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麗君
夏洛特女郎
我沒有理由忘記他們,在南方的天空偶爾藍得不像話的時候,就像我沒有理由忘記柯羅的風景,他們和他們的畫,猶如我心中陽光下的陰影。燦爛、綺麗又迷離,光明、美好又陰郁。
黃昏時候,天已黯淡,摘下黯淡的花,將它放進懷里……
拉斐爾前派在十九世紀的英國,無疑是這樣。
這幾個人,似乎天生與時代不合,他們就是堂吉訶德,滿腦子離奇,充滿著中世紀騎士精神;他們就是但丁,上天入地,找尋摯愛的貝阿特麗切;熱情、執(zhí)著、狂亂、萎靡、憂郁,向往著沒有被世俗浸染的純粹的藝術。
他們是羅塞蒂、漢特、密萊斯、渥特豪斯……
在看著這些畫作的時候,我是一縷飄忽的色彩,藍色。它們激發(fā)了我內(nèi)心潛在的迷狂和憂傷,或我原本就是這樣雙重性格的人?
在那個前工業(yè)和這個后工業(yè)時代,敏感脆弱的人,在自閉的天空游蕩。
拉斐爾前派?何必要糾結這樣一個稱謂?回到拉斐爾之前?在繪畫還沒有跟世俗緊密結合的時候?中世紀的繪畫,是獻給上帝的心聲,是尖塔上熠熠的直升入蒼穹的一點光,如哨聲般的光束;或許他們看到的就只是那一束顫顫巍巍的光,看不到彌漫在天空中的信仰,因為,自我的愛戀在他們的心中亮如白晝!
想起以前翻譯過帕斯卡的一句話:生命是蘆葦尖上的舞蹈!折服!
丁尼生的敘事長詩《夏洛特女郎》(The lady of Shalott),取材于亞瑟王的圓桌騎士故事,夏洛特女郎被父親的咒語囚禁在塔中,她只能通過鏡子來看世界,并把鏡中景象編織成了一張網(wǎng)。她以孤寂為樂,認為自己不會具有愛的能力。但一天英俊的騎士蘭斯洛特在窗下打馬走過,出現(xiàn)在她的魔鏡里。她忍不住轉過頭透過窗戶去看蘭斯洛特的真實面目。那時她才知道自己擁有愛的能力。
這時咒語開始應驗,魔鏡碎裂,她卻得不到蘭斯洛特的愛,她溜出了囚禁的塔,登船去亞瑟王的宮殿,隨著時間流逝,夏洛特女郎的生命也在不停消逝,傍晚船到了港口,人們看到了船上為愛而死的夏洛特女郎。
順著河水無聲而下,
像是迷失在恍惚中的一位先知
她明了自己注定的不幸
在蒼白如琉璃的臉色下
她還曾凝視過城堡嗎?
在日暮臨近的時候,她松開鎖鏈,躺了下來
隨水流遠遠地去了
那夏洛特女郎
在雪白的長袍里靜躺
她的漂流忽左忽右
頭上的葉子輕輕落下了,
在夜的聲音里。
而她回到城堡來了。
當船頭磕磕碰碰地
經(jīng)過覆滿柳條的曠野和群山
人們聽到她在唱那最后一支歌
那夏洛特女郎
人們聽到一首歡樂的,悲哀的,圣潔的歌,
長歌低回,一唱再唱。
唱到鮮血慢慢凝固了,
唱到眼睛失去光芒,
沿著潮水她終于回來城堡了,
可她正在自己的歌聲里死去,
那夏洛特女郎
這些人是誰?這是在哪里?
那宮殿燈火通明,所有的歡飲聲剎那止歇
城堡里所有的騎士們,因恐懼而慌亂失措
只有那蘭斯洛特沉思了片刻,
他說:“她長得很美,
上帝慷慨付與她如許優(yōu)雅的顏容,
那夏洛特女郎?!?/p>
偶爾有機會看到丁尼生的這首詩,想起渥特豪斯的這幅畫,實質(zhì)上,渥特豪斯就是根據(jù)此詩畫了一系列的夏洛特女郎,而以此幅最婉轉悱惻。樹叢陰翳,蒹葭蒼蒼,水波瀲滟里,悠游的波紋和著她輕柔的歌聲,歡樂的,悲哀的,圣潔的歌,如夜鶯的戀曲,唱到啼血。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千古皆然,我想起秦觀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其情其境,原也恰當極了。
奧菲莉婭
第三世界的力量!
