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福祥
春天,越來越暖和了。他脫掉了棉褲,利索多了。失去老伴兒的傷痛慢慢愈合,他的心情也慢慢好起來了。心情慢慢好起來的他,不想繼續(xù)悶在家里,想去做他收破爛的生意,順便透透氣兒,排排寂寞。他打算明天就去,先去王家灣。王家灣臥在沸河灣里,離他家十里開外,以前月把半月去一趟,都是蹓完附近村莊再去那兒,也是他收破爛去的最遠的地方。這次為啥一改往常的做法,偏偏舍近求遠呢?這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不說別人哪能猜得到。
他收了三十三年的破爛,一直在本地走村串戶收,一年四季不識閑兒。當然,農(nóng)忙時他也會停下來,去忙一陣子農(nóng)活兒。農(nóng)活兒忙完了,立馬又去收破爛,他從來沒想過無緣無故歇半天。半年前,老伴兒得急病沒治好歸西了。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一下子震塌了他的家,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一向只主外,家務(wù)活兒老伴兒從來不讓他挨,他不認識鍋臺,更洗不好衣裳。大兒子一家住城里,兩口子都是工作人員,回來為他洗衣做飯壓根兒不現(xiàn)實;二兒子一家雖說是農(nóng)民,也住城里,兩口子做生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同樣也是不可能回來給他洗衣做飯。辦完老伴兒的后事,兒子各家很快就都開著小轎車離開了,誰也沒提到要帶他一起過生活,只是臨走時叫他以后不要太勞累了,需要錢他們給。他知道不是兒子們不孝順,而是他們各有各的事兒要做,沒空兒照顧他,去了不但幫不上忙,反而還會給他們添累贅,就是叫他去他也不會去。他對兒子們說,你們放心走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現(xiàn)在不缺錢花,你們不要給我錢。閨女對他說,爹,你一個人住在家里多孤單,我沒出門兒,你到俺家去住吧。他說,我不能去。我去了,恁娘喂的這些雞貓狗們咋辦?閨女說,把雞鴨和羊都賣了。他說,還有狗呢。閨女說,把狗也賣了。他說,狗不能賣,狗跟家里一口人一樣,咋能賣呢?閨女說,要不,連狗一起帶上。他說,狗很厲害,萬一到恁家咬了人就麻煩了。閨女說,那就把狗關(guān)在院子里,我隔幾天來給它送些吃的。他說,把狗關(guān)在院子里,老不見人,它會急瘋的。我還是哪兒都不去,就在家守著吧。再說,恁娘剛走,她的魂還要在家待上一陣子,我得在家好好陪著她。閨女說不過爹,只好隔三差五過來幫爹收拾收拾家務(wù),順便帶些米面油鹽、青菜蘿卜,當然也少不了雞魚肉蛋之類。閨女每次來都給他蒸上一鍋饃,夠他和狗吃好幾天的,還給他搟些面條兒,夠他下好幾天的。這讓他感到養(yǎng)閨女比養(yǎng)兒子強,閨女不只是娘的小棉襖,也是爹的小棉襖,做的每一件事兒總是讓他心里暖乎乎的。
