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四月，便想起桃花挑開的月色，一壺?zé)岵柰穗[到呼應(yīng)的氣息之后，一群女子挽腰搭背吆喝著看戲去。

戲在民間，讓歷史有一種動感。大幕二幕層層開來，開，好端端的歷史開合在人間戲劇里。鄉(xiāng)間的風(fēng)花雪月都是在舞臺上和舞臺下的，舞臺上的行事帶風(fēng)，一言一行一招一式，都程式化，“上場舞刀弄槍;張口咬文嚼字”，“臺上笑臺下笑臺上臺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

《三堂會審》劇中蘇三受審那場戲中，潘必正問：“鴇兒買你七歲，你在院里住了幾載？”蘇三答：“老爺，院中住了九春?！眲⒔瘕垎枺骸捌呔乓皇鶜q，可以開得懷了，頭一個開懷的是哪一個？”蘇三答：“是那王……啊郎……”蘇三那蘭花指一蹺，那些花陰月影下，照他孤零，照奴孤零，輕彈淺唱出奴給你的溫柔就全部殷出來了。那是“情”之一字貫穿古今的熱鬧啊。蘭花指，挑撥歲月的一種味道。蘭花指，纖長而優(yōu)雅，舉手投足間便有了一種情緒、欲望的指向。我極喜歡那一蹺。在古代，蹺蘭花指是男人的專利，是他們顯示男子氣概的標(biāo)志。如今，男子極其單調(diào)且流于僵直的手勢，怎么看都缺失了一種內(nèi)斂的氣質(zhì)。

戲是用來教化人的，看戲的人很會看出戲劇人物的深刻。生活中的呂不韋是大流氓，流氓的行徑都出自一個套路，偷而奸。說他是大流氓，是因為他釣得一個難得的女子，這個女子生了一個皇帝，不是一般的皇帝，是始皇帝。好像沒有后來者，有偷而奸者，沒見生出過皇帝。帝王家的史料并不能直接產(chǎn)生藝術(shù)感染力，它必須經(jīng)過戲劇化轉(zhuǎn)換之后，才能作用于觀眾的情感，吸引觀眾的感性關(guān)注。

真或假？“以史說為內(nèi)核，以戲說為外衣”，說是“戲”，可人人都相信始皇帝的爹就應(yīng)該是呂不韋。我一直覺得呂不韋之后再沒見過超越他的商人。呂不韋畫像中，大多把他畫得很丑，奸詐干癟的瘦老頭兒，太卡通，有點無厘頭。人對不及的人，都會產(chǎn)生厭倦、妒忌，站在矛盾中，以虐待來享受那些優(yōu)秀者。其實，古時選拔干部大都要相面的，做生意也一樣。戲劇中的呂不韋和始皇帝相比有極大的反差，很戲劇，反而有點傷了歷史的筋骨。

除了演繹歷史，戲劇臉譜也好看，來源于生活，也是生活的概括。生活中曬得漆黑、嚇得煞白、臊得通紅、病得焦黃的人臉，在戲劇中勾勒、放大、夸張，成了戲劇的臉譜。關(guān)羽的丹鳳眼、臥蠶眉，張飛的豹頭環(huán)眼，趙匡胤的面如重棗，媒婆嘴角那一顆超級大痦子等，夸張著我們的趣味。不管怎么說，歷史都是一張面具，帶著面具離審美才會很近。

上海有一位藝術(shù)家，因人權(quán)問題，常沒事琢磨把秦檜弄得站起來，不管緣由對否，這不是拿棍子在廣大人民的精神心理積淀層攪亂時局嗎？戲劇是啥東西？就是老不正經(jīng)。

早幾年我在京看過人藝的一臺話劇《俄亥俄小姐》，是以色列重要劇作家、導(dǎo)演、詩人哈諾奇·列文的作品，講的是一個老乞丐，一輩子都夢想找一個高檔次的美國妓女——俄亥俄州小姐，共度浪漫良宵。70歲生日這天，他決定送給自己一件可以安慰一生的禮物，可由于囊中羞澀，他只能找一個街頭流螢舒緩一下饑渴的靈魂和肉體。戲劇就這樣不正經(jīng)。一面是美好的理想，一面是崇高的理想;一面是骯臟的現(xiàn)實，一面是卑瑣的行徑。劇作家的本事就是在充滿矛盾和多樣性中并不憚撕開來給大家看，讓你笑，讓你哭，讓你感慨，讓你妥協(xié)。戲里演繹的看似生活，實際是夢幻的殿堂。

從前的舞臺上沒有麥克，聲音不裝飾，將自身作為人物的一部分，盡量讓音樂從人煙當(dāng)中響起，對熱鬧糟亂到極致;現(xiàn)在不是了，變幻多端的燈光讓戲劇花里胡哨。我很迷戀戲劇里的戲文，有時候聽一段唱，不無寂寞面對著空無學(xué)兩句。在一個時間段上，我覺得只有戲劇才是人性的，看電視，我只看戲劇頻道和少兒頻道?！豆Ψ蛐茇垺房戳撕脦妆椋孔聊バ茇堄心敲醇?xì)小的一個爹就想笑。美國人居然如此理解了中國的戲劇化。

歷史上亂世英雄，都是來歷不明的飛賊，都是由戲劇演繹出來的。

《蘇武牧羊》里的蘇武，一身單薄的青衫，天地蒼茫間，大片的雪花飛落在他身上，他手握那根漢使節(jié)杖，那一聲：“娘啊——”會叫我難過好久。再看那演員，一切酸苦都隱藏在那副嚴(yán)峻的面孔后面，一身單薄，一身骨節(jié)，一個最有意志的人，一身塵埃，一身歲月，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從精神和信念上戰(zhàn)勝他。幸福是一種心境，我刻意追尋和揣度的蘇武應(yīng)該是一個真實的人。有一段時間，蘇武就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的樣子：瘦、高、耐凍，最主要的是有一顆滿懷對君王無限忠情的種子，生長期間寧肯讓自己的世界變得狹小。歷史中有些人物天生就是來入戲的，現(xiàn)實中真要有那樣個人在，愛起來怕也吃力。

