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香霧繚繞、木魚篤篤、鐘磬叮當、鐺鈸嚓嚓中,眾僧誦持大悲咒抑揚有度的梵音,由遠及近從空真寺里飄出。
慢慢的慢慢的,白鏡如就感覺到這誦持的聲音越來越高,一會兒,聲音就把他包圍了起來;他的整個身子開始發(fā)麻,繼而慢慢地發(fā)熱;接著,一股暖融融的熱流從他身體里飄出來,整個人慢慢開始向上、向前飛去……
一會兒的工夫,白鏡如就來到了空真寺山門前。
大殿里,誦持大悲咒的梵音又起。白鏡如讓自己定了定神,正要抬腿邁進山門,杏黃海青外搭著紅色袈裟,頸項上掛著一串潔白硨磲佛珠,足蹬紫色芒鞋的歸一法師就從殿內(nèi)走出,一直朝山門外的白鏡如走來。白鏡如放下了剛抬起的右腿,立在了林風颯颯的山門外。
歸一法師繼續(xù)走過來,在距離白鏡如七尺遠的山門內(nèi)停下。他雙手合十,口誦南無阿彌陀佛圣號后,才低著眉說:施主,為何又來敝寺?
我出家心已定,縱有千山萬水也擋不了我的皈依路。白鏡如堅定地說。
阿彌陀佛,你一個堂堂市長,主宰500多萬人,如何六根俱凈、歸隱山林呢?罪過,罪過。歸一法師又雙手合十,口喃阿彌陀佛。
大殿里的大悲咒誦持聲時高時低,白鏡如的心越來越沉靜了。他也雙手合十,注視著歸一法師說:大師,你聽這大悲咒誦的,一切所求若不果遂者,不得為大悲心陀羅尼也,唯除不善,除不至誠。現(xiàn)在我心已定,大師不遂我愿,我就跪死在山門前!
白鏡如說罷,撲通一聲在山門外跪了下來。
阿彌陀佛。歸一法師連走幾步,邁過山門石檻,來到白鏡如面前,伸手拉住他。白鏡如跪在地上用著力,歸一法師竟沒有拉動他。
歸一法師雙手合十,開口道:阿彌陀佛,佛門慈悲,老衲雖不能答應(yīng)為你剃度,但你瘋憊過度,現(xiàn)在先去寮房休憩吧。
白鏡如抬眼望著歸一法師,堅定地說:大師不應(yīng)我,我就跪在山門。
歸一法師見白鏡如堅定不起,便開口道:老衲觀你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甚旺,恐與佛門無緣,你且自重吧。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說罷,轉(zhuǎn)身向寺內(nèi)走去。
白鏡如見歸一法師離去,不僅沒有失望反而心中暗喜,他想歸一法師也許已經(jīng)動心,現(xiàn)在開始考驗自己的堅定心了。
白鏡如與歸一法師是有交情的。他第一次進這空真寺是四年前的事了。自此,他每年必定要來兩次。第一次是怎么來的呢?白鏡如開始回想起來。
四年前的那個夏秋,白鏡如正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整日提心吊膽的,不得安生。三月中旬,重機廠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上訪和臥軌事件。接著,董事長方修德就被省紀委帶走。那時,白鏡如雖然只是副市長,但他分管工業(yè),市重機廠就是通過他的手賣給方修德的。方修德進去后,白鏡如就作好了被帶進去的準備。然而,令白鏡如沒有想到的是,方修德果真是條漢子,在里面,對他們之間的事只字未提。半年后,方修德因侵吞國有資產(chǎn)和受賄罪被判處無期徒刑,但白鏡如卻沒受到任何牽連。當然,后來白鏡如覺得這也是他考慮周全的結(jié)果。他是讓方修德從加拿大的一個貿(mào)易公司把錢轉(zhuǎn)到他女兒賬戶上的,女兒只能消費并不知內(nèi)情,妻子楚云更是毫不知情。
方修德進入監(jiān)獄改造后,白鏡如才算把心稍稍放下。十一長假,他找機會請了假,借了一輛車,獨自來到了紫云山散心。在這之前,他并沒來過紫云山。只知道這是一座風景不錯的小山,里面有一座古寺。進得山來,他便被這里的風景和古寺吸引住了。