他每天天不黑就吃罷飯上床睡覺,夜里解手也不拉燈,他是怕驚擾了老伴兒的魂。他總認為老伴兒的魂怕光,一有光就把她嚇跑了。他夜里睡在床上,有時感覺老伴兒就睡在他身旁,可是用手一摸,啥也沒有,摸個空兒,這時才清楚自己是做夢。有時天剛亮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聽到老伴兒喊他起來吃早飯,狗一咬,他醒了,又是一個夢。老伴兒啊老伴兒,你為啥要走呢?你走了不知道我作難嗎?人常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請自己去”,你還沒過六十六,離閻王爺?shù)谝淮蝸碚堖€差七八年呢,你為啥非要自己去呢?你咋不跟我好好商量商量,要去咱一塊兒去,那該多好??!每次做罷夢,他幾乎都是這樣想,想著想著,眼淚就出來了。
閨女看到爹孤獨悲傷,想多陪陪爹,就三天兩頭來。他心疼閨女,不想老這樣拖累她,就對她說,我會洗衣做飯了,能自己照顧好自己了,恁家里也有一大堆活兒等著你去拾掇呢,你以后就不要來恁勤了,?。块|女說,爹,娘不在了,你要多注意身體。你六十六那年該慶壽,你不讓慶,你說等你七十再慶,你明年就七十了,慶壽的事兒你看咋準備?他說,不慶了,我原打算跟恁娘一塊兒慶,她明年夠六十六,恁娘不在了,我一個人還慶個啥,不慶了。恁大哥去年回來的,今年該恁二哥回來,你打電話叫恁二哥甭回來了。閨女問,為啥?他說,沒了恁娘,這年還有啥好過的?閨女說,爹,到時候你就去俺家過年吧。他說,到時候再講,離過年還遠著呢。其實離過春節(jié)只有半個月,半個月對度日如年的他來說,簡直比十五年還要長。就這樣,他熬過了漫長的半年。漫長的半年像一劑云南白藥,一點一點地愈合著他的傷痛,使他漸漸恢復(fù)了正常。
他推出電動三輪車,把車廂里的煞車繩和一捆裝廢品的化肥袋子拿出來摔摔灰,掛在院里那棵小棗樹枝杈上晾去陳味兒,回頭拿笤帚掃一遍車上的灰塵,再用破布仔細抹一抹,三輪車像一個剛揚罷場的人跳到河里洗上一個澡,渾身上下清清爽爽。他開始給三輪車充電,嘴里嘀咕道,你歇半年了,該養(yǎng)足了精神,現(xiàn)在給你喂喂料,吃飽了明天可不能藏力氣喲!他又掀開電動三輪車的座箱檢查“公平”,也就是他那桿能打起一百斤的桿秤,他一向管它叫“公平”。他的秤是名副其實的“公平”,稱東西一斤是一斤,一兩是一兩,老少無欺,高矮一樣,從不短斤少兩。他發(fā)現(xiàn)秤砣底下粘有一塊口香糖,心里猛一驚,有些心慌意亂,這是啥時弄上的?有沒有帶著它稱東西,出現(xiàn)壓秤的事兒?
他腦子里開始過電影兒:挨年前邊兒,也就是臘月二十幾用過它,是稱前院開放家殺年豬賣給他的肉。記得當時開放拎來肉說,俺大爺,你愛吃瘦肉,給你留塊坐板肉,俺大奶不在了,就你一個人,沒敢給你留恁大。他問,多重?開放說,沒稱,就用恁的秤稱吧。他拿出“公平”遞給開放。開放說,俺大爺你稱吧,咱爺倆誰稱不一樣。他說,應(yīng)當你稱,你是賣家,肉食品買賣都是賣家稱。開放接過秤一稱,十斤半,說,算十斤。他說,不行,我不能占你半斤便宜,十斤半就是十斤半。開放說,里面有塊骨頭沒剔掉,至少有半斤,去掉骨頭說不定我還占你便宜呢。付了錢,他把秤又放回三輪車座箱里,當時并沒注意秤砣下面有沒有粘東西。要是粘了東西,自己就真的占了開放的便宜,他越想心里越鬧騰。繼續(xù)往下想,他猛地想到,年初二他從閨女家過年回來,鞋上氣眼兒壞了,他用秤砣砸過氣眼兒,秤砣上沒有粘東西呀。打那時到現(xiàn)在,自己一直沒用過它呀。想到這里,他心里好受多了?!肮健边B桿帶砣一直放在三輪車座箱里,座箱里可從來沒放過口香糖??!秤砣上咋會粘上口香糖呢?對了,有人借用過一次,大概是正月底,一個收羊的說他忘了帶秤,借去稱過羊。打那兒以后就再沒動過“公平”,口香糖肯定是那時弄上的。是收羊的稱前有意做手腳,還是稱罷羊放地上無意粘上的,他無法判斷。收羊的要是做手腳,那就太不規(guī)矩了,太可惡了,做生意哪興那樣!為人千萬不要做虧心事兒,做虧心事兒會遭報應(yīng)的。雖說這件事兒跟他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但他心里還是悶悶不樂。他用手摳口香糖,粘得很結(jié)實,沒摳掉,就找來鐵片把它搶掉,又用清水洗干凈。