看戲多，且老與鄉(xiāng)間觀眾坐在一起，戲看進(jìn)去才有味道?？磻蚩礋狒[，臺下的看見哪個女子水靈了，一涌一涌，涌到人家跟前，拉人家手一下，有些時候兩個人就往莊稼地去了。生活和戲劇一樣，只要能動情，合理性也是要大膽忽略的。舞臺上唱到激動處，舞臺下男人們沉重的咳嗽，婦女們尖利的噪音就小了。蘇武牧羊，貝加爾湖的北海，那一聲異族的聲音響起：“你什么時候能讓公羊生下小羊，我就放你回去?！本瓦@句為難人的話，我就覺得蘇武就是整個漢朝的氣節(jié)?？吹竭@里，臺子下常常是噓聲四起。

戲劇演奏樂器里我最喜歡二胡，真要能配合上演員的唱是板胡，各個劇種有各個劇種的頭把。京劇里有京胡，兩根弦，拉出來的音千嬌百媚。我無端地喜歡悲情的東西，二胡很適合對我煽情?，F(xiàn)在戲劇樂隊里增加了許多西洋樂器，只是還沒有鋼琴。舒伯特和托賽里的小夜曲也好，但我還是喜歡二胡;德萊克曼的鋼琴曲也好，比較下來，我也還是喜歡二胡。我根本就是個山漢么！小時候，家里喂養(yǎng)了一頭母豬，生了小豬，不知何故不愿意喂小豬奶，我爸用他自己做的二胡在豬圈上坐著拉，狗脖子豎著，不能發(fā)出正經(jīng)音調(diào)，我爸拉了一段梆子戲哭腔，那聲音灌滿了整個村莊，那段曲子拉完后，母豬主動靠墻躺下叫小豬吃奶。

人養(yǎng)一個定乾坤，豬養(yǎng)一窩拱墻根。豬是家庭中最沒出息的家畜，也懂得藝術(shù)。我認(rèn)定是二胡特質(zhì)的美感動了母豬。

戲劇樂器里沒有簫，有笙。漢人的簫極好聽，比箏和古琴都早。是否與劍和簡書同一時代產(chǎn)生？簫是竹子做的，很適合淡薄仕途的人吹奏。也有神仙眷侶的戲中有簫，也只是一段落落寡歡地吹，不和眾多樂器合奏。徐悲鴻先生畫過一幅畫《簫聲》，畫作于20世紀(jì)20年代，那幅畫很唯美，據(jù)說畫中的青年女子是他的前妻蔣碧薇。朦朧的色調(diào)下那個吹簫的蔣碧薇很閑雅，有云端的意境，猶如遙遠(yuǎn)的天籟。簫的獨奏名曲有《妝臺思秋》《鷓鴣飛》等，但都很適合月下或空谷里孤獨吹奏。不知為什么，我一聽簫音就感到山水要起霧了，大概簫聲中有古典文化氣息吧，喜悅和哀愁都是淡淡的，有一種含蓄的內(nèi)斂。簫有安詳知足的與世隔絕的大美，遼遠(yuǎn)空闊，但我好像沒有見過在麥地或稻田里吹奏。陜西出土過一種樂器——塤。陶做的，粗糲、不勻稱，甚至有些變形，吹出來的音也很古遠(yuǎn)。戲劇里的樂器是可以進(jìn)入歲月的，凡是能入了歲月的東西都很適合生存。能存活下來的入了戲，存活不下來的，只能停留在某一個時期，顧影自憐等待入了小說中的傳奇。

舞臺是一扇窗戶，如果你是演員，你可以由此而向外觀望;如果你是觀眾，舞臺是四維空間，它是你選著觀望歷史和現(xiàn)實的途徑。不知為什么，我特別喜歡看《兩狼山》?！秲衫巧健肥菞罴覒?，由楊家衍生出來的戲很多。楊家的男子、女子，就連風(fēng)燭殘年的佘太君最后都要向她的國家交還一把骨頭，有大國子民的氣魄。楊家戲在舞臺上用得最多的是馬鞭，馬上馬下，奔波于疆場要依靠的，是他們的坐騎——強(qiáng)悍的馬匹。馬是龍的近親，工業(yè)文明沒有到來之前，農(nóng)耕文明推動了戰(zhàn)爭，良馬可以使萎靡的軍隊振作起來。

我的一位本家爺爺喜歡唱戲，也算民間把式，唱《兩狼山》里的楊繼業(yè)，唱到《蘇武廟》碰碑那場戲，臺上臺下遍地哭聲。蓋世英豪，撩起征袍遮面，一頭向李陵碑碰去！嘆壞蘇武，愧煞李陵。蒼天啊，淚雨漾漾，灑向人間都是怨！

我的本家奶奶，性子滾燙，地里做工不輸男人，摟茬割麥，打場，沒有人敢把她看作是個女子。家里也是一把好手，做黃豆醬、腌蘿卜芥菜，稍帶做醋，日常生活拿得起，還要趕會，看丈夫唱戲。有一年看丈夫唱《兩狼山》，在臺下看到丈夫碰碑而死，她托小腰，一步三晃，走上舞臺遞一罐頭瓶泡了胖大海的水給他的丈夫，臺下笑場。