紫云山踞長江北岸,自麓至巔群峰聳拔,盤旋而上,遠眺長江滔滔,俯視沙湖、陂湖、白湖、巢湖波光萬頃,林巒崤密,雄峻秀麗;沿石徑繼續(xù)上行有橋,四周綠樹翠竹成蔭,橋下溪水叮咚, 轉(zhuǎn)翠橋左側(cè)山坡,修竹百余畝,亭亭玉立,微風吹過婀娜多姿,猶如少女翩翩起舞,媚態(tài)宜人。登臨頂峰,環(huán)顧群山,皆居其下,上有浮云紫霧,下有群巒疊翠。山頂高聳入云處有一塊平地,上有一座廟宇——空真寺。
空真寺始建于唐,重修于宋,幾經(jīng)兵亂,屢修屢毀。復建后大雄寶殿金碧輝煌,精雕細刻的龍鳳、花鳥近千樣,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大雄寶殿左右有兩口古井,名雙眼泉,相傳此地形如雄獅,泉乃獅眼,不可填廢,一經(jīng)填廢則住人多患疾病。院后有泉,名彀壺泉,汲水僅足一壺,又稱一壺泉,泉水不溢不竭,清澈甘洌,最宜烹茗。寺前有萬工池,池面數(shù)畝,水清見底,據(jù)說當年挖池時費工萬個。寺前十步處生長古櫸兩株,樹高數(shù)丈,胸圍九尺,枝葉繁茂,宛如華蓋,相傳是清順治年間住持朗星和尚所栽。
這天晚上,白鏡如住進了山腰賓館里。
沖過澡后,他來到餐廳,要了四菜一湯,一個人獨自飲了一瓶古井貢16年原漿。按說,他是沒有這個酒量的,平時最多也就六七兩的量,可那天晚上他感慨特別多。想想,方修德正在獄中服刑,自己女兒在加拿大無憂地讀書,妻子楚云無事大媽一樣與女友們沉浸在麻將桌上,他心里真是既慶幸又恐懼。假如方修德把送他的那300萬招了,自己哪能還在這里自飲呢?想到女兒,想到楚云的結(jié)局,他更后怕了。
這半年來,他真是很后悔,很懷念以前干干凈凈做官輕輕松松生活的日子。但他知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自己的罪孽自己是清楚的。收錢就怕第一次開了頭兒,自從為女兒留學收了方修德的錢后,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對自己信任的人送來的錢幾乎就沒有再拒絕過。
每收到一筆錢后,他的心都恐慌幾天。他覺得自己是被一種力量緊緊地拉扯著,掙不脫也拒不了。難道僅僅是錢的誘惑嗎?不,不僅僅是錢的誘惑!白鏡如端起酒杯,靜靜地想了想,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現(xiàn)行的法律。受賄十萬元就可判極刑,那一千萬一個億最終不還是判極刑嗎?現(xiàn)在想來,一種賭的心態(tài)從第一次收方修德的錢時就產(chǎn)生了。
望著窗外夜風中沙沙作響的鳳竹,白鏡如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和母親。
他的童年是貧困和不幸的。父親在河工上被塌方砸死那年,他只有七歲,母親就帶著他和小妹孤苦地生活著。母親是要強的,雖然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不夠吃,但絕不允許他去偷地里的一點東西。他清楚地記得,那年麥子就要收割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斷了兩天糧食,每天只能用野菜糊填肚子。而他卻發(fā)現(xiàn)生產(chǎn)隊里的春紅芋已經(jīng)可以吃了,他就偷偷地扒了四個回家。母親下工回來,見到這四個紅芋,氣得流淚,非讓他頭頂著紅芋到村街上承認錯誤。他不肯,母親就拿條繩子說,你要不去,我就吊死給你看,生一個做賊的兒子,我沒有臉面活人!