他數(shù)數(shù)兜里的錢,有三百七十七塊七,夠用的,只是缺少一塊、五毛的零錢,需要換。他不需要一毛的零錢,因為他算賬時,零頭兒夠五毛給一塊,四毛以下的統(tǒng)統(tǒng)給五毛。他這樣做并不是因為價格出得低,他從來不蓄意壓低價格,該出五毛的不出四毛九分九。他該賺多少就賺多少,賺多少是固定的,不像現(xiàn)在社會上那些不法商人,挖空心思想歪點子,昧著良心賺黑心錢。所以,大家都夸他是個公道人,樂意把廢品賣給他,他就有了生意做。
他來到村頭小賣部換零錢,小賣部里電視正播放“天氣預(yù)報”,說夜里有大風降溫,溫度零攝氏度左右,明天白天有小雨雪。乖乖喲,氣候反常,看來明天得穿厚些。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看電視。自打老伴兒去世后,他家的電視就一直沒開過,一來沒心情,二來也是跟不拉燈一樣怕嚇走了老伴兒的魂。其實,他也知道人死如燈滅,人死了魂也就沒了,他之所以相信老伴兒的魂還在,是因為老伴兒在他心里還活著。夫妻倆相濡以沫幾十年,一方哪能輕易走出另一方的心?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做早飯,簡簡單單吃罷,喂飽狗,又在狗食盆里放碗紅薯稀飯和兩個發(fā)面饃,讓狗晌午吃。他抬頭看看天,盡管很陰冷,但不像下雨樣,心想,天氣預(yù)報也不完全準,該出門兒時就出門兒。他趕緊換上新衣裳,對著鏡子光光臉,梳梳頭,反反復(fù)復(fù)照幾遍,對自己的形象左看右看就是不滿意,原因是比半年前瘦了一圈,跟個剛出院的病人樣。他以往可沒這樣挑剔過自己,雖說平時衣裳穿得很講究,出門前卻從不去照鏡子,胡子拉碴也沒在意過,他今兒個到底是咋啦?
他把三輪車推出大門外,狗也跟著出來了。他怕狗一直跟著他,就把狗鎖進院子里。狗對著門縫汪汪汪叫個不停。他對狗說,別喊了,不是不帶你出去,我是怕你跑到生地方再受欺負,一年前你腿被咬瘸你忘啦?好好待在家里看咱的家,我傍晚就回來啦,別喊了,啊?
他駕著三輪車上了路。路是水泥路,一夜的冷風把路打掃得干干凈凈,白白的,硬硬的,平平的,被兩旁高大的白楊樹挾持著跑向天邊。他好像走在一條老長老長的村莊巷道里,不緊不慢,四平八穩(wěn)。
走著走著,他走回了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他三十七歲,已是三個孩子的爹。大兒子十四歲,上初中二年級;二兒子十一歲,上小學四年級;閨女才七歲,剛上小學一年級。大兒子的老師對他講,大兒子上學跟喝書的樣,成績班上拔尖,是個大學胚子;二兒子的老師也對他說過,二兒子學習成績也不差;閨女的老師一見他,就夸閨女小小年紀就知道學習。孩子們都爭氣,他打心眼兒里高興。孩子爭氣,自己也要爭氣呀,爭氣多掙錢,攢下來好供他們上學。當時他家五口人,有十畝承包地,養(yǎng)了一頭老牝牛,一年將一頭牛犢兒,每年還養(yǎng)兩只羊、一窩雞,種地和養(yǎng)殖的收入去掉上繳款,剩下的勉勉強強夠一年的花銷。那時外出打工做生意的幾乎沒有,他也想不出個掙錢的門路來,錢到哪兒去掙去?
