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順成

我的母親老家在碭山縣的唐寨。解放前，方圓百十里，從徐州到蕭碭都有母親家的莊園和店鋪。1937年，日本侵華，國難當頭。母親的家族數(shù)十口人，跑了鬼子反。1938年5月18日，在碭山縣唐寨北岳李莊與兩個日本鬼子相遇。日本鬼子翻箱搶東西，發(fā)現(xiàn)箱子絲綢被下藏有槍支。（那時，兵荒馬亂，軍閥割據(jù)，土匪橫行，大家族都有槍支用來護院。）兩個鬼子兵迅速回去報告，并引來了大批鬼子，對母親這個家族進行了殘酷的大屠殺。母親失去了父親，幾個哥哥也慘遭傷害。母親的近親屬中，只剩下一個小她7歲的三妹子，一個小侄女。我的父親生前，曾經(jīng)用數(shù)百行的三字詩，詳細描述了此次慘案的過程，可惜父親的詩稿讓我遺失了。我隱約地記得，詩中描述了母親的嫂子快臨產(chǎn)，日本鬼子用刺刀將她肚子挑開，把腹中的嬰兒挖出來。這個令人發(fā)指、慘無人道的屠殺慘景，讓我潸然淚下。

當日，12歲的母親懷里抱著我八個月大的表姐，躺在死人堆里躲過此劫，但是左大腿被鬼子刺了一刀，留下半尺余的傷疤，心里受到了驚嚇，落下了病根——一生不能受到大的刺激。

從此，母親孤身帶著她5歲的妹妹和八個月大的侄女艱難地生活著。雖然家境衰落了，但是家里的房產(chǎn)、土地、店鋪還在。偌大一個家業(yè)，令許多唐姓遠房親屬垂涎三尺。

1946年初，母親20歲。不少唐姓的人鬧著要把男孩過繼給母親這門，繼承祖上家業(yè)，母親都沒有同意。那時的母親已經(jīng)是江蘇師范大學的在讀學生，她直接寫信給國民黨政府教育部，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并詢問女孩子能不能繼承家產(chǎn)？國民政府為了體現(xiàn)民權(quán)，就在北京的某個報刊上，把母親寫給教育部的信，以及教育部部長的親筆批示，全部刊登在報刊上，其中一句是：“現(xiàn)在不是封建社會，男女平等，都享有繼承權(quán)。”

母親拿著報紙回老家，奔走相告。從此碭山唐寨老家的唐姓，再也沒有誰敢提過繼男孩的事情了。后來，我母親病危時，我的三姨來看母親，我求八十歲的三姨，談點寨子里的陳年舊事。三姨談到母親的爺爺，說他做過清朝的二品統(tǒng)領(lǐng)。小時候，我也聽母親講過黃馬褂的故事，晚清時期，清朝腐敗，農(nóng)民起義烽火遍布全國，清朝咸豐皇帝，啟用僧格林沁王爺，在皖北與捻子軍打仗，曾經(jīng)向母親家族借糧，并向母親家族贈送黃馬褂一件，許諾回朝廷后，向咸豐皇帝為母親家族請功。可是，僧格林沁在皖北一次戰(zhàn)役中，被捻子軍所殺，黃馬褂至今下落不明。

母親有句老話：“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蔽覀冃值苕⒚闷呷舜蠖嗬^承了父母的書香之氣：大姐畢業(yè)于北農(nóng)大，懷遠一中高級教師，退休后現(xiàn)移居合肥;二姐從大學教師轉(zhuǎn)變?yōu)槿珖骷?、省作協(xié)副主席、安徽文學院院長;四姐在江蘇的泰州大學當教授;大弟也從河北邯鄲的教師，轉(zhuǎn)型為省城的知名律師;小弟也成為安徽財經(jīng)大學的教授;在懷遠的哥哥，是檢察院正科級干部，參加過賴昌星遠華大案的調(diào)查。在眾多兄弟姊妹中，母親一生最疼愛、最糾結(jié)的是我。小時候我不喜讀書，心靜不下來，愛玩耍。每當父親訓斥頑皮的我時，母親就會沖上前去護著我，也正是這種袒護，讓我長大成人后，嘗盡了知識貧乏的苦頭，為人處世棱角分明，不知變更，直碰得頭破血流。

1957年，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母親一直都不太會料理家務(wù)，只會做簡單的白米稀飯。我從小嘴刁難纏，嫌家里飯難吃，母親總是買懷遠一中大伙房的白面饅頭給我吃。困難時期，我們家人口眾多，唯獨我享受這種特殊待遇，其他幾個兄弟姊妹沒少提母親的意見，說母親偏心眼?，F(xiàn)在想想自己真的對不起母親。

我讀小學、初中時，每年的暑假，我父親都叫我的表姐帶我到從明光市下放到農(nóng)村的三姨家。我曾經(jīng)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其中一次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雙胞胎表哥帶我下河洗澡，他倆都會水，跳下去后就踩水。我不知道他們在踩水，跟著就撲通跳入水中，腳達不到水底，連喝了幾口塘水，雙手在水中亂拍打。塘里浮游著許多鴨子，剛開始，他們認為我在趕鴨子玩，眼看我就要沉入水底，兩個表哥看情況不妙，才迅速向我游來，連拖帶拉把我弄上了岸。我僥幸撿了一條小命，從那以后我便特別怕水，連坐船也暈得要死。