白鏡如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臉還熱辣辣地燙。
那天他最終沒有拗過母親。吃午飯的時候,他還是頭頂著那四塊紅芋來到村街上。那一刻,他真想找條地縫鉆進去,甚至希望自己咔嚓一下死了才好呢。童年的那次羞辱他從來都沒有忘過,這也是他能從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走到副市長的動力。但想想現(xiàn)在自己的作為,白鏡如覺得真對不起快80歲的母親,甚至連自己都對不起。幾十年來,他一步步的辛酸有誰知道啊,走到副市長這個位置竟被那些花紙一樣的錢而毀了,毀得連回頭和自救的路都沒有。他就這樣一邊回憶著,一邊喝著,無以自控。
山上的木魚響了,石磬和銅鈸的聲音飄下來,接著便傳來了和尚們晚課的誦經(jīng)聲: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偈帝……
白鏡如雖然那時還不知道和尚們誦的是大悲咒,但他卻被這寂靜山野里傳出來的誦經(jīng)聲感動了,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流出,順著臉落在胸前。這一刻,他想到了出家,能出家做個和尚該是多清凈和輕松啊??赊D(zhuǎn)念一想,他便搖頭苦笑起來。以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和身份,想出家談何容易,即使有一萬個想出家的心,也逃脫不了這人間的牽扯。他接著又想到不再回去,到更遠的山里,即使沒有廟宇,能自種自吃、了卻一生也好。但一切都只能是此時的空想。
那天夜里,白鏡如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真的很后悔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如果沒有那些事,就靠他和楚云兩人的收入,不也過得很好,不也沒有現(xiàn)在的擔心和害怕嗎?他覺得自己身上背著一個炸彈,說不定哪一天這個炸彈就爆了,自己就會被炸得四崩五裂??纯幢?,已經(jīng)凌晨三點多了,白鏡如的酒意越來越濃,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太陽從山嵐里升起來。一個身披紅色袈裟的法師,破門而入。白鏡如翻身坐起,驚恐地看著面前這個慈眉善目的法師。法師雙手合十,口誦阿彌陀佛圣號后,目視著白鏡如說:施主孽障深重,唯幡然醒悟方能度出苦海!
白鏡如立即跪下,乞求著說:大師救我!我雖身負罪惡,可也一心向好,請大師指點一二!
法師如炬的雙眼盯著白鏡如,許久才又發(fā)話:老衲見你善念猶存,方來點化。
法師快說,法師快說!白鏡如竟磕起頭來。
俗話說,解鈴尚需系鈴人。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報應(yīng),如影隨形,一切無非自作自受,自了自消,無人替得。大地眾生,法性平等,禽獸亦可成佛,你何不頓然放下,立地成佛呢?法師捻著手中的佛珠,一字一句地說。
白鏡如雞啄米一樣一邊磕著頭一邊說:愿聽法師明示!愿聽法師明示!
那就過來吧,老衲為你剃度!隨著法師一聲大叫,白鏡如的頭發(fā)就被法師抓在手里,他一抬頭,一把寒光刺骨的剃刀映入眼簾。
??!白鏡如大叫一聲醒來,原來是個夢。他抹了一把臉,臉上的汗竟如水洗的一般。他坐起來,開了床燈,找到一支煙,點著。整整吸了三根煙,白鏡如才平靜下來。他回想著剛才的夢境,堅信是菩薩的點化。如果真是菩薩的點化,我也許還有救。白鏡如就這樣吸著煙,靜靜地坐到天亮。
天一亮,白鏡如洗漱完畢就又上了山頂?shù)目照嫠隆?/p>
進得山門,就見前面的大雄寶殿內(nèi)香霧繚繞、木魚篤篤、石磬叮當、鐺鈸嚓嚓,和尚們正在早課。
白鏡如穿過殿前的大銅香爐,正要繼續(xù)走進大殿。這時,歸一法師從大殿里走了出來。
白鏡如心里一愣,眼前這個和尚怎么與昨天夢里的人一模一樣?正在吃驚間,歸一法師雙手合十默念過阿彌陀佛圣號后,才開口說:這位施主一大早過來,有何事,請講!