有一天,一個騎自行車的來他莊上收破爛,讓他學到了掙錢門路——騎自行車走村串鄉(xiāng)收破爛。他家沒有自行車,他賣掉兩只羊和一窩雞,到自行車行里買了一輛破自行車,又找編筐的給編了個馱筐,放在自行車后座上。他騎著自行車到周圍村莊收破爛,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吆喝,有那碎鐵爛銅紙褙子琉璃瓶子都拿來賣。每天天朧明就吃罷飯上路,太陽落才歸家,有時晌午不能回家吃飯,就吃自帶的饅頭就咸菜或菜疊的咸饃。他每次出門都用飲料瓶從家里裝幾瓶涼開水帶上,他從不舍得買飲料、礦泉水喝。要是生意好了,一天下來能掙一兩塊錢。兩塊錢擱現(xiàn)在算不了啥,擱那時可是了不得。那時一個工作人員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四五十塊錢,算起來他快攆上一個工作人員的收入了。不過工作人員風不打頭雨不打臉,他得風里來雨里去。
一個夏天的傍晚,他正騎著自行車往家趕,突然暴雨劈頭蓋臉澆下來,離家還有兩三里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馱著一天收的貨,路是土路,自行車輪子陷在泥濘里,寸步難行。咋辦呢?不能老待在原地任雨去淋,得想個法子啊。他把馱筐連貨物卸掉,先扛自行車回家,到家找條扁擔和一個大團筐,再回來把貨物一分為二,用扁擔挑回家。這天夜里,他冷得直哆嗦,身上燙手熱,妻子給他熬了一碗姜糖茶喝下,出一身汗,不冷了。第二天,他頭痛得不能行,妻子叫他到衛(wèi)生所去瞧瞧,他不去,說,路沒出來,又不能出門兒,在家睡上半天就沒事兒。太陽用一天時間把路吸干了。第三天一大早,他騎著自行車又上了路。路高低不平,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大兒子大學畢業(yè)了。大兒子被分配到省城一家設(shè)計院,又在省城找了個對象,也有工作。接下來,大兒子的事兒就不用他操心了。二兒子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只得回家務(wù)農(nóng)。他托媒人給二兒子介紹個對象,也是高中生,倆人一見面都同意。下“花紅”得七八千塊,他多年的積蓄磕干也就五六千塊,還差一兩千呢,他只得找親戚借。下“花紅”定親這一關(guān)還好過,結(jié)婚要房子可把他愁壞了。三間走廊堂屋,兩間邊房,還得打院墻蓋大門,沒有一萬多哪行?下“花紅”借的錢還沒還上,又得一萬多,這一萬多上哪兒弄去?嗐!他愁得睡不著覺。他盤算著,家里東西損損,能損個一兩千,親戚鄰居能借個五六千,還差兩千多,這兩千多咋整?老伴兒說,要不叫大兒子給想點兒辦法。他說,張張嘴大兒子會給的,可咱不能張這個嘴,你想想,他結(jié)婚沒問家里要一分錢,咱為二兒子結(jié)婚蓋房子還叫他出錢,這合適嗎?再說,他手里也不一定有閑錢,還得問別人借。有了,他眼前一亮說,磚可以賒,我認識一個燒窯的,不過價錢要高一些,人家得把利息算進去。老伴兒說,只要能賒給咱,管它價錢高低去。房子蓋好的第二年,又花幾千塊錢把二兒媳婦兒娶回家。這時,他身上已背了一萬五千塊錢的債。一萬五千塊錢在當時那可是一個半萬元戶的家底兒?。∷樟耸嗄甑钠茽€,就是不吃不喝也夠不上一個萬元戶,別說一個半“萬元戶”了。這筆債不是小數(shù)目,需要他用血汗掙錢還。他沒有別的掙錢本事,只能靠收破爛。第三年,二兒媳婦兒生個胖小子。大兒媳婦兒生的是閨女,又只能生一個,傳宗接代的事兒就只能指望二兒子。這回得了孫子,他高興得不得了,收破爛更有心勁兒了,每天比過去起得還要早,摸黑兒回家是常有的事兒。這時村路已變成了砂礓路,比以前好走了,他把破自行車換成了腳蹬三輪車,每天收的貨也比以前多了,不用說賺的錢也多了。貨收得多,錢賺得多,他騎三輪車也累得多。但他不嫌累,總是弓著腰使勁蹬著三輪車往前走,像一頭拉犁的老黃牛。
