥,仿佛也呈現(xiàn)出古樹根深葉茂的淡定、禪味。當然,觀音寺的佛音時而響起,惹得我頻頻回眸。寺門前的石獅子實乃新造,可是支撐它的堅石卻苔蘚叢生。鋼青條石碼砌的石墻上搖曳著三兩棵青草,木板鋪就的樓底板卻又霉菌斑斑,你以為生趣漸無,冷不丁,從人家梁檁上垂下幾節(jié)煙熏香腸,竟然輝映著金黃的光鮮??途忱锏闹T般遇見,頓時,你不覺得自己是客,隱在暗處的角落,和那些蓑衣、犁鏵,你也是家的一部分。
客家的家,最能讓人區(qū)分的標志建筑就是封火墻。存于會館與會館之間,三丈來高,硬石棱角,突兀壁立,既做隔欄之用,又有防火之功,墻中下部置一拱門,還能讓整條老街暢行無礙。老遠目睹,人行其中,似乎有鉆風箱之感。多少年來,山中的風不緊不慢地刮著、扯著,捂住多少秘密,又泄露多少風情,沒有誰在意。筷子下的客家水席,依然品醇湯清,葷素相間,粗中有細的日子像流水一樣汩汩而淌,薪火相承。
客家人骨子里一直固執(zhí)地保存著客的元素,這是他們靈魂中的火焰。龍母宮的一幅門聯(lián):千秋明德遺龍種,五嶺鄉(xiāng)思寄馬鞍。清晰透露出他們的祖籍、圖騰,也暗示永不忘最初的故鄉(xiāng)情懷。那么,客是什么?——外來者,外人,漂泊一行,遷徙一族,移動的身體,還是幻化為物的泛稱,比如刀客,劍客。抑或被動的進入者,主動的尋求者,還是陷入陌生場合的孤立者。
對于客家,這些境遇或許都有過,又不全是。因為他們最終客而家焉。
相較本地土著,客的翅膀一直在他們身體兩側翕動,像屋后樹林的烏鴉,早出晚歸,繁衍棲居。一到夜晚,又唿哨一聲尖叫,有意無意地觸及靈魂的隱疾。那些顛沛流離的歲月像一片打散的茶葉浮上水面,提醒著,警示著。這種擺不脫的宿命,讓客家人隨時處于奔跑的境地,因此,客家婦女逃離了舊時纏腳的命運,幸耶,不幸?但勤儉素樸尤其在客家婦女身上一字不漏地開花結果了:早出勤勞暮始還,任它風日冒云鬟。過客莫嫌容貌丑,須知妾不尚紅顏。女人尚且素面朝天,天下客家人處世更是居不求華,服不求侈,食不求異,器不求奇。
話說回來,客家人雖然尚簡崇拙,但并不排斥財富,甚至刻骨銘心地愛財求財,聚財囤財。這種矛盾的結合體現(xiàn)在丁家主人齊數(shù)代之力,花一百五十多年苦心經(jīng)營身上,并展示出川北第一莊丁氏莊園的豪奢精致。不說莊園地基的堅固,歷經(jīng)多次地震仍穩(wěn)如磐石,也不說用料的考究,采光設計如何合理,僅一道大門的門柱石雕,據(jù)載,曾花掉兩個石工三個月雕刻之功,整個房屋從啟動到全面竣工前前后后居然費去十八年,這可是一個女人的青春啊,或許就是無數(shù)個工匠畢生的心血凝結。這已經(jīng)不單是居所,簡直就是藝術,不緊不慢的藝術,璀璨而成的金薔薇。
漫步其間,穿天井,折回廊,想想,108間房間得住多少人啊。而吸引我的并非這些,當我看到寓意深深的楹聯(lián),寫著:禮樂詩書是傳家至寶,精神道德為晏爾金丹;睹山水容光得心寓海,見古人面目讀禮學詩;兩條正路為耕讀,一脈祖?zhèn)髟磺趦€等等,方才明白主人“梁山有一百單八將,丁家有一百單八房,住在這里,個個是好漢”的持家理念和精神追求。也正因為如此,客家人才輩出,不戀燈紅酒綠,不為名韁利鎖。所謂“人稟乾坤志四方,任君隨處立常綱。年深異境猶吾境,身入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钡牟┐笮貞扬@露無遺。一旦烽火危及家園,他們又義無反顧地投身于戰(zhàn)爭之中,這種宿命似乎與生俱來,加深了他們對和平地向往。
行文至此,想到從鄉(xiāng)村涌向南方的數(shù)百萬打工者,他們寄居城市,其中不乏客家人,或者說已經(jīng)定居的風俗習性雜揉又異質獨具的馬鞍客家人,巴蜀客家人,海外客家人,面對城市,他們漸漸模糊了性別、族別,在打工的這條流水線上,或者城市高速運轉的機器旁,他們是否都可以稱做客,或客家。而所有吳越的靈秀、中原的雄渾、荊楚的浪漫,又都在這里產(chǎn)生、交集、變異,熔鑄著民族文化的歷史縱深感,淬煉出客家文化的古風古意和博大精深。
只有時間不忘記它手中的繩子,灰燼在沉浮,明天一到,我們都會走向遠方,那里擺著歷史的編碼器,甲乙丙丁,印章落下,我們都是一枚過客??纯矗钦l將聲音留在了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