人間紛擾，形形色色的誘惑比仙界多得多。白蛇變化成白娘子下凡來了，想過人間的日子，說白了，是下凡找性愛來了?！栋咨邆鳌肥欠鸷退渍归_的內(nèi)心搏斗和尖銳的世俗交鋒。人生會有這樣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個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沒有法海，一本戲就泄了;假如沒有許仙左右搖擺的性情，兩個人的愛情則無戲可演。斷橋是《白蛇傳》里的重要背景，背景對于劇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極大地形成了故事的向心力，并告訴我們愛情是在雨中誕生的。一把傘是道具。下雨的時候，關(guān)于天空是什么顏色？我好像覺得就是灰蒙蒙，傘下是什么顏色？是兩個人的氣息。氣息之下呢？是一層雨水，搖曳著無數(shù)的雨渦渦?；璩脸痢⒗滹`颼、臟兮兮、濕漉漉，而這是塵世里才有的東西，云朵之上誰見過有雨。

戲劇就是這樣，在熟識的世界里盡量叫你感覺陌生化。

西湖最美好的季節(jié)是秋天，道路兩邊長滿了粗壯的金桂樹、銀桂樹，地上星星點點，樹上趴著一遇冷風(fēng)就射尿的蟬，蟬鳴聲卻很有感覺。白蛇就出入在這里。我一直不喜歡許仙，沒有啥好喜歡的，動不動就來句：“啊呀呀，娘子救我——”倒得牙一嘴口水。

戲劇講究“無巧不成書”，一個“巧”字，就有戲看了。我喜歡去恭王府的戲園子，它暗藏著青磚瑩潤內(nèi)斂的霸氣。享受在演出中，有昂貴的欲望，那是王爺和珅的府邸。嘉慶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弘歷歸天，次日嘉慶褫奪了和珅軍機(jī)大臣、九門提督兩職，抄了其家，估計全部財富約值白銀兩千萬兩，相當(dāng)于清政府半年的財政收入，所以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說法。在這樣的園子里，喝茶嗑瓜子聽?wèi)?，一時間覺得很知足，歷史的政治舞臺上自己的當(dāng)下也有了幾分出息。從前，死后的鬼魂都進(jìn)不了這戲園子。說實在話，去恭王府聽?wèi)?，我更喜歡享受夜晚走過那胡同的幽暗。

我在恭王府聽過一次古琴演奏，如裂帛，撕開絲綢的感覺。覺得古琴是接近古人的唯一路徑。聽音，聽的是山水、是胸襟;陶醉，醉的是寄寓、是心曲、是志趣。朋友說，古琴有點孤寂冷澀，有點不近煙火。仔細(xì)想想也是，少一些意濃姿逸，人心世情的氣溫。本來嘛，清風(fēng)月白之夜，一曲《廣陵散》就是鬼交給嵇康的。竹林七賢中性情最真的一位，也是最有骨氣的一位。一進(jìn)境界，則魂魄升騰。那一晚我聽了《仙翁操》《秋風(fēng)辭》《關(guān)山月》，聽到最后忽想起：“清風(fēng)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醉倒非人推”來。古時還有一種樂器叫“瑟”和“筑”。瑟無徽而有柱，是二十五弦，李商隱的“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現(xiàn)在也無法爭清楚是瑟五十弦，還是人五十壽。至于“筑”，現(xiàn)在也只有《荊軻刺秦王》里高漸離在易水河邊“擊筑”送行了。每一次聽琴，我都要焚香打坐，全身心進(jìn)入，想那些曲子背后的戲劇故事，仿佛自己也穿越到了古時。

我不喜歡大紅的艷，比如，看誰家客廳有一幅那樣的紅梅，看到了會極其不舒服，不想停留，看戲劇舞臺上那艷俗反倒喜歡得不想動步！生動的色彩，是民間的，我賞讀它們時會心生一份雅童的眼光，覺得世俗是喜人的。戲一開場，鑼鼓家什都不安分了，金枝欲孽都搖曳在舞臺上了，讓我眼睜睜地醉下去，醉在快要被人遺忘的戲劇里，到最后遺忘了我自己，才好！

一個夏日的午后，我讀一本關(guān)于首飾的舊雜志。一篇文章說胡蘭成的女人懷孕了，找張愛玲去傾訴，那女人講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時，臉上有哀婉之色。張愛玲打開她的箱子，取出一只金手鐲遞給那女人。愛，生活的，全都逝去了，寂寞和孤獨撲面而來。張愛玲要那女人去當(dāng)了鐲子，取掉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的出現(xiàn)本就帶了一點鬼氣。鐲子如胡蘭成的市井情調(diào)，即刻煙消云散了。對胡蘭成的認(rèn)識有賴于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個耗盡陽氣的男人，嘴角輪廓還算柔和，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因為張愛玲，我看他時我的嘴角略帶嘲諷。一個女人用一只金鐲子給他愛過的男人埋單，這個女人容我五花八門去想，始終會想到她的大氣。愛情本來并不復(fù)雜，來來去去不過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嗎？對不起?！必碜謨海瑒訐u著這個世界建立起來的愛情。

這個社會沒有一個人敢穿一襲清朝大袍走在大街上，張愛玲敢，她有那份舉手投足間的氣度。我看張愛玲的照片，她手上戴著的手鐲不像是金子的，老照片已盡見她的雍容和嫵媚，有一段時間我老想她的氣質(zhì)，那腕間戴著的該是什么材質(zhì)？她的耳環(huán)長長短短，倒是都很明朗，每一張照片都可說是配得上經(jīng)典。