白鏡如進山門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被法師這么一問,竟脫口說:想捐點錢。
阿彌陀佛!法師雙手合十念過后,沉靜地說:施主是想供養(yǎng)常住還是想種佛事?
白鏡如真的不知道這些專業(yè)名詞,一時竟無語相對。這時,法師又說:佛氏門中舍一得萬報,有求必應(yīng),愿施主六時吉祥,蒙佛庇佑。真是與佛有緣啊,阿彌陀佛!
白鏡如從包里掏出一沓沒有開捆的錢,向眼前的法師遞去。歸一法師并沒有去接,笑著說:請施主自行放到功德箱吧。
白鏡如把一萬塊錢放到功德箱后,歸一法師就把他引到了客廳。
歸一法師問白鏡如從何方來,何種職業(yè),尊姓大名。但白鏡如支吾著并不正面回答。
這時,歸一法師笑了,笑過之后,他望著白鏡如說:觀施主定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不過,你不要給我說,我只送你一句話,那就是只要看破放下,便定有一番不可思議的境界。
白鏡如不太明白歸一法師所說的這句話,就請他再解釋一下。
歸一法師捻著手中的佛珠,笑著說:凡事要靠悟性,要看因緣,用不著老衲多解釋了。今天施主業(yè)已回頭,這便是放下的開始,放不下就看不破,看不破就放不下。菩薩會救你,你自己也開始自救了。施主定能逢兇化吉,心愿圓滿。
說罷,歸一法師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白鏡如從紫云山空真寺回來后,心里輕松多了。他決定按歸一法師的指點,從此金盆洗手,一分一文都不貪不占,再不給自己加一分罪孽。
沒有人知道白鏡如去空真寺的事,更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所想,只是見他又多了以前的自信和輕松。妻子楚云最先覺察到白鏡如的變化,她試探地問了幾次,白鏡如笑而不答。她只好作罷。二十多年了,他從不把自己工作的事告訴楚云,楚云也習慣了。
讓白鏡如沒有想到的是,市長外調(diào)了,自己竟作為候選人在人代會上被選為市長。
同僚和下級給他祝賀時,他心里卻想到了空真寺和歸一法師。也許菩薩真的顯靈了,念他回頭心誠而免了罪孽。于是,他決定要找機會再去一趟空真寺。
作為一市之長,要想有單獨行動的機會可真是不太容易。一直拖了半年都沒有找到脫身的機會。這期間,他倒找機會去省城監(jiān)獄看了一次方修德。
方修德從無期改成十八年后又減了兩年刑,不出意外的話,在里面呆上十年就可以出來了。看得出來,方修德在里面過得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么差。白鏡如從他那被煙熏黃的食指和中指判斷,他在里面還是很輕松的,最起碼是有煙抽的。
會見結(jié)束時,白鏡如壓低聲音說:修德,沉住氣,出來后你的生活有我呢!
方修德笑了一下,然后說:在這里面我真的想明白了,萬念皆空,一切皆身外之物。
你現(xiàn)在也信佛了?白鏡如問。
方修德又笑一下,然后說:到了這個地方,什么都想得開。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佛度今生啊。我天天在心里默念大悲咒呢。
白鏡如心里一沉,然后又裝出笑來:兄弟真沒有要我辦的事嗎?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了卻心愿。
方修德默想了一會兒,然后說:紫云山空真寺有尊真身和尚,以前我發(fā)過愿要給他鍍金身的,可沒來得及就進來了。
啊,空真寺!白鏡如心里一驚,但隨即又沉靜了下來。他現(xiàn)在凡事都特別謹慎,當然不愿意讓方修德知道自己也去過空真寺。他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然后才開口說:知道了。我會盡快找到這個寺,了卻老兄的心愿!