走著走著,孫女兒出世了。他和二兒子沒分家,孫女兒屬于計劃外生育,得罰款,干部催得他渾身直刺撓,他就把準備還親戚賬的一千塊錢拿了出來。親戚的錢還不上,他舍著臉去跟親戚解釋,真對不起,準備還恁的錢讓我拿去給俺家二小子交超生罰款了,我知道恁也等錢用,真是對不起,等秋后無論如何得還恁。親戚雖然心里不是味兒,但畢竟是親戚,也不好說啥,勉強笑笑說,沒事兒,秋后就秋后吧。
這一年,有人來給他閨女說婆家,男方是個退伍軍人,還是黨員呢,閨女很滿意。他掂量掂量,覺得閨女是高中畢業(yè)生,長得又不丑,能配得上這個小伙子,于是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嫁閨女他沒花多少錢,除了套幾床被子,其他嫁妝全是拿閨女的“花紅”錢買的。剩下的“花紅”錢,他一把交給閨女。閨女說,爹,我不要,留你還賬吧,你欠恁些賬啥時能還完?他說,這是你的錢,我再急也不能花,就這爹都對不起你了,用你的“花紅”錢陪送你。說著說著,他眼淚下來了。閨女說,爹,你說哪去了,現(xiàn)在不都是這樣嗎?閨女說著說著,眼淚也流了出來,流出的不是委屈,而是對爹的憐愛和不舍。他又收了十年的破爛,終于還清了債務(wù)。
女婿當上了村長,他臉上又多了道光彩。二兒子想去城里做生意,他說,好啊,干啥隨你。二兒子在城里沒幾年就站住了腳,又把媳婦兒也接了過去。又過了幾年,孫子和孫女兒也被接到城里去上學,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兒兩個人。沒有了孫子、孫女兒的鬧騰,家里就好像一個空殼,空蕩蕩的不充實,老伴兒一時很難接受,老覺得郁悶。她不止一次地跟他說,這樣下去,我非憋出一場大病來不可。他說,事兒打嘴上破,不要病病病的老掛嘴上!想開點兒,時間一長郁悶就散了。老伴兒睡在被窩里,跟他臉對臉又一次提起郁悶的事兒,并說,我很害怕。他問,你怕啥?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害怕。依我看你就聽一回孩子們的勸吧,別再收破爛了,咱哪少那倆錢!他說,你要知道,我收破爛多年,養(yǎng)成了習慣,要是不去收破爛,就跟吸煙的人煙癮上來了沒煙吸一樣難受。老伴兒說,我說不過你,不說了。
打那兒以后,老伴兒再也沒說過不讓他收破爛的話。他依舊蹬著三輪車,起早貪黑地在十里八鄉(xiāng)一輪又一輪地收破爛。當村前的砂礓路變成水泥路,他的腳蹬三輪車也換上了電動三輪車。他坐在電動三輪車上,不用腳使勁兒就能快速行走,省力又方便。
走著走著,他來到了集上。集上人多,他慢了下來。在肉攤上,他割了兩斤肉,純瘦的,二十五塊錢,又來鹵菜店買了一只鹵雞,十八塊,然后又買點兒青菜、土豆,還買了一箱酸奶,總共花了七八十塊錢。他把這些東西放進座箱里,開著三輪車很快出了集,一門心思直奔王家灣。
沒走多遠,他頂頭碰見集東頭菜園莊的老李,是他收破爛熟悉的,便停下車打招呼,老李!送孫子上學啊?
老李騎著電動三輪車,馱著兩個上小學的孫子,一個大兒的,一個小兒的。車上撐起塑料篷,能遮風擋雨,孫子坐在里面很舒適。老李的兒子和兒媳婦兒都常年出門在外務(wù)工,老李和老伴兒在家負責看地看家看孫子上學,每天晚上一吃罷飯,就一人領(lǐng)一個孫子分頭去看兩個家。老李嗯了聲,見是他,也停下車,說,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你可是不收破爛了?
他說,收,我今兒個就是去收破爛的。
老李說,那就去俺莊吧,俺莊很多人都留著破爛等你去收呢,夠你拉幾天的。
他說,今兒個不能去,明兒個不去后兒個去。他遞給老李一支煙,又抽出一支放自己嘴上,按著打火機,先點著老李嘴上的煙,再點著自己嘴上的煙。
老李吸了一口煙問,你這半年哪去了?
他答,沒哪去,是老伴兒走了。
老李臉一寒,問,是啥病?
他回答,腦出血,到縣醫(yī)院治了半個多月,也沒治好。
老李嗐了聲,說,我聽俺莊醫(yī)生說人就怕得心腦血管病,說死就死了。像咱這把年紀的人,要經(jīng)常去醫(yī)院查一查,好早知道早防備。
他說,是的,看來得經(jīng)常去查查,人老了沒有個好身體可不行。
老李說,恁幾個小孩兒都有本事,都能掙錢,你還干恁些弄啥,還不攆小孩兒享福去?