奧菲莉婭,純粹成了第三世界的代名。
當然首先是莎士比亞戲劇的魅力!蘭波,十九世紀的法國詩人,米萊斯,同期的英國畫家,差不多時候創(chuàng)作了《奧菲莉婭》,詩與畫,難分伯仲;但似乎,蘭波這首早期的詩,憂郁綿長,浪漫抒情,稱為花間詩可矣。我喜歡蘭波的詩,自然流瀉的那種,如夏日大雨中屋檐下的水流倒下來,嘩嘩嘩,不急不徐,清脆的響亮。但我不曾迷離,不像看米萊斯的畫。很早時候看那幅畫,心下惶惑迷茫,空的,霧一樣飄離,低垂的樹枝,拂過小溪,枝蔓交錯,水草豐美,分明是我小時曾經(jīng)做過的夢,清晰異常,只是多了位女郎!
“在小溪之旁,斜生著一株楊柳……她編了幾個奇異的花環(huán)來到那里……她爬上一根橫垂的樹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掛在上面;就在這個時候,一根心懷惡意的樹枝折斷了,她就連人帶花一起落下嗚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開,使她暫時像人魚一樣漂浮在水上;她嘴里還斷斷續(xù)續(xù)唱著古老的謠曲,好像一點不感覺到她處境的險惡,又好像她本來就是生長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會兒,她的衣服給水浸得重起來了,這個可憐的人歌兒沒唱完,就已經(jīng)沉到泥里去了?!保ㄖ焐雷g《哈姆雷特》)
是暮春時候,白色的薔薇盛開,水仙一般臨水自照,世外仙姝樣的悠閑著,自開自謝,隨水飄零。在一片濃綠的水中,水草遨游在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里,大片的綠色浮在褐色的背景上,奧菲莉婭也浮在這一片綠色和褐色的背景中,若浮若沉;白色的薔薇和她乳白色的臉龐成為畫面的亮色,輝映的還有前景中水面的落花。于是,奧菲莉婭在花開花落間徘徊,在生與死之間游蕩。
“在繁星沉睡的寧靜而黝黑的水面上
白色的奧菲莉婭漂浮著像一朵大百合花,
躺在她修長的紗巾里極緩地漂游……
——遠遠林中傳來獵人的號角。
已有一千多年了,憂郁的奧菲莉婭
如白色幽靈淌過這黑色長河;
已有一千多年,她溫柔的瘋狂
在晚風中低吟她的情歌。
微風吻著她的乳房,把她的長紗巾
散成花冠,水波軟軟地把它晃動;
輕顫的柳條在她肩頭垂泣,
蘆葦傾瀉在她夢幻般的寬闊天庭上。
折斷的柳條圍繞她長吁短嘆;
她驚醒昏睡的榿木上的鳥巢,
里面逸出一陣翅膀的輕顫:
——金子般的星辰落下一支神秘的歌。
這是蘭波的詩,飛白譯的,我以為是最好的了,相對于其他幾個人的翻譯,盡管是幾字之差或位置的挪動,但高下就立見了。
米萊斯是個幸運兒,自小顯示出天賦。為當時著名的藝術評論家羅斯金畫肖像的時候,順便把羅斯金的太太——美麗的尤菲米婭變成了自己的太太,兩人以后的生活是繪畫圈里公認的完全幸福美滿,生活了四十一年。退出拉斐爾前派以后,米萊斯以后的繪畫完全回到古典,以尤菲米婭為模特居多。但他最有影響,讓人記得的卻還是他早期在拉斐爾前派圈子中畫的《奧菲莉婭》。
繁瑣細密的筆觸,凝重深厚的色調(diào),層次感分明,顯示出畫家的古典畫法深厚的功底;模特米琪身上的衣服是米萊斯花重金購置的,在仍然寒冷的時候,米琪躺在浴缸里,下面用油燈燒著讓水保持溫度,有次油燈熄滅,米琪在冷水中浸泡的后果是嚴重的感冒和肺結核,這是導致她早逝的原因之一。
畫面中,一瞬間的場景,卻成為永恒!奧菲莉婭靜靜躺著,長裙散開,長發(fā)像水草流動,雙手攤開,為哈姆雷特采的花從手旁漂走,我想起《最后的晚餐》中耶穌說“你們當中有人告發(fā)了我”時亦是這樣雙手攤開,面龐平靜,當寬容、饒恕成為一個人的本能時,他(她)才是真正的天使,盡管承載的是常人以為不可能承載的痛!奧菲莉婭的面龐如此平和,她也許從迷狂的瘋癲中蘇醒了過來,平靜了,將死去的她沉湎于自己唱的歌謠里,是天荒地老的安詳!
原諒了所有的欺騙,遠離了所有的幸與不幸!
任何人沒有權利同情她!
那首古老的歌謠是這樣的:
親愛的,絕不要為了虛幻的東西哭泣,
因為上帝并沒有將它們賜予你:
若是最純粹的愛夢也會成真,
親愛的,那我們該是置身在天堂里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