白鏡如雖然去了空真寺,但他并不知道寺里有一個真身不化的和尚。回想著自己去空真寺的情形及后來的事情,尤其是方修德會面時跟他說的話,他從心里信了佛緣。他想,自己也許真的與佛結(jié)緣,得到了佛光的浴照。跟方修德會面回來后,他就在網(wǎng)上找到了大悲咒。他把大悲咒的音樂下到了手機里,一靜下來就打開,默默地聽。每晚睡前,他一定要在心里默念三遍大悲咒。他深信這被眾人誦念了千年的大悲咒,一定是能度化自己的。
終于找到機會,白鏡如又一個人來到了空真寺。
這次來,他是虔誠而有計劃的。他徑直找到歸一法師。在歸一法師的客廳里,直接地說:我有一個商界的朋友,現(xiàn)在托我來了卻他曾經(jīng)許過的一個心愿,就是給果然和尚鍍金身。
歸一法師聽白鏡如這么一說,心里一驚,馬上就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念過之后,就說:施主有此大愿,定是要向佛修心了。
白鏡如連忙說:這心愿是我朋友的。
歸一法師見白鏡如這般心切地解釋,就笑著說:施主受托前來遂愿,功德亦然等同,佛經(jīng)上說的隨喜功德正是此意。阿彌陀佛。
接下來,歸一法師就給白鏡如講了果然法師苦修的行持。
果然法師出身漁家,6歲時,父親去世。12歲在空真寺出家,從此過起了每天晨鐘暮鼓,拜佛念經(jīng)的生活。他雖然沒讀過一天書,但目睹了父亡家散的凄涼,悟出了人生苦、空、無常之理。他白天一邊勞動,一邊背誦大悲咒。他念大悲咒能坐著念到睡著,睡著又能念醒,而且字字句句分明,一點不錯,幾乎要到三昧境界。他深敬觀世音菩薩的大慈大悲,發(fā)愿要修行有成就,救度眾生。
16歲求受三壇大戒后,果然法師發(fā)誓參出自家的本來面目,并請寺內(nèi)果智禪師成就他三項功德:用四十八根燈草為一束,共三束浸滿香油立在頭頂,燃燈供佛;在背上用香立著排成七層寶塔形圖案,點燃香燒完后,背上有七層寶塔香疤圖形,這是起七寶塔供佛;脖子上用一百零八顆香圍起來燒成一百零八顆佛珠。在頭上燃燈供佛,由于燃燒面積大,引起頭面浮腫,他坐禪七個日夜后,竟神奇地好起來了。
隨后,果然法師生死心切,遍訪名山大德,過著日中一食、肋不沾席的生活。曾隨果智禪師到九華山住茅棚,并經(jīng)過兩個精進佛七,力求開悟。十年前臘月初十,在歸一法師領(lǐng)四眾弟子念佛聲中果然法師坐化圓寂,后安奉入土在朗星塔前。五年后,歸一法師再率四眾弟子開缸,其肉身完好,神態(tài)如生……
在這之前,白鏡如聽說過有關(guān)坐化不腐大德和尚的故事,但并不以為真。當他隨歸一法師來到果然法師面前,一種神圣、神秘和震撼感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世間真有如此虔誠學佛之人,看來佛真是能度眾生于苦海。
白鏡如當即向歸一法師要了寺里的賬號。
回去的第二天,他就以化名給寺里轉(zhuǎn)去50萬元。
錢轉(zhuǎn)過后,白鏡如心里感覺到了從沒有過的安泰。從此,他每晚誦念大悲咒的次數(shù)由三改為了七,而且沒有少過一天少過一遍。同時,大悲咒成了他有空必聽的唯一音樂,家里每天必播。
白鏡如確實變了個人一樣,他工作認真,凡事公平;遇到送錢和行賄的事都會堅辭。但沒過多久,麻煩便接連而來。有人舉報他信佛,有人背后議論他拒賄是假裝正經(jīng),上級和下級與他心里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白鏡如甚是苦惱,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難道是佛對他的考驗嗎?這中間,他又三次來到空真寺,求歸一法師點撥。雖然,他并沒有告訴歸一法師自己的真實情況,但歸一法師每次的話都直抵他的內(nèi)心。他曾幾次說將來要剃度出家,請歸一法師收他為弟子,但歸一法師卻只是微笑,從沒有答應(yīng)過。