他臉上掛著燦爛的笑,說,小孩兒也想叫我去,我總是舍不得家。我收破爛,能掙一個就掙一個,不能掙一個權(quán)當鍛煉身體了。他也知道他這話說得有些炫,有些虛,但他只能這么說,他不能說兒子沒說讓他去。誰人不顯擺?哪個父母去賣兒女的孬?再說了,天底下有哪個兒女會對父母孬?
老李說,身體不能不鍛煉,整天閑著會閑出毛病來,我一冬天就沒敢閑著,一有空就去刨河壩地,俺一大家子十幾口人的幾畝河壩地,全讓我一鍬一鍬給刨完。
倆人聊了一小會兒,他說,天冷,你快送孫子去學校吧。
老李說,那好,等有空咱倆再敘。
……
他在王家灣很快收了滿滿一車易拉罐、飲料瓶子、啤酒瓶子、紙褙子之類的破爛,摞得老高,用繩煞緊,像往常一樣拉向莊東頭兒表妹家。
表妹不是親表妹,是幾拐彎兒的遠房表妹,比他小一歲,要不是屬相不合,他們早就成一家人了。十八歲那年,他跟這個表妹相親見面,倆人情投意合,可是他屬猴,她屬雞,算命先生說,“雞跟猴,淚交流,成了夫妻過不到頭兒”,他們的姻緣就因此結(jié)束了。表妹有一兒一女,兒子中專畢業(yè),在城里工作,閨女嫁到外地。丈夫五年前因病去世,家里就剩表妹一個人了。近十來年,他每次來收破爛,都會來她家坐坐,敘一會兒家長里短,有時遇上飯時兒,就在她家吃便飯,要是時間來得及,表妹還會做上幾樣菜。他來她家也少不了買些肉哇魚呀什么的,偶爾還會拎來一箱表妹愛喝的酸奶。親戚不走動再親也不親,親戚多走動不親也顯親。他常來表妹家,這門拐彎兒親也就變得沒了彎兒,跟至親一個樣。常言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們是親戚,壓根兒就沒有啥是非,她丈夫不在后,他還是照常來,也沒有啥嫌要避的。
他走進表妹家那條巷子,表妹家伸出院外的那枝桃花兒惹得他心花怒放。前年桃花兒開的時候,他來收破爛,是半晌午來的,收了一車拉到表妹家卸下。在表妹家吃了午飯又接著去收,收著收著下起了面條雨,一直下到天黑也沒停,把他隔在了表妹家。晚上表妹做了兩個菜,還燙了一壺酒,他喝得暈乎乎的,睡在表妹家東屋的板床上,做了一個甜美的夢……
他來到表妹家大門口,大鐵門緊鎖著,晃晃大鐵門,狗沒咬。他想,人上哪兒去了呢,不會有啥事兒吧?
你在這里還等啥?后院的光子奶路過這里對他說,你不知道恁表妹的事兒?光子奶跟他表妹年齡相仿,論輩分得喊他表妹叫大嬸兒。光子奶見他一臉疑惑,就告訴他說,俺大嬸她走了。
他問,上哪兒去了?
光子奶答,上陰間去了。
他心頭一顫,啥時候的事兒?
光子奶回答,年初五夜里的事兒,死了一天一夜都沒人知道。
他又問,她小孩兒沒在家嗎?
光子奶說,她小孩兒要是在跟前,哪能出這事兒。他兒一家人都回來過年了,年三十回來的,年初五走的。年初六半下午,她兒給她打電話,沒人接,就打到對門家。對門兒婆婆出來一推她家的大門,門插著,喊了半天光有狗叫沒有人吭,就找來村長。村長和幾個年輕人翻墻進到院子里,撞開堂屋門,一看她都硬在被窩里了。嗐,多可憐哪!現(xiàn)在老年人……光子奶眼里蓄滿了水,再也說不下去了,看是同情她大嬸兒,其實也是為自己的將來擔憂。
他越聽心里越難過,哆哆嗦嗦地問,可說是啥病嗎?
