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不同于我媽家別的親戚,她身上有一種天真和直接得像刀刃一樣的氣息。小舅舅是我媽媽的小妹,按照母親家族的稱謂系統(tǒng),男子和女子分開排行,女子都依照著男子的稱謂方式,所以我沒有姨,只有一堆舅舅。
親戚之間彼此總有很多怨言,不過對小舅舅大家都眾口一詞地稱贊。我想這多半緣于她的慷慨。她熱衷于送人東西,熱衷于給孩子錢。鄉(xiāng)下親戚最喜歡去她家,別人看著什么好,還沒有說出口,她就決定送了。她的家境本身并不寬裕,有了這個愛好,家里剩的東西日漸稀少。后來,她丈夫囑咐鄰居在親戚上門的第一時間給廠里打電話,他好回來看著,免得好東西都送光了。饒是這么防賊似的防著,也沒防住。一次他趕回來,正碰見小舅舅指揮把家里的沙發(fā)裝上拖拉機,手里還抱著一大一小兩口砂鍋。
小舅舅發(fā)現(xiàn)了丈夫和保姆的奸情跑來找我媽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了。我在恍惚中聽到廚房里深一聲淺一聲的哭泣,還以為是鬧了鬼。我們兩家相距70公里,那可是在30多年前,我不知道她搭什么交通工具到我家的。反正她總能做到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
小舅舅最后還是離婚了,她很痛苦。關(guān)于這場離婚最后的故事就是,小舅舅在法院外面痛斥前夫和保姆,說得涕泗橫流,還是不能解氣,沖上去抓住保姆的胳臂咬了一口。保姆肯定是受了傷,不過受傷最重的倒是小舅舅,她的上牙被硌掉了兩顆,松了兩顆?!澳莻€婆娘太壯了?!毙【司私忉屨f。
小舅舅再婚后我去她家里過暑假。這些年來過的所有的假期,只有到小舅舅那里才算是真正的度假。度假是常規(guī)生活的叛逆,不僅僅意味著時間安排上的自由,更代表著精神上和常規(guī)生活的分裂。這一切只有小舅舅可以幫助實現(xiàn)。她從來不過問我的功課,也從來不關(guān)心我是否有應(yīng)該做的事,她動不動就心血來潮的很多舉動,有我從來未曾領(lǐng)略過的美感。
我成天無所事事,去爬山,去她上班的地方閑逛,我還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學(xué)會了自行車—那輛二八大車把我摔得夠嗆,手掌劃傷了,膝蓋和胳臂肘上各破了很大一塊,流了很多血。她看了一眼,不吃驚也不擔(dān)心,只“哦”了一聲。她跟看澡堂的人說好,我于是在工廠下班之后第一次走進(jìn)了巨大的男澡堂。那里有工人們洗剩下的一池子臟水,我在里面練習(xí)著尚不熟練的游泳姿勢,她則坐在邊上和我說她離婚的故事。水里充滿了男工身上搓下來的細(xì)小油泥,我的腦袋在其間起起伏伏。小舅舅的聲音在深闊潮濕的澡堂里有嗡嗡的回音。她的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從池子里站起來的時候我聽到她說:“愛情這個東西就是要講良心?!?/p>
那時候我11歲,正在暗戀一個男生,聽到了“愛情”兩個字突然羞愧萬分。我覺得小舅舅固然是可愛的,甚至不挑剔地說,她也是美麗的,不過她那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怎么會和“愛情”發(fā)生關(guān)系呢?愛情是說“普通話”的,這是我當(dāng)時根深蒂固的印象,它萬不能和方言形成共謀關(guān)系。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穿著背心褲衩聽到了“愛情”這樣高貴的詞,而且還想到了一個具體的人。我當(dāng)時覺得死也不能讓他知道這一幕。這是對我們關(guān)系的不敬,而我有可能會因此遭到一些奇異的懲罰。
離婚的時候男孩子判給了小舅舅,那個像一朵玫瑰一樣美麗的女兒判給了前夫。不過前夫老是惦記著這個兒子。小舅舅把男孩送到各個親戚家東躲西藏,就怕給前夫偷了去。最后一次她把孩子送到了一家偏遠(yuǎn)的農(nóng)戶。小舅舅去看孩子,那一家人全下地了,把孩子鎖在屋里。孩子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哭得要斷氣。小舅舅像武林高手一樣爬上房頂,揭開瓦跳進(jìn)屋,沒等那家人回來,帶著孩子便回了家。
小舅舅的第二段婚姻過得非常幸福,她丈夫?qū)λ浅:?,更重要的是,他是個文藝青年,家里放著很多周圍人根本不會看的書。我覺得,是這些書讓他比別人更能領(lǐng)會小舅舅的不易,以及她極為罕見的可愛。足見文藝在鍋碗瓢盆的生活中,也不是沒有一絲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