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楠

一

我少年的成長，大半得益于山林。

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幫我轉(zhuǎn)了學。因為成績不佳，恰逢父親一位朋友調(diào)到山里學校任校長，便轉(zhuǎn)了過去。雖然一樣是鄉(xiāng)下學校，但山里是我不曾去過的，其實因為體虛，我連家鄉(xiāng)周圍都沒走透，十五歲的我，個子單薄，像是雛毛未褪盡的鳥兒準備離巢。

山里是一片喚做小北山的山脈，屬于鐵山余脈。南方的丘陵山脈雖談不上高峻，卻顯得團結(jié)，小北山綿延數(shù)十公里，山中坐落著屬于鎮(zhèn)轄的八個小村子。開學第一天，父親開摩托載我，綁著簡單的行李、草席、被子，拐進了一條我從未來過的山嶺，陡得突然，像我即將脫離父母的目光、獨自生活一樣的突然，沿途蓊郁的植物，仿佛都還停留著母親不舍的目光。

我們當?shù)胤Q山里八個村子為“內(nèi)八鄉(xiāng)”。讀書的學校屬于“內(nèi)八鄉(xiāng)”外圍一個村子，叫做“外輋”，內(nèi)圍深處還有一個叫“內(nèi)輋”的村子。當時“外輋”有個在外發(fā)達的富紳，回家鄉(xiāng)建設學校，并掛名做了校董，花費大量人力財力組合了鎮(zhèn)里較好的師資力量，有少部分像我山下來的學生，大部分是“內(nèi)八鄉(xiāng)”的孩子。

都說山里的孩子淳樸，和我們山下來的學生一比較，更加突出。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對老師的尊重。山里的條件辛苦，交通閉塞，在那位鄉(xiāng)紳修建學校前，基本沒什么老師愿意留下來教書。因此他們小學時可能一年級到三四年級，甚至小學畢業(yè)都是同個老師，包攬了語文、數(shù)學、體育。學生也少，一個年級一個班。所以這些山里的同學對老師有著出人意料的尊重。哪怕是成績不好調(diào)皮搗蛋的，也是相當聽教。我們私底下議論老師的時候，基本都是“語文老師”、“班主任”這么代稱，甚至個別體征突出的還會有花名綽號，比如當初數(shù)學老師姓侯，便是“猴哥”，化學老師屁股大，便成了“大卡倉（‘卡倉’與鄉(xiāng)語‘屁股’諧音）”，有老師個子矮小，便有了“三寸丁”……山里的同學們即便是私底下，也是絕不敢喊這些花名的。

交通工具基本是自行車，摩托多是那種載客的小三輪，車身覆著青油布，兩側(cè)開扇小窗，在土道上跑起來像晃晃悠悠的小船。鄉(xiāng)里沒有投宿打尖的店。學校食堂食材匱乏，基本以蔬菜為主，肉類極少，往往三四天才有頓肉，還是火腿、肉卷這種加工肉類。十四五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記得那時最渴望的事就是有餐不下米飯也能吃飽的肉，現(xiàn)在想來，我長不高的原因也有當初營養(yǎng)不足的緣故。

自行車回家一趟來回要三個多鐘頭。學校為了出成績，周末也免費幫學生們上課，往往周日才休息，遇上考試還要刨除半天?；丶彝鶄}促，急急忙忙吃個飯，拿了生活費又奔回學校。刮風下雨時候，下山還有危險。一般情況我都是一個月回趟家。想吃肉的時候怎么辦？和山里的同學們關系都不錯，周末就去同學家蹭吃蹭喝。有一整個周日的時候，小北山就成了探險尋奇的好去處。

二

學校本身便處于山圍的凹處，平時睜眼閉眼，低頭不見抬頭見，都是山，日子也盡是青蒼，就像十四五歲的年紀一樣。印象較深的還是山火。每年清明與冬節(jié)是山林遭罪的時候，依舊俗，掃墓焚紙放鞭炮，而零零散散的山墳林立，很多火種沒清理干凈便蔓延開，整座山慢慢黑了臉，七竅生煙。過后許多草被燒光，露出山體枯黃的膚色，像脫落的結(jié)痂。不過很快草木灰燼便成了芒草的養(yǎng)料，一兩個月后漫山又是白茫茫的芒草，風一吹，像佇在針尖的雪花，十分漂亮。

少年人都有登高望遠的情結(jié)。有一整天假期的時候，照例約上幾位山里的同學爬山。爬上小山頭看整個小北山，綿延起伏，像綠色的海浪。遠處依稀可見四野散落的小村莊，人家深處，炊煙幾縷。俯瞰則可看見整齊劃一的水田和莊稼園。而爬山過程中的磕碰嬉笑，是日子催化的最好養(yǎng)料。小北山脈收留了我青春的汗，青春的歡笑時光，我小時體虛的身子，在山體上得到強化，至今也很少鬧騰。