光子奶說,說是心里病。聽她兒說初五吃罷小年飯,看見他娘捂著心口,他問他娘咋啦,他娘說胸口有點兒不得勁兒。他要帶他娘去城里瞧瞧,他娘說多年的老毛病了,不用瞧,家里有藥,吃幾片就沒事兒了。他娘吃下幾片藥,怕耽誤他們明天上班,就催他們趕快回去。他不放心,等到半下午他娘沒事兒了,他們一家人才開著車離開。他說,他娘肯定死于心里病。他說他回去剛租好房子,準備過兩天就把他娘接走。他又說要不是城里沒地方住,早把他娘接走了。他跪在他娘床前,自己打著自己的臉,說他對不起他娘。光子奶說著說著,眼淚下來了。
光子奶走后,他扒著大門縫朝里望,大門是門朝西,脊架門樓,能看到大半個院子。院子里沒有了雞鴨的熱鬧,生出了紙片、亂柴、塑料袋子的荒涼。棗樹下立起的石磙還在,坐在上面跟表妹拉家常的機會不再有了。兩間東屋南頭兒那間門敞著,能看到他曾經(jīng)睡過的那張單人床,上面堆滿雜亂的東西,壓碎了他那次做的夢;北頭兒那間門關(guān)著,表妹炒菜的聲響和菜香被永遠悶在了里面。堂屋門上了鎖,表妹的生命被鎖定在屋里,她不會走出來了。表妹死了,這地方也死了,他的心更死了。他想離開這里,一轉(zhuǎn)身,目光又碰到了墻外的那枝桃花兒,桃花兒一臉苦相。這時,天上飄起了雪花兒,打在桃花兒上,桃花兒凍得直打顫,花瓣兒紛紛向下落,和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桃花兒哪是雪。
忽然,身后有狗扒他,他轉(zhuǎn)身去看。??!原來是表妹家養(yǎng)的那條笨狗,他心里登時升起一絲暖意。狗蓬頭垢面,瘦得皮包骨。他蹲下來抱住狗的脖子,抱得很緊,像是在抱自己的孩子,又像是在抱表妹。狗不停地搖著尾巴,嘴夠到他臉上和他親昵。好大一會兒,他才松開狗。他站起身,走到三輪車前,狗也跟到三輪車前。他掀開座箱,拿出鹵雞,遞給狗,狗看著鹵雞,沒敢張嘴接。他把鹵雞撕成兩半兒,先遞一半兒,狗銜起走到大門口,放在地上,又過了一會兒才去吃,吃得很慢,像一個病人吃東西。他看著它吃完了,又把另一半遞給它。等另一半吃完后,狗坐在地上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仿佛有一肚子話要對他講,有一肚子苦水要對他倒。他心痛得不得了,把狗抱到三輪車座位上,準備帶它回家。狗蜷曲在他身旁,像一個溫順的孩子。
他掉轉(zhuǎn)車頭正要走,對門媳婦兒挺個大肚子,拎出一箱雪花兒啤酒瓶,在他車后問,雪花兒啤酒瓶子多少錢一件?
他沒聽見。
她又問,雪花兒……
這回他聽見了,沒等她說完就截斷她的話,回答她,對,是雪花兒,這叫桃花兒雪。常言說,三月里,桃花雪,各種果子吃不多。不管果子吃多吃少,都不能忘了樹。后一句,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有意教育這位年輕人。
對門媳婦兒說,俺是問你雪花兒啤酒瓶子咋收。
哦,賣啤酒瓶子?。Σ黄?,車滿了,裝不下,不收了。他扭回頭向她抱歉,發(fā)現(xiàn)她是個快要做媽媽的人,心想,年輕人的孩子將來會不會也跟現(xiàn)在的孩子一樣四處奔忙呢?唉!咱想這個弄啥!這哪是咱普通老百姓想的事兒?
他擰了下鑰匙,三輪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
剛出莊,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一縱身跳下來。
他馬上剎住車,走下來,見狗站在車后搖尾巴,就伸出手叫狗。
狗對他友好地汪汪兩聲,似乎在跟他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不去了,我要回自己的家,謝謝你!
他說,跟我走吧,你的主人死了,你的家沒了,你成了流浪兒。走,跟我到俺家去,俺家有個狗哥哥會喜歡你這個狗妹妹的。走,快過來跟我走吧,?。?/p>
狗坐下來,他繼續(xù)叫,叫了好大一會兒,才見狗站了起來,不過不是跟他走,而是無精打采地往回走??磥磉@狗通人性,要不,人做的事兒它咋也能做?
他無精打采地開著車,慢騰騰地往家走。桃花兒雪紛紛揚揚,像楊絮,白了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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