1981年的夏季，我在皖南的黃山武警中隊服役。那時候，交通不便，不通火車，母親牽掛兒心切，千里遙遙幾次輾轉(zhuǎn)坐汽車，到我的部隊去看望我。我所在的中隊在遠離市區(qū)的郊外，母親見到我的時候，已經(jīng)十分疲憊，滿臉的汗水，氣喘吁吁。母親的到來，讓我十分驚訝，忙問：“俺媽，您怎么來了？”母親笑著說：“想你了，就來了?！眱盒星Ю锬笓鷳n，那一刻，我才懂得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第二天，我向隊長請了假，陪母親到黃山的老街去玩。母親的心很細，逛街的時候，為中隊的戰(zhàn)士們買了許多糖果瓜子，并叮囑我說：“兒呀，出門在外，部隊是你家，戰(zhàn)友們就是自己的兄弟，要團結(jié)友愛，互幫互助?！蹦赣H在部隊小住了幾日，我送母親回去。在車站，看到50多歲的母親登上遠去的汽車時，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的母親教書是把好手。在1978年初中升高中的時候，我的成績在好班墊底，在差班前十多名。因為是老師家的孩子，我跑了差班又跑了好班，跑了好班又跑了差班。來回倒騰數(shù)番，成績也不見長進。中考前，母親連續(xù)一個星期給我講政治課：從生產(chǎn)力到生產(chǎn)關(guān)系……中考時，我的政治考了80分，總分勉強達線，才跌跌撞撞地進入懷遠一中。我的妻子在懷遠師范成人中專考試中，也是通過母親的快速補課，以政治課89分，總分班級第三的成績，考入懷遠師范的。去年，在同學祥子的店里，祥子還談到，在學校，母親那時教書很努力，一邊扇著爐子，一邊手捧著書在備課。

“文革”期間，老三屆的學生都要下放農(nóng)村鍛煉。我的二姐屬于下放對象，二姐雖然不是母親親生，一個女孩下放農(nóng)村，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母親不放心二姐在農(nóng)村，就直接找到縣委，與縣委書記理論，說：“潘小平的母親，生前是懷遠縣城關(guān)鎮(zhèn)婦女組織部長，她屬于遺屬子女，縣委應(yīng)該考慮遺屬子女的特殊情況，請求組織給予照顧?！弊罱K縣委研究決定，給二姐安排在懷遠糖廠當工人。

二姐三歲喪母，性格叛逆，在工廠早戀了。父親、母親知道后，心急如焚。母親夜里經(jīng)常失眠，從不沾煙酒的母親，開始成包的吸煙。我經(jīng)常看到母親滿臉愁容，聽到母親長長的嘆息聲。母親常嘮叨說：“老天瞎了眼?！蹦赣H不說家里人瞎眼，而是說老天。因為二姐的對象是母親的學生，在學校學習成績不突出，是一般工人家庭出身，我的父親雖沒解放，下放在沙溝公社的大窯當農(nóng)民，畢竟做過縣委書記。父母一直認為門不當戶不對。

70年代初期，二姐趕上工農(nóng)兵大學生推薦。母親為讓二姐遠離工廠，斷了二姐早戀的感情，親自為二姐上大學奔波游說，跑過宿縣地區(qū)教委、跑縣委，最終經(jīng)過母親的努力，二姐上了淮北煤師院中文系。

“文革”中期，母親的遠房侄兒——我的表哥在蚌埠秦集下放，他是個哈工大畢業(yè)的高材生，經(jīng)常到我家看望我的父母。父親托他的老戰(zhàn)友，為表哥在蚌埠軋鋼廠招了工。父親經(jīng)常和表哥在一起寫詩和詩，我的父母都很喜歡我的表哥，表哥不僅英俊，而且有才氣。母親一心想撮合表哥和二姐戀愛。表哥和二姐在大學期間，書信來往也聯(lián)系過一段時間，但是沒有結(jié)果。最終，二姐還是選擇了做工人的二姐夫。二姐結(jié)婚的消息，迅速傳到父母耳里，此事把父母氣得大病一場。在十年的時間里，二姐和姐夫都沒有踏進家門，二姐和父母斷絕來往了。

我對二姐感情很深，從小我就是二姐帶著長大的，在我心里，二姐和我永遠沒有不是一母所生的隔閡。我崇拜二姐，不僅僅因為二姐是姐姐，二姐更有母親般溫暖的胸懷。我的大小屁事都喜歡向二姐匯報。在我入伍服役期間，二姐經(jīng)常寫信鼓勵我，給我寄書籍。二姐心靈手巧，我們兄弟四個，小時候穿的衣服，都是二姐親手裁剪用縫紉機縫制的。二姐和家庭斷絕往來的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我1982年底退伍回來才結(jié)束。