近的山已經(jīng)征服，遠的山也就上了議程。年輕的自己，只想攀越一座又一座青山。好在那里一山連著一山，通過山路跋涉，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竟不覺疲乏。山內(nèi)有個大型天然水庫。我們翻過幾座小山頭，便直接到了水庫山頂。

這座天然水庫，更像是一條大江。嵌在青山中，通體翠綠，映著瓦藍的天空，又有了些許碧藍。這是一方?jīng)]有工廠，也沒有尾氣排放的藍天碧水。在山上可以看到水面有一堆一堆的黑影，爬下山腰在近處瞭望，才知道是一方方魚群。于是我們又回到半山腰上，撿石頭砸魚群，黑影像漣漪一下四散開，不過速度快得多，然后又在不遠處平靜的水面擁擠。

山泉一年四季都是透心的涼爽，我們爭著到上游洗手腳，那樣下游的同學就得喝洗腳水了。順便洗洗山路上順在口袋里的野油柑。野油柑在這一片山脈不少，塊頭沒有種植的大，皮膚也不滑，卻更酸澀。大吃幾顆后，臉上肌肉都抖不過來，連忙喝一口泉水（上游的非洗腳水），涼透的泉水順著食道而下，馥郁的甘香卻仿佛潛藏在喉嚨深處的囚徒，一下子解放出來，回味無窮。

說到吃的水果，“內(nèi)八鄉(xiāng)”最不缺的是楊梅，其中烏酥梅馳名遐邇。楊梅節(jié)一到，下了課我們基本都往山上跑，有村里的孩子帶路去他們家楊梅林大快朵頤。楊梅樹大多分布在小土坡上，腳踩單車，心中惦念著樹上的楊梅，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直接將車蹬到楊梅林中，往樹干一靠便翻身上樹，尋個風水景況絕佳的枝頭摘了就吃。當然，一般我們都是吃幾顆烏酥梅過嘴癮，烏酥梅價格比較高，也是山里人家主要收入來源，不能多吃。主要戰(zhàn)場還是在山烏、荸薺兩種結(jié)果量大又便宜的楊梅樹。

山里幾年，青山依舊，楊梅也幾度青紅，映照著少年人的成長。

三

最喜歡的是山里的清晨與黃昏。

在宿舍樓便看得到夕陽，山里的天空澄澈得像鏡子，晚霞絢麗自然格外通透。在山下看夕陽和山上看夕陽是截然不同的。山下的夕陽高遠，盡管趕上絢麗的時候，也是冷淡沒有情感。山里的夕陽，哪怕不絢麗，天空卻如同碗罩子般貼近，太陽一躲進山頭，紅的光、黃的光便迸散開，如同在瓦藍底的紙上渲染的彩畫，不僅云紅了，天也紅，不僅天紅了，人與外輋這個小山村也紅成一塊。在山里看夕陽的人，就入了夕陽的畫中，絲毫不割裂，渾然一色。

山里的夕陽，讓你覺得你就是萬物，既龐大敦厚如山，又渺小如草芥。心魂回歸的是整片天地的安寧?；蛟S道家強調(diào)的天人交感便是如此。

清晨的記憶，停留在村里的小廣場。這個小村子最開闊的地方，穿過寨門便可到達。廣場是一塊平整的土地，邊緣處芳草萋萋，中間并未鋪設水泥，前方是一口水塘，后面則是村里的祠堂。從風水看，是整個山村氣脈中樞。晨曦中，我們穿過廣場，穿過祠堂一旁的小路，去市集買早餐。

由于村子平整開闊的地方不多，除非祭祀的時候，廣場便成了家禽打盹休閑的場所。鴨群吵吵鬧鬧在池塘游著水，公雞在岸邊故作深沉地踱步，瞄著廣場上幾只母雞，尋找耍流氓的機會。大豬早晨出了豬圈便來廣場繼續(xù)睡覺，對一切不聞不問，冬天時候經(jīng)常可以看到小狗睡到大豬肚皮上曬著太陽。我們幾個小年輕走過家禽的圈子，就像圍觀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當然，在家禽眼中我們必然也是異端。

一般情況我們買豆?jié){、包子、油條。豆?jié){一塊錢一大瓢，裝在透明塑料袋中，兩根手指提著，插上一根吸管即可飲用，簡單直接。我們便一路吃喝著回學校，回到學校，基本早餐解決完，開始又一天的課程學習。

晨光中，少年人單薄的身影，便在這么晃晃蕩蕩的歡樂中漸漸走遠。就像那瓦藍的天空，那寂寂的青山，那澄澈的山泉一樣單純，一樣自然。

四

什么時候，山村的寧靜已經(jīng)不再純粹？

記得毗鄰的烏巖村先有了網(wǎng)吧。有人費了老大功夫從山下拉來了網(wǎng)線，購置了十幾臺電腦，辦起了網(wǎng)吧，一下子“內(nèi)八鄉(xiāng)”內(nèi)的中小學生全擁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平素里他們想上網(wǎng)都必須跑到鄉(xiāng)下鎮(zhèn)里，所以盡管烏巖村網(wǎng)吧的網(wǎng)費高，客源依然絡繹不絕。