舊雜志里我看見了宋美齡，106歲，那張素臉，那兩粒翡翠耳扣，左手腕上一圈翡翠玉鐲，右手腕上一圈翡翠玉鐲，長長的一串翡翠珠子掛在脖子上，我猜她一輩子是喜歡翡翠的。一個女人，年老時臉上已經(jīng)掛不住胭脂和薄粉了，她依舊畫嘴唇涂指甲油，依舊戴環(huán)飾。一輩子顛倒眾生，迷惑人心，到老都保持著政治界貴夫人的格調(diào)。欲望對女人的誘惑沒有權(quán)力支撐時，首飾可以代替并滿足一切。

我想起了林徽因。我沒見過一張照片上林徽因手腕上有環(huán)飾，最多時候是脖子間的那一粒小巧的雞心長項鏈，黑裙白衣，她是以書卷味與才女氣質(zhì)行走在民國。從個人化的詩人轉(zhuǎn)型為北京的設(shè)計師，當(dāng)年她拍案大罵吳晗保護(hù)北京不力，并勇闖北京市市長彭真的辦公室，百試無功下，她痛心疾首地問天：有朝一日，悔之晚矣！這個女人，天也妒忌。我一直無法想象她戴鐲子的樣子。那么，如果她手上戴了玉鐲呢？有人說，首飾很大程度上是圍繞人的生殖區(qū)而裝飾的。假如是，那一定是吸引。

林徽因不需要，好看的人不戴什么也好看。

說真的，我很喜歡腕間有悅耳的叮當(dāng)聲。有一位朋友，手腕上常戴著沉香珠子，知道他是什么珠子協(xié)會的。珠子協(xié)會里的人都喜歡收藏什么樣的珠子呢？瑪瑙？琉璃？玉石？珍珠？金子呢？水珠、淚珠、鋼珠算不算？“淚落連珠子”，我想“淚珠子”也該算一種珠寶，因為它有情感。凡是掉淚珠子的人，內(nèi)心都受到了外傷的沖擊。其實，任何一種珠子都來自一次意外的傷害。比如珍珠，當(dāng)海底一只海貝的身體被無意中嵌進(jìn)一粒沙子的時候，為了保護(hù)沙子給身體帶來的疼痛，海貝們開始分泌一種液體包裹那粒沙子，時間的最后讓它們凝結(jié)成一粒珍珠。還比如琥珀，無端地把一只在塵埃中飛行的昆蟲膠死在里面?！皡s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薄霸嚢雅R流抖擻看，琉璃珠子淚雙滴。”我當(dāng)年看電影《紅河谷》，當(dāng)它的主題曲響起，我一聽到那句“我的眼睛里含著你的淚水”這一句，我便也想落淚珠子。

想起來了，我有一串元青花包銀手鏈，老瓷黑褐色的斑點上有帶點錫光。我一看到它便懷想蒙古帝國控制下的漫漫絲綢之路，到達(dá)亞洲的另一端，已經(jīng)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青花瓷作為中國古瓷中最茁壯的一支，曾經(jīng)為17、18世紀(jì)的歐洲人所迷戀。2009年7月我去新疆看到艾提尕爾清真寺，我突然明白了青花最初的發(fā)展壯大，卻是為了響應(yīng)伊斯蘭世界的審美要求。包括后來用的“蘇麻離青”就很可能直接來自伊拉克那個至今仍然稱薩馬拉的地方。艾提尕爾清真寺外墻貼滿了青花瓷磚，一個叫香妃的女子葬在里面，聽當(dāng)?shù)氐娜酥v，棺槨里葬有她用過的首飾。

我的那串手鏈，一些時間里成為我著裝的一個“眼”，我穿什么樣的衣服，它在腕間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婉約。

舊雜志包含的信息量很多，仔細(xì)閱讀，似乎辦刊宗旨就是為了取悅女人。依舊是說女人的配飾，下意識地，我看我胸前的三?！膀唑蜒邸?，出土的玻璃料器，也叫琉璃。琉璃被譽為中國五大名器之首（金銀、玉翠、琉璃、陶瓷、青銅），也是佛家七寶之一。到了明代已基本失傳，只在傳說與神怪小說里有記載?！段饔斡洝分械纳成褪且驗榇蚱埔恢涣鹆ПK而被貶下天庭。我用粗麻編了一條繩，那三粒琉璃就墜在我的胸口上。它沉積了歷史的華麗，早晨一起床洗漱完畢我掛上它，抬眼時便看到世界到處是絢麗的快樂。

和“金”比較，我喜歡“銀”，并且一定要老。喜歡老銀的色調(diào)、質(zhì)地、做工的樣式，因為它傳達(dá)著一個時代更為豐富的個人氣息。有一段時間，我的手腕上會戴五六只很素的銀鐲，它的聲響不是翠響，是若即若離。我舉起手，放下，動作里我得到銀的慰藉，真的很好，它讓我愉悅。什么可以讓女人愉悅？我認(rèn)為就該是首飾。手腕上的銀鐲，如早晨的樹，陽光升起來，隱約間閃亮著銀的光，那光如喜動的蜜蜂。

那一年去德國，在海德堡的老店里，我買過一只民國特色的卡扣鐲，可以開合，有簧片扣，兩端有銀鏈相系。與漆器手鐲同戴在一只手上有意想不到的特殊美感。我在海德堡還買過一只紅金手鐲，是一條蛇，兩只眼睛是紅寶石，蛇頭鑲嵌綠松石，一頭一尾是紅金雕花，身子是一種麻，我說不出到底它是麻類的哪一種植物。蛇頭下有一行英文，大意是1865年打造的，為一個女人。天光迅速流盡的冬日傍晚，它彎曲在我的手腕上，我舉著一杯紅酒，酒精在體內(nèi)涌動，情緒在流淌中高漲，它從一個歐洲女人的手腕上來到中國，它誕生的那個時代，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故事？我的女友說，它的出現(xiàn)有可能是為了紀(jì)念他的母親。首飾天生就是為女人打造的，母親也是由愛情進(jìn)化過來的名詞，終歸是和感情有關(guān)。我一直弄不懂，但我完全相信，這個世界發(fā)生的比我想象的要多彩豐富。