白鏡如雖然按歸一法師的指點,心存善念,不做有罪孽的事,但事情還是找上了門。
菩薩生日那天,他去空真寺回來后,壞消息就一個接著一個來了。先是富海房地產(chǎn)公司董事長邱杰被帶走,接著規(guī)劃局長老常也被帶走。白鏡如心里害怕起來。他知道這個邱杰在里面肯定會吐的。雖然是三年前的事了,但那時作為副市長的白鏡如卻收了邱60萬。白鏡如一直覺得邱杰這個人靠不住,但畢竟收過了,而且這幾年連退過幾次都沒有退掉。
這幾天,白鏡如一直被恐懼包裹著。
怎么辦呢?他想到了現(xiàn)在流行的失聯(lián),或者逃到加拿大女兒那里,可前兩年他只想著向佛贖罪并沒有作出逃的準備,而且就是準備了說不定現(xiàn)在也被邊控,也出逃無門。昨天夜里,他突然想到了自殺,半年來自殺的官員上百人了,與其被抓后人財兩空、身敗名裂,真不如一死了之,保住錢財和妻女的后半生。
了斷之心已定,白鏡如心里突然輕松了下來。早上,妻子楚云出門了,他打開家里的音響,大悲咒的誦念聲便彌漫開來。他坐在沙發(fā)上吸了一根煙,又吸了一根煙,當吸到第七根時,他決定要去浴缸里洗個澡,然后干干凈凈地離開。
衛(wèi)生間的門沒關(guān),浴缸里放滿了水。白鏡如仔仔細細地把自己洗了一遍,他要把這幾十年留在自己身上的臟東西都洗凈了,才好走的。白鏡如是在大悲咒聲中完成這一切的。
白鏡如覺得把自己洗干凈了,就拿起準備好的刀片。捏著刀片,他的手顫抖得厲害,眼淚突然涌出來。他閉上眼,在心里把大悲咒默念了一遍,突然大笑起來,笑聲迅速被客廳里大悲咒的誦經(jīng)聲淹沒了。白鏡如聽不到自己的笑聲,很是失望,一閉眼就把刀片劃向左腕。
這時,客廳里傳來的誦經(jīng)聲越來越高:南無喝啰怛那哆……
不一會兒,白鏡如就來到了空真寺山門前。他這次抱定要了卻一切,遁入空門。可歸一法師轉(zhuǎn)身而去,竟沒有答應(yīng)給他剃度。大雄寶殿里大悲咒的誦唱聲越來越高,白鏡如跪在山門前一動不動地等待歸一法師的出現(xiàn)。
大雄寶殿里傳出來的誦經(jīng)聲,時高時低,木魚篤篤、鐘磬叮當、鐺鈸嚓嚓,白鏡如感覺自己被這聲音包裹了起來。
聲音穿過他的大腦,他身上便有了麻麻的感覺,明明有涼氣從身上飄出,心里卻感覺到暖融融的。他的心越跳越緩,人慢慢地飛起來,在誦經(jīng)聲中飛向空曠的遠處。
人越飛越高,越飛越高,下面的山林已剩一片淡綠了。
正在這時,白鏡如突然聽到妻子楚云的一聲大喊:啊!老白!
縈繞在白鏡如耳畔的誦經(jīng)聲驟然停了,他覺得自己立即從高空中落了下來,他想睜開眼看一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上下眼皮卻長在了一起,任他怎么努力都不能睜開……
楊小凡,男,1967年生于安徽亳州。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當代》《芙蓉》《十月》等多家刊物發(fā)表小說300多萬字,若干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和收入多種年選本。出版長篇小說及作品集15部,作品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獎、《中國作家》優(yōu)秀作品獎、安徽文學獎等多項;三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