母親一生從不貪圖享受，生活不講究，對自己克勤克儉，就是幾元錢的三輪車都不舍得去坐，但是她為子女后代從來都是一擲千金。我和哥買房子母親鼎力相助，所有子女的孩子上大學、結(jié)婚都是五千、一萬的給。值得說的是幾個遠房的表哥，對母親感情很深，因為母親沒有直系唐姓親屬，就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親娘家人，經(jīng)常在經(jīng)濟上接濟他們。幾個在徐州、哈爾濱的表哥，經(jīng)常來懷看望母親。母親晚年的時候時常懷念唐姓的遠房親屬，無論唐姓哪家孩子結(jié)婚都慷慨相助。母親有句老話：“金錢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母親心善喜張羅，一生善做媒，成功率極高，她和我說過，曾經(jīng)幫助過二十多對有情人完成了姻緣。母親可謂是“老紅媒”了。

晚年的母親沒有其他愛好，只是喜歡搓麻將，在縣老干部局舉行的幾次比賽中還得了獎。院子里幾個老太太和母親玩麻將，也就二毛錢一番，十多元輸贏的游戲。母親在牌桌上很大度，每次在散場記番時，都讓她們許多記番的碼子。春節(jié)時，二姐夫和我們兄弟們陪母親玩麻將，我們兄弟幾個也輸?shù)眯姆诜?/p>

前幾年，母親一直和我們一起居住，在健康路懷遠一中宿舍三樓，母親好動不愛靜，總是喜歡下樓往外跑，曬曬太陽，或是和熟人拉拉家常。2009年秋天的一天，母親在樓下不慎摔倒了，當時無人敢扶，是樓上的鄰居打電話給我的。我們送母親到醫(yī)院檢查，母親股骨頭斷了，在醫(yī)院住了二個月，母親就出院了。人老從腿老一點都不假，母親無法在樓上居住，就到老宅和我哥居住在一起了。

2013年末，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季，母親年老體弱，終于病倒了。我和哥急忙把母親送到縣醫(yī)院，經(jīng)過醫(yī)生診斷是肺部感染，加上腦萎縮、輕微老年癡呆癥、腦梗塞等疾病，母親雙腿浮腫，大、小便失禁。

母親住院十多天，病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加重了，高熱持續(xù)不退，不能進食，已經(jīng)認不清楚人。我問她有幾個兒子，她會說三個，我伸出五個指頭，她會說二。87歲的母親靜靜地躺在白色的世界里，那么孤獨，那么傷痛。我趴在她的耳邊，小聲地問：“俺娘，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母親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嘴角努力地翕動了幾下，依舊不作聲。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刺痛了我。我無法抗拒時間的魔鬼來逮捕母親，我是一個不孝的兒子了。

醫(yī)生已經(jīng)盡力，正式下達病危通知書。我不愿意看著母親這么快離開，和兄弟們商量后，把母親轉(zhuǎn)到蚌埠醫(yī)學院繼續(xù)治療。無可置疑，母親的生命力是頑強而堅韌的。在蚌埠醫(yī)學院住院期間，重癥監(jiān)護室的醫(yī)護人員以精湛的技術(shù)和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最大可能的減輕母親的病痛，全封閉消毒病房，醫(yī)護人員24小時跟蹤監(jiān)護。導尿管、鼻飼管、輸液管等各種管子把母親纏繞起來。母親肺部大面積感染，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來，母親是一個“啞巴”了。母親的腿和手被醫(yī)生死死地捆在病床上，因為不捆住手腳，母親會無意識的把所有管子拔掉。母親臉色蠟黃，眼神無光，夜里疼痛時就亂喊亂叫。我不知道我們這樣做是愛母親，還是害母親?？偸菬o端地覺得非這樣做不可。

蚌埠醫(yī)學院管理嚴格，只有下午3～4點，家屬才可以探望，探望時還必須戴上無菌口罩、圍裙、無菌袋套鞋。一次，我探望母親時，護士對我說，老太太夜里經(jīng)常大喊大叫，還常喊“順成”這個名字。母親，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最放不下我的。母親，您是否知道，那段時間，我在夢里總是夢見您。

母親在重癥監(jiān)護室躺了幾日，經(jīng)搶救終于緩過命來。病情穩(wěn)定后，哥嫂就把母親接回了家，每天精心護理。我和兒子幾乎每天都往老干部局跑，雖然我知道，我在那也干不了什么，最多只是為母親用紙巾擦擦痰、翻翻身，但是，我覺得能夠每天見見母親，心中總是無悔。有母親在，一切都溫暖起來。

2014年春節(jié)前夕，市委常委、懷遠縣委書記鄭東濤帶著秘書在老干部徐局長帶領(lǐng)下，到母親的居所慰問，并給了慰問金500元。此時的母親已經(jīng)神志不清，一切都由哥嫂照顧，鄭書記緊緊握住我嫂子的手說：“我們都會老去，都有這么一天，你辛苦了?！?/p>

母親走的時候是春天，桃花正開，她走得很平靜。母親是個平凡的女人，名叫唐慶云，生于1926年，屬虎。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