我還有一只藤包銀的手鐲，上面刻有暗八仙、壽字紋、葵花、盤長、芙蓉等紋飾，分別代表著幸福、長壽、多子、吉祥、富貴。它的空白處有一行小字，上面寫了“月下美人來”，另一空白處寫了“慶爺”。都是后刻上的。我覺得這幾句話有些蹊蹺，像是一個女人在偷情。銀上的寓意已經(jīng)明白，再寫就是多余。何況那兩個字“慶爺”江湖味兒又很是十足。我不管它的曾經(jīng)，我戴著它，我想象我和那個“慶爺”調(diào)情，我不給他拒絕感，我只能告訴他，我是你想不到的唯一的一個例外，你已舊去，我還半新。

清代到民國時期精工打造的鎖片、項圈之類也是我頸上配飾，如果搭民族風(fēng)的衣裳走出去，也會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老銀耳環(huán)中隆重的點翠和嵌寶耳墜我也有，一般不戴，我怕丟失。如果要戴，也要選面料柔軟、不帶蕾絲或網(wǎng)眼的衣服，以防摩擦或勾拉損壞。老首飾全是老銀匠手工一點一點打制出來的，可見古代銀匠工藝非凡。我朋友的父親年輕時是一位小銀匠，他說，在古代，好的銀匠沒有三年是出不了師的。好的首飾戴在氣質(zhì)般配的女人身上會叫人眼前一亮，會讓我有惴惴不安的心跳。

舊雜志上有文章紀(jì)念屈原，詩人把屈原當(dāng)作自己的祖先。多少富貴榮華，多少功成名就，多少道德文章，多少方略宏圖，一概遠(yuǎn)去了，可是誰的生命能夠嵌入歷史呢？那些被欲望絆著腳的享樂不能，歷史把屈原抬到了文字的高處。不想那些沉重的話題了，想五月端陽是一個節(jié)日。我想起了端陽節(jié)前，生得白里透粉的女孩兒手腕間和腳腕間拴上了五彩絲線，溫婉清麗的樣子。在黃昏蒼茫的院子里蹦蹦跳跳，時間和空間在氤氳之中被分割為兩段，小女孩最幸福的年齡時段我認(rèn)為是一無所知。端陽節(jié)好像是給女孩兒過的節(jié)日。各種絲線粗粗細(xì)細(xì)，袖管挽了很高，洗臉玩水都不舍得打濕了。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年齡怎么回憶都是一團(tuán)影子，只記得腕上最早的首飾是母親給的?！安示€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是女孩兒的另一段開始。蘇軾寫這首《浣溪沙·端陽》的第二天就是端午節(jié)，他寫給他心愛的女人朝云。嶺南的舊歷五月，天氣應(yīng)該是很熱了，他的女人要用蘭花香草來沐浴，然后用彩線纏臂，以期祛病除災(zāi)。男人是不是每一首詩歌里都要珍藏著自己的情感秘密和生命氣息？

端陽節(jié)拴五彩絲線，有的地方叫“五彩長命縷”或“五彩續(xù)命縷”?！跋党鑫褰z命可續(xù)”，“五月五日，以五色絲系臂，名長命縷?！焙笕艘卜Q“續(xù)命縷”。我小時候戴端午彩線要戴到八月十五，躲過酷夏，在一個有雨的日子，我母親幫我剪下扔進(jìn)河里。母親說，五彩絲線可以避邪和防止酷夏五毒近身。我還記得剪下絲線時，我和母親站在河邊，母親口里念念有詞：“叫河刮走吧，刮走近我閨女的邪門歪道?！蔽铱粗桥f了的絲線漂在水面上，一個小波浪、一個小波浪翻滾著遠(yuǎn)去了。河流帶走了許多，我一直希望，守著一條河流，過世界上最美的日子。我知道我已不能，每個人都無法逃脫命運的悲劇。

說到悲劇，這本舊雜志上也寫到了“杜十娘”，女人一生的財富是她全部心身換得的首飾，她想戴著她的首飾離開那個淫言穢行的下流之地，去尋求清潔雅淡的風(fēng)流。她不知，世間的“風(fēng)流”原本都是露水恩情。她只能感嘆：“妾腹內(nèi)有玉，恨郎眼內(nèi)無珠?！贝溆鹈鳙?，瑤簪寶珥，祖母綠、貓兒眼，值錢么？要我看最值錢的是睜著眼看世間百態(tài)。我認(rèn)為，女人自己買首飾，某種程度可以助長女性的獨立意識和歡喜，男人送女人首飾只能說一時之間可以擴(kuò)大感情的衍生空間。

有一年去棗莊，去時已是冬天。去看“李宗仁史料館”。經(jīng)營史料館的女人已經(jīng)逝了，是李宗仁最后一位太太，影星蝴蝶的女兒，叫胡友松。她活著時說：“一生有著太多的迷茫，胸中有著萬千溝壑?！庇靶呛嬖V她：“記住，你只有母親，沒有父親?！彼呛腿送禋g而來的。她和李宗仁的婚姻只有兩年半。不知道她是否也一樣擁有母親“蝴蝶”的花容月貌？我問那個講解員，那女孩看著我半天想不出來該如何回答。走到樓上的陽臺前，她突然回轉(zhuǎn)身說：“她手上一直戴著一個綠色的塑料鐲子，因為她的首飾都捐獻(xiàn)給了桂林李宗仁官邸，就那個塑料鐲子，沒有人看得出它的賤來，六十多歲的她戴著，襯托得她貴氣逼人?！?/p>