我們學校自然也不例外。當初班里總是三五約伴前往通宵，若是騎車走大路，起碼一個小時才能到達烏巖村，若是翻山路則最多小半個鐘頭。因此很多時候他們上網(wǎng)都是結(jié)伴走山路。

由于我當初不玩游戲，所以基本沒參與，但出于對網(wǎng)絡的好奇，我也和同學去玩過一次。但就唯一的一次也不順利。

玩到半夜十一點的時候，網(wǎng)吧柜臺突然接到宿舍電話，當時大家都沒有手機，還是用IC卡撥號那種，學校的同學通風報信道學校十二點查寢，大伙立馬結(jié)賬下機趕回學校。半夜山路不好騎車，單車都是鎖在網(wǎng)吧老板那里。熟悉山路的同學帶路飛奔，我們隨后吊著。

我從未想過頭一次享受山里的月光會是這般情景。四野靜得只剩下夜風挑逗草木的窸窸窣窣，散落的墳丘圓鼓鼓的，碑文清晰可讀，這些不同時代的先人，與我們共享此刻的山林。圓月高懸，整座山脈顯得清白亮堂，卻不顯得恐怖，只剩幽深、寂寥。碰巧是夏夜的時候，還會看到夜幕中浮動的螢火蟲，它們道盡了夜語閃爍的呢喃，遮掩與神秘。幾個小年輕靜靜地快步疾走，像月夜山中奔走的小老鼠。所幸的是，我們都在查寢前抵達了宿舍。之后不久，外輋村里也有了網(wǎng)吧，幾位網(wǎng)蟲同學終于不再爬山涉水只為過過網(wǎng)癮，但由于有這次前車之鑒，我再未拼團前去。

幽閉的小山村，似乎是隨著網(wǎng)吧打開門戶的。隨后不久，村中陸續(xù)有鄉(xiāng)民也拉起了網(wǎng)絡，用上了時髦的手機，家用摩托車也漸漸多起來，隨后，富紳校董率先建起了別墅，水泥路也隨之鋪設起來。于是乎，校門口的小溪旁，一條三四米見寬的水泥路蜿蜒曲折，像是在村外圍系上了新腰帶?？上聿患白屑毟惺芡廨f的新變化，我的初中學涯也隨之結(jié)束。

隨著年級像年輪一般越來越緊密，我離家越來越遠，再次去到外輋村，已經(jīng)是五六年后的事情。曾經(jīng)的小伙伴們都各奔東西，買早餐穿過的小廣場，已經(jīng)變成水泥地了，再沒有荒草，也看不見家禽，廣場前的小池塘圍起了鐵欄，鴨子們也都轉(zhuǎn)移了場所。似乎連山民的步伐也變得匆忙，見面的笑臉與招呼杳無音訊。

小北山的另一頭是省內(nèi)有名的工業(yè)鎮(zhèn)與污染鎮(zhèn)。聽說村里有人跟風辦起了小廠，承包果林的村民少了，建筑民工、廠工越來越多。超市也有了，甚至我還看到了折價促銷的商品，仔細一看，大都是瀕臨過期甚至已經(jīng)過期的東西。

來到初中的母校，發(fā)現(xiàn)山圍被拓寬，建起了新的大食堂和宿舍樓，熟悉的老校長調(diào)走了，老師們也基本是新面孔，門衛(wèi)老伯已經(jīng)換成一位中年大叔，好說歹說才讓我進了學校。學生多了，環(huán)境嘈雜了。在學校兜了一圈出來，發(fā)現(xiàn)門口的小溪水已經(jīng)黑濁，以前夏天經(jīng)常用來泡腳洗衣服甚至洗菜的臺階，爬滿了厚厚的青苔，怕是許久無人問津了。我來到約見的老同學家，數(shù)年不見，都已經(jīng)為人父母了。

同學：“那個阿龍還記得不？以前經(jīng)常一起打乒乓球的?！?/p>

我：“肯定記得啊！還去他家山上吃過楊梅呢？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同學抽了口煙，語氣深沉，“年前死了，就在工地上，車禍。”

我不知如何接話茬，勉強一笑，“現(xiàn)在果園少了很多啊？村里人都進廠了？”

同學：“不進廠沒活計，老書記把山林賣得差不多了，都是有錢人圈去做‘生基’（墓地的一種）了，還說橫豎活人也種不出黃金白銀，賣給死人反而值錢?！?/p>

頓了頓，他又問我，“以前我們經(jīng)常去玩的水庫記得不？”

我：“嗯，還那么漂亮么？”

同學狠狠抿一口煙，“老書記也賣了，因為這個跑國外避了。現(xiàn)在那邊在建發(fā)電站，魚一群一群地死。真是想錢想瘋了。”

我附和著，“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