我想到了女人手上的指環(huán)。在古代，戒指是用來區(qū)別和記載宮廷女子被皇帝“御幸”的標(biāo)志。女人“進(jìn)御君王”時，都要經(jīng)過女史登記，女史事先向每位宮女發(fā)放金指環(huán)、銀指環(huán)各一枚。如果某一宮女左手著銀指環(huán)時，表示已安排將要與皇帝同歡，而右手著銀指環(huán)時，表示已與皇帝同歡完畢。如果右手著金指環(huán)時，表示正當(dāng)月事、懷孕之時，應(yīng)該暫避君王御幸，女史見了就不將其列入名字，起到“禁戒”作用。項鏈和手鐲就不用多說了，最早則起源于原始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轉(zhuǎn)變時期所發(fā)生的搶婚。在從夫居的制度下，男子往往掠奪其他部落的婦女或在戰(zhàn)爭中俘獲的女子作為妻子。為防止被搶婦女趁戰(zhàn)亂或夜間逃走，勝利者往往用一根繩索或樹環(huán)套住女性的脖子或雙手，企圖使她們馴服。后來逐漸演變成用金屬套住脖子或手。耳環(huán)也是馴服女性的“刑具”之一。女人們啊，一路風(fēng)雨而來，因禍得寵了。生命不可以返回初衷，到后來卻點綴得女人風(fēng)情萬種。

看好萊塢大片，會發(fā)現(xiàn)好萊塢從來都是混跡著世界上最有型的帥哥，這些人的舉手投足，包括他們的各種行頭通過鏡頭傳遞到世界各地，手環(huán)、耳環(huán)、項鏈，就是潮流和魅力的標(biāo)桿。再配上獨具個性的發(fā)型，一副酷勁十足的眼鏡，若隱若現(xiàn)著內(nèi)斂奢華的袖扣，抑或是標(biāo)準(zhǔn)的六塊腹肌……這些面子功課無非是“耍帥裝酷”打造出一個酷型男。只是任何的修飾都不如一款有分量的手表和首飾來得畫龍點睛、切中要害?？磸?qiáng)尼·戴普，他可以算是手鐲的忠誠粉絲，嬉皮的、西部的、搞怪的……你可以在他手腕上看見各種稀奇古怪又個性十足的手鐲、手鏈。想想看，一個魅力十足的男人，必須是一個懂得在合適的場合借助恰當(dāng)?shù)呐滹棻磉_(dá)自我的男人。男人的首飾對接了男人的氣質(zhì)，有時候就是女人的毒藥。

雜志的封底是一張老照片，舊的月份牌上穿旗袍的女子，旁邊放著一包香煙。和中國的香煙比，我更喜歡西方的雪茄。其實雪茄之于男人，正如首飾之于女人，雖然男人表現(xiàn)魅力不在于膚淺的形式，而在于品位和生活態(tài)度?？晌铱傉J(rèn)為雪茄在男人身上的表現(xiàn)，可以讓生性浮躁的心有收山之勢。作家里邊陳忠實抽雪茄。抽抽停停，說說話話。似乎李敬澤也抽，記憶不起來。對陳忠實想起來較多，主要是因為那張臉，溝壑縱橫，似乎是灞河水的波紋深嵌到了臉上，他那張臉很適合畫油畫。想他頭頂撲打臉的塵土，一路走來，在一片金黃色的麥地前圪蹴著，嘴里一根長長的旱煙袋，溫暖、結(jié)實、安泰?？伤檠┣?。雪茄與他的《白鹿原》的關(guān)系，實在容不得我們在閱讀中太過傲慢。我和他聊天，雪茄的香氣總是在談話的背景中繚繞，很好聞，有一種促使話談下去的潛移默化功用。仔細(xì)想來那種范兒，不是人人都能抽雪茄的。

真正西方現(xiàn)實生活中，能代言雪茄的大佬恐怕只有一人，那便是英國首相丘吉爾。歷史風(fēng)云人物，都有自己的嗜好。幾乎所有的歷史圖片中他都是抽著雪茄的，因此雪茄被認(rèn)為是他的標(biāo)志性符號。據(jù)說，丘吉爾一生中吸過的雪茄的總長度為46公里，吸食雪茄總重量為3000公斤，是世界上吸食雪茄吉尼斯紀(jì)錄的保持者。一個首相抽雪茄抽出了自己的牌子，為前衛(wèi)的世界帶來了豐富的人文意義。這些都還是其次了，我欣賞二戰(zhàn)期間丘吉爾和一個記者的對話，記者問：“莎士比亞與印度哪個更重要？”邱吉爾回答：“寧可失去50個印度，也不能失去一個莎士比亞?！?他之后再沒有一個領(lǐng)導(dǎo)知道：能夠征服世界，主宰世界，不是因為戰(zhàn)爭，而是因為擁有文化的精神力量。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比缃窭沈T竹馬漸漸遠(yuǎn)，遠(yuǎn)的過程就是一切。懷舊，是人的通病，也是人的不正經(jīng)，這些年很盛。說白了，不正經(jīng)，是刻意營造一個自由寬松的環(huán)境，去想象歷史，調(diào)侃生活。當(dāng)下中國傳統(tǒng)秩序嚴(yán)重退化成“一本正經(jīng)”，從一個層面上展示了民間情懷的瓦解，另一個層面上又和政治銜接得緊張;再一個是懷舊風(fēng)泛濫時，很多時候人會變得“醉生夢死，百無聊賴”。其實，“一本正經(jīng)”和“不正經(jīng)”就差那么一丁點兒。前者，毫無人味，有生活崇高志向作怪;后者，有人性解放，看淡衣食苦而風(fēng)情不減。前者，把天下早已經(jīng)整明白了的道理拿起當(dāng)思想說;后者，則是把社會和那個常和社會打交道的神經(jīng)，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的東西。

不正經(jīng)，林林總總，俯拾即是閑言話語，和文人的情懷有關(guān)。文人堅守的領(lǐng)域，一直有一層神秘的面紗。在他們文字的不同敘述中似乎仍然是中國最后的精神和道德堡壘，仍然懷有和民眾不同生活信念或道德要求，仍然生活在幻影和惡作劇當(dāng)中。在社會中敘述故事，卻不是故事中心，蠢蠢欲動又方向不明的社會里，文人的性子不能夠盡情張揚，在社會的消費欲望中開辟發(fā)展新的領(lǐng)地，這個領(lǐng)地里的文人越發(fā)拿不正經(jīng)當(dāng)情趣了。

古時民間飲食是有規(guī)矩的，兩宋之后百姓才有了一日三餐制。在此之前，按禮儀天子一日四餐，諸侯一日三餐，平民兩餐。西漢時，給叛變被流放的淮南王的圣旨上，就專門點出，“減一日三餐為兩餐”。普通平民日常飲食能從兩餐到三餐最欣喜的是文人。

把飲食描寫融入吟詠的詩詞文賦中，蘇軾的不正經(jīng)決定了他的情趣。他寫有《東坡羹頌》《豬肉頌》《老饕賦》《試院煎茶》《和蔣夔寄茶》等。飯飽生余閑，見人家婦人賣餅利少，心血來潮幫賣餅婦人寫下了廣告詩： “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 夜來春睡知輕重，壓匾佳人纏臂金?！?/p>

“少年一段風(fēng)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蹦莻€時代的蘇東坡，有失意的處境，沒有失意的人生。有一盤菜叫“東坡肉”，既是居士又吃肉，可說是人生修養(yǎng)的一個范例。“黃州好豬肉，價錢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辈徽?jīng)的貪吃改變了他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事情，歷史才讓他長久活在了當(dāng)下。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前人稱作以孤篇壓倒全唐。那一句“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真叫把風(fēng)月推向了四級之高。聞一多曾給這首詩極高的評價：“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又說：“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聞一多1925年留學(xué)歸國。走下海輪的剎那，他難以抑制心頭的興奮，把西服和領(lǐng)帶扔進(jìn)江中，看著它們漂向西方，他的中國身子急切地?fù)湎蜃鎳鴳驯А?/p>

我見過出土的陶俑唐代侍女，乍一看就很溫暖，暑氣撩人的樣子。元稹詩句“藕絲衫子藕絲裙”，歐陽炯詩句“紅袖女郎相引去”，能看出唐代文人喜女子紅裝，喜媚俗。清風(fēng)日朗，寫虢國夫人身著描有金花的紅裙，裙下露出繡鞋上面的紅色絢履，走在長安郊外曬富，倦意來了，幾個肥肥的女子，停留在日頭曬不到的涼亭下飲酒，一幅揮汗而就的奇異畫面，酒喝到火候，哥哥妹妹魚水情深的樣子。盛唐的音樂文化在與各民族的音樂文化融合后，發(fā)展興盛到了歷史頂峰。如是說文人不正經(jīng)那份開放，不如說不正經(jīng)那口酒和女子胸口前的大朵牡丹。

歷史上不正經(jīng)的文人被女人懷念的文人多了，比如北宋詞人柳永，是一個具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詞人，他風(fēng)流、落拓而又飽富才情。只是他那個時代，入仕是所有文人追求的核心目標(biāo)，也是文人唯一的出路，因此藝術(shù)才能也要為之服務(wù)。那些在文壇執(zhí)牛耳的領(lǐng)袖都能將兩者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所以柳永雖有令人敬佩的才華，也只是用于花街柳巷。柳永最后家無余財，死后被一群妓女送葬，如果不是那活著時不正經(jīng)的深廣情懷，怎么能在歷史上獨成風(fēng)景？

喜歡看文人不正經(jīng)的書屋。文人的書屋安適獨立，于世間紛亂爭逐之外，不一定大，有書足可以裹卷文人的氣場。

豐子愷先生在他的“緣緣堂”里寫作、畫畫，多少打擊和創(chuàng)傷能傷及他那顆善良的心？他的心一定具備了自給自足的本領(lǐng)，不然他不會給自己起名字叫“緣緣堂”。他不露聲色地點化著凡塵俗世中心亂意迷的人們，他是可以在亂世中獲得文化定力的那種?？纯聪壬穆嫳阒壬卸嗝床徽?jīng)。他讓一個孩子嘗試雪花膏、牙膏的味道，他就想告訴世人，不為執(zhí)著還為灑脫，人就這樣一天天在無知、有知中把自己堆疊成了歷史。

文人在歷史上一直處于寂寞之中。又不甘寂寞，努力地在社會空間尋找自身的位置和確立話語權(quán)，尋找容身之地。文人率直，有一種莽撞地介入現(xiàn)實的力量，文人的不正經(jīng)應(yīng)該算是社會角落里的一朵奇葩。

現(xiàn)實生活并不是一般意義的一本正經(jīng)，適用性太強(qiáng)的俗世，很容易激發(fā)人的功利體系，太正經(jīng)的文人在此間活著，既不能真正的精神獨立，又不能真正的空間獨立，有幾個字支著，很容易“看不慣一切”，很容易營造出一個“偏靜”之境。中國文字在當(dāng)代中國實用性中一直處于衰變過程，自己的書屋取一個什么樣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點不正經(jīng)。文人活在精神田園里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陶淵明?！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你看他那“桃花源”似的生活，千百年來，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王胄貴族，都在聲色犬馬的天地間念叨這種生活?，F(xiàn)代社會，農(nóng)民都不能夠守節(jié)，真要讓文人過這樣的生活，恐怕文人不比農(nóng)民強(qiáng)。

見過許多書屋的叫法，“人境廬”“雙忘齋”等，無非是“堂”“齋”“軒”，所有的出現(xiàn)形態(tài)大都是從古文人的文章間獲得啟悟。什么樣的名字能有豐子愷的“緣緣堂”好呢？什么樣的名字能有魯迅的“三味書屋”好呢？什么樣的名字能有郁達(dá)夫的“風(fēng)雨茅廬”好呢？

歲月粗糙如煤渣，又粗糙了多少情懷？“朝來風(fēng)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好事只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到最后變成在淚眼中爭吵度日的夫妻，寂寞一旦被世俗化，郁達(dá)夫也只好不正經(jīng)地拿起筆，飽浸濃墨，在那衣衫上大寫“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遺留品”而已。

不知為什么，我一直不喜歡文人的山水畫，偏重人物。再好的山水，也明知人家是在取法宋人元人，也具備了雄渾沉穩(wěn)一格，可我偏就不喜歡?？赡苁亲≡谔猩缴?，看多了自然山水的緣故，看那雨淋山崖皺的樣子，一看就是為畫畫走進(jìn)山中的，少了縱酒放筆，任氣使才的性情。喜歡看文人的人物畫，喜歡那一臉的人事之渺小，天地之唯我的樣子，很耐琢磨。

文人不正經(jīng)是俗世的窗口，有呼吸，有體溫，有古今?？纯串?dāng)下的社會鬧騰得多有陣勢，閑余看看文人不正經(jīng)的文字，文人說：看看吧，看看吧，陽世哪里有鬼，鬼都在人心里，藏著呢。

文人里的字畫最難求的，大家認(rèn)為是賈平凹，其實是錯誤的認(rèn)為。平凹老師的字很好求，只要你和他不正經(jīng)。那一年去四川郎酒集團(tuán)開筆會，酒桌上我說：“平凹老師，外界對你評價不好呀，都說你小家子氣?！彼f：“我哪里小家子氣了？”我說：“比如想求你字……”他沒等我把話講完，急忙說：“你把你的地址給我，我回去就寫好寄給你。”果然，半月后收到十個大字：“鳳棲常近日，鶴夢不離云?！焙鸵粋€人正經(jīng)，怎么可以求得到他的字呢？

文人喜竹子的人不少，由喜而畫。畫竹可以寫實，可以寫心，來得快，有文人難得的高雅在紙上。我一見難得的高雅就想到了難得的流俗。能畫好竹子的人是有畫者骨格在里面，竹影疏朗，看似畫得自在，卻能看出筆頭生拙老辣，意態(tài)清新俊逸來。風(fēng)流才子唐伯虎曾在一扇面上畫了竹子，鋪紙沾毫，他的畫如何？倒是《畫竹詩》：“一林寒竹護(hù)山家，秋夜來聽雨似麻。嘈雜欲疑蠶上葉，蕭疏更比蟹爬沙?！笨烧f是“流俗”得太不正經(jīng)了。王維有“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之句，與《黃岡新建小竹樓記》有一比，王維是唐時難得高雅的詩人。不是所有的文章都說竹子是好東西，也有罵的，“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人是個怪物，多少好詩句我沒有記住，偏偏這尖酸、不正經(jīng)，反倒鮮活在我心里。

古今能說出“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只有東坡一人?！伴T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只為了確證一件事——不可一日眼中無竹?？芍牧硪幻娴牟徽?jīng)呢，“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一個“壓”字，道盡無數(shù)未說之語！

我的書房里掛過一幅字，不是名家寫的，很普通的一位友人應(yīng)我要求寫下。八個字：“真水無香，假山有妖?！蔽蚁矚g這八個字。如今人到中年，覺得越老越難正經(jīng)，倒不是想“玩世不恭”，實在是對自己很難正經(jīng)。我不是名人，但知道名聲卓著的人都有點兒不正經(jīng)?？幢R梭、托爾斯泰、雨果，包括我們的魯迅。周先生給許廣平寫信是這樣的：“廣平兄，我是你的小白象呀！”那年他44歲，長得又老又黑又瘦。

幾年前在京看電影《東邪西毒》，東邪帶著一壇新酒，從綠色遍染的東邊，到風(fēng)沙干烈的西域，送給那里的西毒。一壇酒，一世人，就只為了一個女人——桃花。桃花是以此試探西毒的真心，東邪是為借此一睹桃花的芳容，西毒是為了從此得到桃花的消息。一年一次，壇底見空。極喜歡王家衛(wèi)那句把心掏走的臺詞：“今年因為五黃臨太歲，周圍都有旱災(zāi)，有旱災(zāi)的地方一定有麻煩，有麻煩，那我就有生意。我叫歐陽鋒，我的職業(yè)就是幫助別人解除煩惱的。”王家衛(wèi)的電影有一種文人在美學(xué)上，甚至空間關(guān)系、人際關(guān)系上自己的解釋，有些不正經(jīng)的強(qiáng)調(diào)詩情畫意。

我喜歡莊子說過的一句話：“天地豈私貧我哉？”但，這句話一時沒有想出來叫哪個不正經(jīng)的文人來寫。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